我为什么“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2016-05-31余秀华
余秀华
写《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重释,有一种淡淡的厚颜无耻的感觉。好在我厚颜无耻惯了,这样的羞愧已经不能对我脆薄的灵魂造成损伤(如果我真的有灵魂的话)。仿佛这一段时间,我更愿意说到灵魂这个虚无的词了,有一种缺什么补什么的感觉。诗人们愿意说到灵魂,同时又不齿于说到这个词,如同被用坏了的“爱情”一样。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院子里只有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雨与雨之间是浩渺深邃的黑暗。因为雨滴的存在,这黑暗更像深渊一样,我开着灯的房间不知道是深居其里,还是萤火虫一般与黑暗擦出的火光。我没有办法确定。如同一个人长久地孤独里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可是我又如此热爱这样的时刻,热爱到一种偏执:打开电脑,建一个干净的文档,文字一个接一个跳上去,我就获得了幸福。
我终于明白:幸福是一种自己确确实实可以得到,而且不那么容易就失去的东西。我感谢自己有能力获得这样的幸福。
我一直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人,但是看起来仿佛经过了许多事情,这样的女人其实很可悲:因为她们都是自己设计给自己的剧情,没有细节,似是而非。而这样的女人一直在坎坷的寂寞里无法自拔,如果有人点破,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
也是在别人点评我的诗歌的文字里看到的一个故事:一个人在网络上写文章,一篇又一篇,写的都是她在什么地方旅游的故事,文字优美,写得详尽,获得不少好评。但是后来有人指出她写得不对。那个景点不是她写的那样,即她文字的介绍出了原则性的错误,且这错误是她优美的文笔忽悠不过去的,但是她死不承认,非得说那个景点就是她写的那样。于是就有了辩论,有了争吵,甚至更严重地互相攻击。本来看上去很好的一件事情演变成了一场狗血事件。
后来,有知情人爆料:她是一个重残人士,根本不可能去那么多的地方旅行,她所写的都是通过网上的资料再加入了自己的臆想。而自己的臆想再强大,也不可能天衣无缝,一定会有出纰漏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关键的地方疏忽了,以致引起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更要命的是,她还死不认错,还要和真正去过那些地方的人死磕。我不明白,为什么一颗自尊心在自己都无法确定真伪的时候还能够如此强大?
这个故事在我心里盘桓了好几天:我想起自己曾经和别人在网上吵架的日子。没有一件事情是因为虚拟的没有根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现实主义者,我对虚构的事物没有好感,但是我也觉得自己是理解她的:她被自己的身体困在一个地方无法动弹,她太渴望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于是她把一个个虚像摆在了自己的面前,糊弄一下自己渴望自由的心。我觉得心疼,但是又不想心疼她。如果她想象的景点里有许多人造的,这样的心疼就更斑驳了。
此刻,雨下得小了一些,漫不经心地打在一个什么物件上,溅起的夜色仿佛也轻了一点,当然这是声音带给我的错觉:夜色应该在加深,如同人生里慢慢在堆积的疾患。我们每一个人都头顶好几吨的夜色,它们此刻尚且悬挂着,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会沉重地落下来,把我们压进泥土,让尘世留一处空白。
我的心一直恍惚。但是每一种恍惚我都觉得应该存在。比如我现在觉得我不要爱情也可以顺顺当当地生活,但是这未必不是一种心老而人也老去的提醒。到了这个时候,就恨自己风流得不够,就恨自己没有本事继续那样的风流。我在自己尘世的欲望里左右为难——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对自己更合理的交代,因为这一直没有合理过的生命有许多时候总是让我羞愧。
那时候,我急切地想要爱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偏执的证明。也许许多事物已经证明了我的存在,可是如果没有爱情的进一步证明,我对已有的证明依旧怀疑。现在想起来,我是在与自己较劲:世界让你到来就已经是一种应许,而我为什么一直对这样的应许不停怀疑?是我必须在我自己的身上打开一条血肉模糊的道路,才能证明证明本身的效果?
也许那个时候,在婚姻的捆绑之下,我天生的反骨一直在隐隐作痛。我想要爱情,我想要一个确确实实的人把我拖出怀疑的泥沼。就是说:我想要一场虚境来戳破本身已经存在的虚境,我要疼就往死里疼,我要毁灭就万劫不复。命运一开始就把我放在一望无际的沼泽里,我的挣扎不过是上帝眼里的笑话,而这样的笑话又不得不闹出来。
而此刻,又一个夜晚,万物沉默的时候,回想起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谁的决心已经搁置了起来。我恨我自己这么快就丧失了这样的决心,我也恨我月光一般的灵魂到如今还没有被侵犯。
我虚拟出一个爱人,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平时的时候我不会想到他,但是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去看他,他就会欢喜。他身材高大,有络腮胡子,但是平时都刮得很干净。他的手掌很大,如果和我握手,一定会把我的骨头捏疼。他不大喜欢拥抱,但是如果看见我风尘仆仆地去看他,一定会心疼地搂过我的肩膀。
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有这样的魅力:让我不顾一切去爱他,让我千辛万苦奔赴他就是为了交出我自己都舍不得老去的肉体。尽管我知道肉体的融合并不能证明爱情的存在,也不能加深爱情。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我自己的心里证明:我在没有保留地爱你。这样不是为了感动你,你的孤独对我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为了赞美世界上有一个如此美好的你的存在。
而爱情,无论在谁的身上都是渺小的,但是人在它的面前会更渺小。这样的渺小让我绝望,这样的绝望又会形成我的直截了当。是的,我可以去看你一千次一万次,我可以优雅而不动声色地和你谈一辈子恋爱,但是命运无常,我生怕它吝啬这样的美意,让我走失在半路上,那样我会憎恨我的肉体,如果它从来不曾给过你。
当我如此爱一个人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错误已经形成。所谓的错误,就是原本可以美好的事物没有找到美好的途径,而这个途径我明白我是找不到的,我甚至害怕找到。这样的不自信是一种虚无的自我保护。但是一个人是不愿意被长久地保护的,哪怕是自我保护。我得找到便捷的方式让自己在这样的保护里透一口气。
我曾经模糊而戏谑地喜欢一两个也许更多的男诗人,当然也许我会对女诗人更倾心,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而已。我们常常在一起嬉闹,我一直抱歉自己教坏了一群可爱的人:当他们优雅端庄说话的时候,往往是我一句话就破坏了那样的优雅。这些话里当然包括:去睡你!如果我实在难过,就会说:老娘去睡你。
那时候我喜欢的一个男诗人被一个漂亮而年轻的女诗人挖了墙脚(当然到现在我也无法肯定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也无法肯定我喜欢他的真实性,我悲哀地发现我喜欢的男人都俗不可耐,我更悲哀地发现我无法打破这个咒语),我不知道该去埋怨谁,最后还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丑陋和残疾。这样的循环让我在尘世里悲哀行走:一个个俗不可耐的男人都无法喜欢我,真他妈的失败。
于是另外一个男诗人应运而来。后来我开玩笑说:你看我多么爱你,那么多人问我想睡谁,我都没有把你给抖搂出来。现在想想倒是我对不起他,没让他和我一起出名。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想睡他也不过说说而已。这感情到后来就不戏谑了,变得很珍贵,现在我是他远方的妹妹,他是我亲人,还没有见面,也不想见面。
我想说的是,到我真正相信他的时候,“去睡你”那首诗歌已经火了。可是它真的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包括我自己,我真的很失望。
我真的很希望世界上有一个人让我奋不顾身去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