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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梅兰芳

2016-05-30范梅强讲述李肖整理

读书文摘 2016年1期
关键词:齐如山梅兰芳老先生

范梅强讲述 李肖整理

小舅舅葆玖也患白喉,

奶奶福芝芳一听就晕过去了

我是1957年生人,生在上海马思南路87号。两岁和妈妈到北京,爷爷梅兰芳在我四岁时过世了。我一直生活在梅家,所以我这个外孙也随着其他孩子一起叫外公外婆为爷爷奶奶。

梅兰芳和奶奶福芝芳共生育了9个孩子,活下来的是老四、老五、老七和老九,我妈妈是老七,老九就是梅葆玖。家里人记忆最深的是老三,七八岁时得了白喉,当时白喉是传染病,没救过来。据说老三和爷爷长得很像,那时已经在跟着大人学身段了。后来有一次小舅舅葆玖高烧,大夫来家一看,说也是白喉,我奶奶福芝芳一听就晕过去了。好在那时候有了盘尼西林,葆玖打了那个针慢慢痊愈了。

我妈妈是震旦大学,也就是现在的复旦大学文理系毕业的。除了上大学,我妈妈喜欢京剧老生,所以,她学了老生,舅舅梅葆玖学了男旦。这不是故意安排的,学京剧是要按照自身条件选择的。我妈妈大嗓比较好,适合唱老生。妈妈的开蒙老师是李桂芬老师。李老师和我奶奶福芝芳是坤班的同学。我妈妈已经过世14年了,过世时整70岁,因为癌症去世的。

我的大舅舅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任工程师,北京的十大建筑之一军事博物馆他参与了设计。现在他已经过世了。

二舅舅叫梅绍武,燕京大学毕业,专业是西方文学。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的研究员,经常写作和翻译文章,也写了很多回忆父亲梅兰芳的书。他也已经过世了。

到我这一辈我们家一共有七个小孩:三个孙子、三个孙女加我一个外孙。

当时我们家住在护国寺,两进院落,前院接待客人,后院自己住。印象中爷爷特别忙,不是开会就是接待客人,一般到晚饭的时候才能有些空闲,和我们有些交流。那时候爷爷身体很好,老穿一身中山装,说话细声细气的。

我们家起名字挺顺应时代的。大哥哥,就是梅家的长孙,叫卫平,他是1952年生人,正是朝鲜战争的时候,卫平就是保卫和平的意思。二哥哥叫卫华。三哥哥出生时,爷爷正去日本访问,所以就起名卫东。大姐姐叫卫文,大妹妹叫卫红,这两个名字当时都很红,小妹妹名字是卫丽。他们都是卫字辈的。我的名字取妈妈一个字爸爸一个字。

爷爷不会说扎人家耳朵的话

我印象中的爷爷特别谦和。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七个经常排成一串,一个揪着一个,在晚饭后去找爷爷要糖吃。很遗憾的是,我没有一张和爷爷的合影。那时候照相还是很金贵的事情,但是我们家其他孩子在爷爷被采访的时候,都和爷爷有过合影,我因为上幼儿园之类的事情都错过了。

那时候住在护国寺,为的就是离人民剧场近,演出方便。我还有些印象,大人演戏我就在后台玩,有一次还差点儿爬到台上去了,搞得观众笑场。还记得我小时候很喜欢到爷爷屋里,从他的展示柜里找好玩的东西,那些都是他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纪念品,我经常找一样拿在手里坐在爷爷的怀里摆弄。

爷爷梅兰芳过世的时候我四岁。他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之前已经约好越南总理范文同来家里拜会,虽然爷爷突然离世了,这个约还是要进行下去。我记得是周总理陪着范文同到家里来的。我奶奶说,我那个外孙和你一个姓,也姓范,抱他出来和你见一见吧。于是把睡梦中的我叫起来,换了身衣服,出来见客。周总理和范文同都穿着浅灰色的衣服,见我被抱出来,就过来逗我说话。

