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宁甘氏友恭堂记》看甘氏家训家风
2016-05-31潘彬彬南京市博物总馆江苏南京21100000011
潘彬彬(南京市博物总馆,江苏南京,21100000011)
从《江宁甘氏友恭堂记》看甘氏家训家风
潘彬彬
(南京市博物总馆,江苏南京,21100000011)
甘熙宅第友恭堂
王芑孙(1755—1817),字念丰、沤波,号惕甫、铁夫、云房,又号楞伽山人,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召试举人,官华亭教谕。工书逼刘墉,不期而合。吴门自明季以来,书家用笔皆以清秀俊逸见长,至芑孙,始以遒厚浑古矫之,著《碑版广例》《楞伽山房集》《渊雅堂集》等。他身材瘦削,性傲放,从不谀媚公卿权势,文人多以狂士视之,但他对南京甘方栋(字遴士)父子却是由衷地赞誉,并为甘氏友恭堂撰写579字的《江宁甘氏友恭堂记》。堂记中王芑孙夹叙夹议,对甘氏家族迁徙史作了描述,同时对甘氏治家理念、家规祖训、族人轶事给予了高度赞许。《江宁甘氏友恭堂记》不仅成为研究南京地方史志与世家谱牒的第一手资料,更对后人具有重要的启示和教育意义。
当年,南京友恭堂家督甘福曾经亲赴长洲(今苏州)十全街新造桥北弄,拜求王芑孙为甘氏友恭堂撰写堂记。碑文则由清嘉道年间南京著名刻工刘文奎所刻,字体遒劲工整,现保存于南京老城南南捕厅15号二进房的东墙上。虽然部分碑石出现皲裂,某些字迹脱落难以辨认,若对碑文详加研究,则可考证清乾嘉以来南京甘氏家族若干重要事迹和家训家风。
一、南京甘氏迁徙概述
据《元和姓纂》记载,甘姓源出于“渤海”,该家族祖先最早可追溯到战国时期秦国丞相甘茂。甘茂之孙、12岁拜相的甘罗,以及三国时吴国的折冲将军甘宁、晋朝梁州刺史甘卓等均为甘氏先人。公元322年,时任东晋梁州刺史的甘卓不愿屈从王敦反叛朝廷,为之所害,元帝司马睿封其为“于湖敬侯”。此后,甘氏族人举家东迁,从湖北经江西、安徽迁至于湖县小丹阳(在今南京市江宁区),而家族中的老弱病残者则沿路留下,至今湖北、江西、安徽仍有甘氏支脉代代繁衍。王芑孙在《江宁甘氏友恭堂记》中记述了甘氏家族的来历:“甘氏自晋于湖敬侯以来,世为丹阳大家。丹阳地析入江宁,敬侯之墓在焉。今其子孙傍墓而居,有上下数千指。”文中表明,友恭堂一支的祖居地在江宁小丹阳,那里仍有甘氏族裔,环绕在于湖敬侯甘卓墓周围居住。其中“数千指”即数千人的意思,古代常以此表人数。甘氏族人为先祖“于湖敬侯”甘卓围墓而居,守墓尽孝,几近1200年。明朝弘治年间,其中一支离开了祖居地小丹阳甘村,进入南京城内,开始了新的定居生活。清中期以来,他们以经商为生计,经营剪绒、江绸、贡缎、棉纱、布帛等,备尝艰辛,创下了一份家业。[1]清嘉庆四年(1799),族人甘方栋由秦淮河畔的东花园迁居于城南南捕厅,开始了对家族新居所——“友恭堂”的营建。
二、“友恭”堂号之由来
友恭堂,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甘熙宅第的标志性建筑。“友恭”是南捕厅甘氏的堂号,也是整个宅第、家族的共同称谓。堂号,本意是厅堂、居室的名称,后延伸为同一族人的徽号。同姓族人为祭祀供奉共同的祖先,在其宗祠、家庙的匾额上题写堂名,是表明一个家族源流世系,区分族属、支派的标记,是家族文化中用以弘扬祖德、敦宗睦族的标识符号。清咸丰初年,友恭堂曾与甘氏津逮楼同时为兵火毁损,后由甘氏后人甘元焕修复。
