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2016-05-30言子
言子
霞
金沙江从西藏云南一路流下来,过四川安边,流向有了改变,弯弯曲曲偏向东北,至宜宾合江门与岷江汇合,又开始向东流淌,这便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长江。宜宾境内的金沙江,像一条蠕动的蚯蚓,慢慢爬行着向东向北。
很早以前的金沙江,从安边下来,一路过豆坝、普安、柏溪,在赵场的一块乡村码头上,望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高岸上,痴痴地看着她远去。金沙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但她明白那是江岸上一个普通农家的子女。
小姑娘长到十岁,开始用眼睛看待这个世界,她坐在土墙瓦房前的一棵李子树下,不知道江水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江水流到哪里去?问母亲,母亲说江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关我们的事,你管那些做啥子!父亲说江水是从天边的雪山上流下来的,流向大海。父亲还说,大地上所有江河都要流向大海。再问他雪山在哪里?大海在哪里?有多远?父亲叹息着,说自己也搞不清楚,听人说的。后来在课堂上,老师讲到长江,她终于知道屋门口这条
江水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些陌生的地名,对她来说,是个模糊的概念。就像听别人说一个未谋面的人,知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这个人的长相。只有门口这段江,不是模糊的,日日看着她流淌,日日看着车辆行人从渡口来来去去,一切都是熟悉的。
小姑娘家的房子,单门独户坐落江岸的半坡上,一条曲折的石板路,斜竖着从她家的房下延伸到赵场镇。这条赵场地界内的石板路,是从马鸣溪渡口绕着山坡上来的。小姑娘经常看见渡河的人走这条路去渡口,再从渡口走这条路回家。走在石板路上的人,他们的家散落赵场的乡野。马鸣溪渡口下游,有个叫锅巴溪的是个码头,安边开往宜宾的客轮,每天早上下来,在马鸣溪停靠一分钟,在锅巴溪停靠一分钟,载满船上人下宜宾。曾经,有只小木船停泊锅巴溪岸边,隔小姑娘家不远处一户人家的,有人过河,喊一声,竹林掩映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小伙子,下河坝,解开缆绳,划着小船把人渡过来渡过去。这个冷清的渡口,远远比不上马鸣溪渡口,那是“官渡”,这个是“民间”的。小船从岸边消失后,再也没有人从锅巴溪过河,大家来这里,都是坐客轮下宜宾。小姑娘的家,在两个渡口之间。
天上的色彩,霞光最好看。小姑娘出现在田间地头,霞光也出现在天边。小姑娘早上被母亲喊醒,背着牛草背篼沿着斜斜的石板路上到坡坳时,霞光出现在远处的七星岩上空,东一抹西一块晃眼。小姑娘坐在田埂上,忘了割草,痴痴地看着天边的霞光。哦,那是天空在做梦,天空还没有从梦中醒来。想想昨晚像天空一样做过梦没有?一夜无梦。有梦的夜晚,做的梦也没有天空的梦绚丽。
金沙江也在做梦,江水从黑夜流过来,荡漾着色彩。天空把梦投进江水,江水带着天空的梦,去遥远的地方。
霞光把天边染成一张大花脸,让割草的小姑娘生出许多向往。
落在树梢秧苗菜园里的霞光,是天空把夜晚的梦投进了山野。太阳升起来,天空结束了做梦。小姑娘也结束了她短暂的向往,从朝阳里站起,背起牛草背篼,到处找青草。