我对爷爷的直观印象不是太多,毕竟那时候太小了。但听我奶奶和爷爷的老秘书许姬传爷爷说过很多。

我们在护国寺一共住了十多年。到1966年8月8日,我记得非常清楚,就被红卫兵抄家了,并且勒令一星期之内搬出。正好之前我奶奶在西城区旧帘子胡同买下了一处小四合院,于是全家搬到了那里,从此就没有再回护国寺旧居。后来落实政策政府曾经问过我们家要不要再回去,奶奶觉得是伤心之地,不愿再回去,但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将护国寺旧居建成梅兰芳纪念馆。

从梅巧玲到梅兰芳,梅家都是性格温和善良的人。比如有人想请爷爷给指教一下,他从来不会说你这么演不好,那么演不对,而是说我在台上是这么演,我觉得这么演更合理,从来都是建议的口气。爷爷碰到票友向他请教,他会说,你是业余的,唱到这样已经非常棒了,我演出的时候这个地方我是这么唱的,我觉得这样行腔更合理。如果是专业的演员向他请教,他会说,今天因为我在这儿,你有些紧张,以后多多实践就好了。总是鼓励人家,不会说扎人家耳朵的话。

报考中国戏曲学院,

我妈妈说:你别丢人了

我是恢复高考后1978年考入中国戏曲学院,1982年毕业,和妈妈一样,也是学的老生。好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学旦角?还是因为先天条件决定的。

我为什么学了京剧呢?其实如果没有“文革”后恢复高考,我也学不了。因为学戏是要从小学的,我正式学戏已经不早了,是从高中开始的。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在家吊嗓子、练功,我在旁边画画啊、玩儿啊什么的就听着,长年累月的就熏会了不少。

1978年中国戏曲学院招生时,我和妈妈说,我要考中国戏曲学院。我妈妈当时就说:你就会唱点现代戏还想考戏曲学院?

但我还是自己报了名。面试的时候我就唱了一段现代戏,当时的老校长史若虚问:你会不会唱老戏呀?我说我妈妈会的我都会。于是就唱了一段,有的老师听了说还真像他妈妈。这样初试就过了。回家后我告诉妈妈初试通过了,我妈妈又赶快在复试前教了我一些。

我妈妈是新中国成立后毕业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就分配在当时的中国戏曲学校做国语教师,所以中国戏曲学院的很多老师是我妈妈过去的同事。我在戏曲学院四年遇到很多好老师,那四年真是如饥似渴地学了很多老戏。

我毕业分配时,中央电视台刚成立戏曲组,老导演莫萱到我们学校拍“文革”后第一批毕业的戏曲人才的纪录片。拍纪录片的同时就注意到我,于是和我妈妈商量,想让我到电视台当导演。我妈妈觉得我学的是演员,当导演不对路。老导演说虽然是放弃了舞台,但却可以将我们的京剧艺术更好地传播出去。所以毕业分配我就到了中央台,之后又出国留学、工作了几年。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成立后我又回到台里,到如今,一直在戏曲频道做导演,做戏曲传播的工作。

王明华王氏夫人常与爷爷一起研究化妆

梅兰芳出道的故事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他19岁就能挑头牌唱戏,要感谢的一个人是王凤卿,唱老生的。在梅兰芳之前都是老生挂头牌的,以老生为主。王凤卿带梅兰芳到上海,那时他的年纪有些大了,梅兰芳却是正当年,漂亮,嗓子好,身段也好,所以很多上海观众听完梅兰芳唱,不等大轴王凤卿出场就都抽签了。

王凤卿特别开明,就去和老板说,我想和梅兰芳掉个个儿,梅兰芳唱大轴子,我唱倒第二,这样客人不就不走了吗?老板不同意,说包银怎么给呀?王凤卿说我的包银拿一部分给梅兰芳。后来老板给了他们俩同样的大轴包银。现在在梅兰芳纪念馆里可以看到梅兰芳签的第一张演出合同,那上面包银是多少写得很清楚。从此梅兰芳一直唱大轴子,唱了一辈子。我看到这些资料、听奶奶说这些事,就很明白,戏曲界不是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相反,老一辈看到有光彩的年轻人是会去提携的。