“友恭”二字之意,最早出现于《左传·文公十八年》所阐之“五教”。《十三经注疏》:“文十八年《左传》云:‘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是布五常之教也。”其中“兄友、弟恭”体现了先秦儒家对兄弟关系相处之规范与要求。甘氏将城南宅第定名为“友恭堂”,就是为了将“友恭”信念传达于后世,寄期望于友恭启后昭世德,诗礼承先振家声。“友恭”二字自从立为堂号,即为甘氏家族日日瞻仰的家训。碑文中甘氏族人将“友恭”作为治家之原则,“人生惟棠棣相处之日最久,其为常变也,不齐焉能乎?是则,上治下治皆举之矣,诚所谓至德要道之揔也。”古人常以“常棣”代称兄弟,“常棣”亦作“棠棣”。甘氏族人多年经商的经历,加上嘉庆年间内乱不休,社会激烈动荡,使他们切身感受到社会政教无常,人多失节,唯有一脉相承的手足兄弟最为可靠。于是为了区分宗族、训勉后代子孙,从晚清社会和家族状况出发,甘氏族人衍生出“友恭”的主张。
三、“友恭”的内涵与特征
(一)家族传承,上行下效
甘氏族人清楚地知道:人的一生,兄弟间彼此相处的时间最为长久。家族兄弟众多,则可能贤愚不齐,而贤愚不齐,当教之孝友,教之谦让,教之立品,教之读书,教之修身,教之俭用。王芑孙慨言曰:“世孰不愿有贤子孙?然使为父兄者,日谆谆以友恭命之,犹无与也。自槃盂几杖以达于户牖庭阶,无不书之,犹无睹也。无他,儆乎其外,不若生乎其中之为,不容已矣。”就是说,世上谁不希望有贤孝子孙?虽然其中贤愚不齐,但仅仅靠父亲和兄弟整天强迫他们按照友恭精神去做,也就失去了友恭的真谛。即使在家中到处刻满了“友恭”二字,又有何用?所以,重视其外表的造作,不如落实于行为之中。只有上行下效,心悦诚服去感悟,去躬履至德要道,这才是真正的“友恭”。在以“友恭”为纲的家训下,在上行下效的践行氛围中,甘家造就出一代又一代被当时邻里誉为学有所长、家风儒雅的后世子孙。如甘遴士长子甘福,人称孝义先生,道光十八年受旌表,入祀金陵忠义孝悌祠,时人赞其以礼事亲,慷慨好义,乐善好施。甘福弟遐年、延年,虽都以经商为业,却都注重自身修行,以孝事亲,乐于行善,史册留名。延年及甘煦、甘熙、甘元焕均为一代名士,为文化之传承做出卓越功绩。[2]
(二)堂载其名,名至实归
王芑孙在《江宁甘氏友恭堂记》中云:“名之所寄,虚而无据;实之所存,有感斯应。”其中的“名之所寄”,即所谓“寄名”,辞典中解释为幼童认他人为义父母,或为僧尼的俗家弟子,以求长寿之举。旧时,为求孩子长命而认他人为义父母,用其姓氏命名;或拜僧尼为师而不出家,谓之“寄名”。在《红楼梦》第七十四回中有“因从紫娟房中抄出两副宝玉换下来的寄名符儿”、“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之句。“寄名”之俗在南北朝时就已盛行,其仅仅是一种名义上的事情,让自家孩子挂个虚名而已。从碑文可以揣测,王芑孙对“寄名”这种世间虚妄之俗不以为然,而对甘氏一门“友恭”家训家风给予高度评价:“余虽未及登甘氏之堂,游遴士父子之间,挹其仪范,聆其话言,独观其名堂之意,固已想见其风流矣。”他不仅闻其言,更注重察其行,甘氏以“友恭”名其堂,并非徒有虚名,甘氏一门之友恭,“亦有不待余言而著者”,“其泽所流,必非一世二世”,“是堂载其名,而躬履其实也”。
(三)小宛之义,立身处世