梅兰芳和杨小楼同台时,正是梅兰芳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时杨小楼已经上了年纪,梅兰芳就琢磨着请李世戡写一出能和杨小楼合演的戏。李世戡我们家叫他李三爷,文笔非常好。李世戡就将之前多本的 《楚汉争》 整理成一晚上演的戏,《霸王别姬》 是其中一折,是戏核儿。两个人有了很精彩的合作。现在到梅兰芳纪念馆可以看到梅兰芳演《霸王别姬》  时亲自设计创新的戏服和头饰。

我的第一个姥姥王明华王氏夫人,她精通化妆,经常在后台帮爷爷贴片子、插头花,两个人经常一起研究,慢慢地一些老的样式都做了改进。从这方面来讲的话,梅兰芳是一个特别有心的人。

言慧珠你没有你先生的仙气儿

我觉得一个人的成功不是一个人的事,他的身边一定有很多人在帮衬和影响着他,但愿意帮助他的人一定是觉得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才会那么做。梅兰芳也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如齐如山、罗瘿公、李世戡、冯幼伟,等等。

梅兰芳画画很好,像虞姬戏服上面的兰花、梅花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其实艺术本身就是相通的。他有一度非常迷画画,花费很多工夫。齐如山就劝他,说你是唱戏唱成梅兰芳的,画画画不成梅兰芳,它可以作为你戏之外修养的辅助,画画有张大千、齐白石呢。

还有一个故事,也是我奶奶总津津乐道的。言慧珠是爷爷最喜爱的一个女弟子,学梅派学得最为完美。言慧珠学了一出 《洛神》,没公演之前进行了一次小彩排,请了好多老先生去看,演完就请老先生们指教一二。其中一位老先生就说,扮相、身段哪儿都好,就是没有你先生的那股仙气儿。言慧珠回家一想,我演的是洛神,没有仙气儿,那不是最大的失败吗?

之后言慧珠专门去请教那位老先生,请他说说仙气儿是怎么来的。老先生让她问梅兰芳去。言慧珠就去问,梅兰芳说我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你那么演的。后来老先生指点言慧珠,说你先生会画画,会写字,会弹钢琴,这些你会吗?你有没有你先生的这些素养?所以素养是滴水穿石的,不是立竿见影的。

梅兰芳喜欢养牵牛花,他到处去搜集种子种在小院里。牵牛花的颜色是渐变的,演 《天女散花》  时长绸就借鉴了牵牛花的渐变色。每当牵牛花盛开时,爷爷就会把齐白石老先生请来观赏,齐白石画牵牛花就是到家里看花后得到的启发。

齐如山走了,爷爷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发愣

有人说梅兰芳是创新,梅葆玖是继承,这话一点不假。舅舅和我妈妈最好的年龄都在“文革”期间。当时进行戏改,男的不许演女的,女的也不许演男的,所以他们俩的京剧事业那时就都停止了。到“文革”结束,妈妈和舅舅将京剧事业再捡起来时,都已经四十好几岁了,所以他们说:不是我们不想有更多的作为,四十多岁再重新开始,我们能再唱出来就很不容易了。从这一点上说,爷爷当年四十多岁能很好地恢复起来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电影 《梅兰芳》 上映后,好多人就问我梅兰芳和齐如山的关系是怎样的,实际上他们两人没有隔阂。齐如山希望梅兰芳跟他一起去台湾,他希望梅兰芳继续创作和唱戏,但梅兰芳说京剧姓京,我跑到说闽南话的地方唱给谁听?

我后来看过齐如山的女儿写的齐如山回忆录,说两个人那时每天都见面,一起说戏,关系特别好。两个人因为去留问题争论了好长时间,分别时,齐如山来家里,也没太多话,呆了一会儿就要走,我爷爷也没送出来。家里佣人于妈想留齐如山吃饭,齐如山拽着于妈的手说:我要出趟远门,就把大爷交给你了。齐如山走了,爷爷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发愣。

1961年8月8日,梅兰芳去世。齐如山当时在台湾家里,他的女儿进门说:不好,梅兰芳去世了。据说当时齐如山“啊”了一声,也愣住了,就让屋里人都出去,他要自己呆一会儿。他在书房里通宵达旦写了一晚上,写白了头发。第二天一早,交给女儿一篇纪念梅兰芳的文章,让她拿到 《中央日报》 发表,《中央日报》 全文登载。每次说到这些我都会很难过,这老哥俩儿是一种什么样的交情!

“啪”,扇子合起来,胡子刮掉了

在梅兰芳蓄须明志时期,有一段时期梅兰芳和家人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主要也是为了躲避战乱。当时香港日本驻军找到梅兰芳说请您过去。去了后在大厅里坐了一天没人理,第二天还叫你去,还不理你,实际上就是日本人的心理战。没办法,梅兰芳只好辗转回内地。日本人知道他上了飞机,很不高兴。

梅兰芳回到上海为了不参加日本人组织的演出,故意不惜伤害自己打伤寒针高烧不退。日本人不相信,派了个军医到家里亲自查看。其实军医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他说我们都非常崇拜梅先生,敬重您的艺术,请您好好养病,我给您开最好的药,不能总这样烧。结果他回去就说梅兰芳是真的病了,我们家才逃过一劫。所以奶奶总是说:梅兰芳的人缘儿真是好啊!

抗战胜利那天,好多人到我们家里庆祝。爷爷下楼时拿了一把扇子挡着脸,到大家面前时,“啪”,扇子合起来,胡子刮掉了!

梅兰芳的艺术,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他应该会有更多了不起的创造。

1924年爷爷第二次去日本,在那儿得了肠胃炎。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叫今井的汉方医生。这个老医生特别好,让梅兰芳住到他的家里,给他配专门的药,悉心调理。病好了分别时,梅兰芳挺动情,说老先生您对我这么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以后我再来日本时给您带点什么好呢?老先生说喜欢中国景泰蓝的袖扣。1956年,梅兰芳第三次组团到日本演出。到东京后,梅兰芳就请人寻找今井老人,但老人早已经去世了,老太太还在。于是爷爷到老先生家中探望,在老先生灵位前,拿出那副准备了多年的景泰蓝袖扣说:我一直记着这个事,我来晚了!

奶奶说:

可惜孟小冬没给大爷留下一男半女

我的大奶奶王明华曾经生养了两个孩子,生第二个的时候子宫摘除,就没办法再生育了,让人心酸的是两个孩子又先后夭折了。爷爷周围的人觉得梅兰芳的艺术必须得有人继承,于是撮合了他和福芝芳的婚姻。我奶奶19岁进梅家门,生的第一个孩子抱给王氏夫人,说大奶奶,这孩子是我给您生的。

福芝芳的月子是在王氏夫人房里做的,王氏夫人给小孩织了一身小衣服,出了月子又把娘儿俩送回来。这是过去的妇女,她们的关系是这样的。电影 《梅兰芳》 这一段拍得不好,生活中她们俩根本不是“刀光剑影”的那种样子。我奶奶也是一个性情很温和的人。

孟小冬后来在台湾出的磁带,我妈妈很爱听,但都是背着我奶奶听。有一天,我奶奶向我要,说小子把她唱的带子拿来给我听听。听完以后奶奶说:她这两口唱得还真不错,可惜没给大爷留下一男半女。

我觉得奶奶能说出这几句对孟小冬的评价很不容易,包括后来她听从我爷爷的话将家里的文物全部捐出,这些事让我觉得她很伟大。

(选自《北京青年报》2014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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