“今福之居是堂也,有《小宛》诗人之义。”这是王芑孙典引《诗经·小雅·小宛》对甘福为代表的甘氏族人浓缩式的敬佩和赞扬之词。《小宛》原文为:“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榖似之。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榖。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宛》抒发了诗人对祖先和父母的怀念之情,还有祖先对饮酒的训诫,以及对兄弟的勉励。最后,诗中连用三个比喻,劝告兄弟们小心谨慎地生活:温和恭谦的人要像小鸟栖在树上,像站在深谷边,像脚踩在薄冰上,战战兢兢地生活。笔者以为:王芑孙基于个人的政治理想,爱家爱国的乡土情结,忧国忧民的思想意识,以孝为本的伦理观念,通过寥寥数语,对甘氏立身处世的友恭家训家风进行了视角更为广阔、内涵更为丰富的阐释。
(四)铭刻碑石,以式后贤
王芑孙最后在《江宁甘氏友恭堂记》中赞曰:“丹阳之甘,世胄江南,有靓斯堂,族训是覃;有懿其训,贻自尔先;服之无斁,以式后贤;后来绳绳,甘门其兴;我铭在堂,世德是征。”王芑孙认为:甘氏乃江南世胄,门庭光耀,子孙兴旺。“友恭”堂训及其嘉言懿行,早在立此堂号前,就已经存有“友恭”之实,令人敬服。“服之无斁”引自《毛诗·周南·葛覃》,意思是伐葛织布制衣,就应当服之而不厌弃。《礼记·缁衣》云:“长民者,衣服不二,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一。”作为长上者,内在的修养和外在的善言懿行,可感化其下,达到“以式后贤”之目的。如今他为甘家撰写堂记,其家族固有的世德,即为见证。所以,王芑孙乐于接受甘家“请记其事”之盛情,“故记之且与为铭,俾甘氏子孙世诵之云”。甘家遂将《友恭堂记》刻石“以式后贤”,以永其传。“惟友与恭,实为民彝,有或不克,泯乱随之;惟友与恭,实为庸行,由是而推,施于有政;惟此友恭,出于孝思,明发有怀,各敬尔仪;惟此孝思,施及百世,以引以翼,而昌而炽。”
四、“友恭”家训与甘氏家风
家风指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的家文化,突显出家庭或家族的风气、风格与风尚,在生活方式、文化氛围方面表现得尤为明显。清中晚期以降,甘氏贤孝、勤慎、俭朴等家风的形成,毋庸置疑,其与家族代代相传的“友恭”家训的推动和促进密不可分。
(一)孝敬父母,爱惜手足
清嘉庆四年(1799)冬月,甘方栋因病去世。他生前对子孙言传身教,要求他们遵循“友恭”家训,孝敬父母,爱惜手足。古人云:父慈子孝。甘方栋长子甘福是闻名乡里的孝子,在其父六十寿辰时,见父亲耳顺之年仍勉力操持家政而于心不忍,乞请家父摒弃家务,颐养天年,并自愿代劳。甘福秉承父风,表率众弟,治家有方。甘方栋去世后,“福既修敬侯之墓,又为父冢置舍,以岁时展祀合食,皆勉勉焉。”“创乎于湮坠之余,夫非有得于友恭之训,而能然乎?”[3]王芑孙认为,甘氏家族有甘福这样的贤孝子孙,重修即将倾圮的先祖墓庐,又为先父坟冢置建享堂,岁时以古礼祭祀,如若不能遵循友恭家训,岂能有此番作为。甘氏后裔的贤孝并非出于偶然,是因为其先祖“江宁甘遴士国栋,身不仕而以内行自力”,“教之勤俭务本,修士君子之行”,“四子皆能成立,惇善不怠,称家法者归焉。”
《江宁甘氏友恭堂记》碑石
甘福次子甘熙与堂兄甘灼同受业于胡圣基。甘灼较甘熙年长,但兄弟二人自幼在一起读书,感情甚笃。甘灼去世后,甘熙为之殡葬,并录其稿《净心轩文集》刊入《幽光集》。甘熙秉承“友恭”家训,对堂兄情真意切,不仅专理甘灼殡葬事宜,对其遗著也进行了整理和收录。甘灼生前未能完成其文稿实乃人生之憾事与不幸,而甘熙与甘灼骨肉情深,不辞劳苦完成堂兄未竟之业,是其立身处世秉承“友恭”家训的体现。
(二)勤俭砥砺,昌大家业
“友恭”不仅是甘氏族人的修身治家之训,更是凝聚整个家族的精神支柱。甘氏居于友恭堂150多年,从未分过祖产,始终以“友恭”家训维系家族的和谐生息。甘氏家族的友恭传统保持逾百年而不衰,这在诸多世家的历史中亦不多见。自甘方栋始,为了昌大和巩固家业,甘氏族人勤俭砥砺,相互扶持,凡家族中遇有重大事宜,便集于友恭堂内商议。《甘延年行述》记载:“道光乙酉,仲父孝子公讳遐年、季父中议公讳鹤年相继逝。府君叠抱鸰原之痛,泪承睫不止。中议公无子,以孝子公次子炳嗣。孝子公子炘亦幼,府君抚如所生,为之经营生产,薄钥稽纳,以至于成立举而授之。甲午,孝义公下世。其时,家道日起,内外务咸秉于府君。府君强恕笃厚,事务持其大体。自晨兴至夜分,率群从躬先,巨细填委,应机决壅,无间无脞,而自奉极俭约……”甘延年长子甘鳌、甘鳌长子甘增源、甘增源之子甘鑫相继为友恭堂家督,他们都不曾入科举或外出为官,均以拓展家业为己任。他们以经商为生计,经营“剪绒、江绸、贡缎、棉纱、布帛”等,数代人经历风雨,备尝艰辛,勤俭砥砺,使得家族宅院在全盛时达到300余间房,10多万卷的古籍善本、金石彝鼎、名家字画……
(三)关注民生,造福乡梓
儒家思想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思想,以仁爱、孝悌为儒家之精髓,极力倡导乐群贵和、孝慈敬祖之观念。源于儒家思想的“友恭”既是甘氏家族历代先祖治理家政之灵魂,也是处世言行之准则,在“友恭”为纲的家训下造就、教化出一代又一代慷慨好义、乐善好施、造福乡梓的后世子孙。史料记载:自甘方栋始,甘氏家族的后人念念不忘先祖创业之艰辛,他们勤阅经史,关注民生,扶危济困,造福乡梓。甘熙在《白下琐言》中有云:“道光庚子(1840),静斋叔父(甘延年)在常州奔牛镇及浙江石门斜桥等处,雇觅织工来省,捐赀备办棉纱,于孝陵卫一带设机织布,令绒机失业男、妇习之,价廉工省,日用必需。此业一开,补救不小,洵百世之美利也”。
甘福之曾孙甘仲琴,为清末至民国时期南京商界的著名人士,盖自清季起,致力于商运垂30年之久。他曾不遗余力地提倡国货,积极扶持民族工商业。甘仲琴不仅在自己经营的商店内全部采购、销售国货,还利用其南京总商会会长的影响力,极力推动地方的“国货运动”。不仅如此,他还兴办教育,捐资助学;热忱于地方慈善事业,夏季捐购大批药品施放,冬季设立粥厂以惠贫民;与诸乡长同心协力,扶持平粜局、救生局、义渡局、普育堂、清节堂、丰备义仓、慈幼院、孤儿院等善举。[4]
五、结语
《江宁甘氏友恭堂记》使人们不仅能够认识南京甘氏家族数百年和谐生息之奥秘,更对充满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内涵和价值取向的“友恭”有了深层次领悟。今天,甘氏“友恭”家训对于中华民族传统家庭美德的传承、下一代人文素养的培育以及千千万万中国家庭的和谐幸福,必将发挥着重要作用,产生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尹晓华主编:《甘熙故居》[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
[2][4]马麟、杨英:《甘熙宅第史话》[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8年版。
[3]甘櫯编著:《金陵甘氏考》[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