早上,母亲总是把她叫醒,她背着牛草背篼,拿着镰刀,在有霞光没霞光的丘陵找青草,一直到太阳升起两三竿高,她才回家吃饭,才背起书包去上学。
只有落雨天例外。
小姑娘懒惰时,特别喜欢落雨天,最好是早上落雨,落到她该上学时,雨就不落了,这样她就可以睡个懒觉,可以像天空一样,在早上做着绚烂的梦。落雨天,天空把梦给了懒惰的小姑娘,让她在雨声中去一些陌生的没有去过的地方,让她像一波披着色彩的江水一样,自由流淌。这样的早晨,小姑娘起得很晚,她在床上听风声雨声。她听见风从房子后边的竹林上走过,爬过那片青瓦,落在敞坝边的李子树上,停留一会儿,离开李子树向着坎下的几块苞谷地走去。风抚摸着一株又一株嫩绿的苞谷苗,慢慢地到了悬崖边。悬崖上的丝茅草,看见风,笑了。风不搭理多情的丝茅草,飘飞着拥抱了江水,与江上的雨滴缠绵着,飘向远方。
雨没有风轻浮。
每一滴雨都钟情于它喜爱的地方。
小姑娘听见竹林上的雨,始终落在竹林上。声音轻柔、酥软,像小兔子吃青草一样。雨滴洗过竹叶,太阳出来,竹林像穿上一件新衣裳,一件翠色的簇新的衣裳,在江岸上静静地晒太阳。雨落在青瓦上的声音,清脆、响亮,弹琴一样。瓦是一张琴,雨是天空的纤纤素手。天籁般的琴声,汇集后顺着瓦沟流向屋檐,落在檐坎的青石沿上。那是另一种琴声,类似于风琴。雨落在李子树上,声音比落在竹林青瓦上都要柔弱,几乎听不到雨声,只看见树上的雨滴,从树叶浸到树干树枝,树身上流淌着雨水,像是李子树沐浴时冒出的汗。
雨落在江上,又大不同了。
懒惰的小姑娘已经起床,端着饭碗站在屋檐下吃早饭。
屋檐水长流。
小姑娘找了顶斗笠,跑进雨雾,站在李子树下,看江上的雨滴。
母亲从坡上掐了把蔬菜回来,斗笠边沿滴着雨水。
母亲骂道:“发神经啊,雨兮兮的,站在外面发啥子神经!回来烧火!”
小姑娘不理睬母亲,站在树下看江上的雨水。
江在低处,隔着高高的山崖。江在低处,听不见雨落进江水的声音。小姑娘知道,一江水都在沸腾,大大小小的雨珠在江上乱弹,溅起水花。马鸣溪渡口,依然有车辆行人在渡河。下宜宾的,从坡上的石板路下来,慢慢下到河坝,稀稀拉拉几个,没有往天多。雨声中,小姑娘听见安边下来的客轮拉响汽笛,告诉等船的她来了!两三声汽笛响过,船还在烟雨里。要是晴天,听到汽笛,就能看到船身。船快到马鸣溪时,有了轮廓,在渡口停靠后,鸣着汽笛开下来。锅巴溪等候的人,已经动身,夹背箩篼都放在肩上了,只等着上船。
母亲在灶房嘶喊:背时鬼,回来烧火!
母亲做饭,她在家,烧火的事情她躲不过的。
小姑娘没有马上去灶房,站在雨中,看河滩上的人上了船,看船调转船头,鸣响汽笛,向着烟雨朦胧的下游开去,才回灶房。
刚进屋檐,母亲又嘶喊开了:回来烧火捱刀的!看啥子还没有看够吗?一个早上就把肚子看饱了吗?
母亲喜欢声嘶力竭叫骂,乡下人的习惯,好好一句话,都是高嗓门喊出,说悄悄话,她们才放低声音,耳语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小姑娘不像她们那样说话,轻声细气的。高声大气嘶喊,很耻辱!小姑娘常常牢记不要像母亲那样嘶喊。
割草是小姑娘这个年龄的娃儿每天要做的事情,男女娃儿放了学,背起牛草背篼满坡转悠。生产队的牛草任务都是每家娃儿完成。下午割的草,夜晚倒进敞坝扯露水,可以增加草的重量,也保持了草的新鲜。为了增加重量,不好割草时,草根上有意带些泥块,背到牛棚过秤,被喂牛的发现,勒令把泥巴弄干净,重新过秤。很多时候还是能混过去,喂牛的忙着把事情做完好回家,没有那么多闲心检查过了秤的牛草。
割草是件体力活,但在乡下,这种活路算是轻松的;在乡下,这种活路也是自由自在的。几个娃儿相约起,背个牛草背篼到处跑,就是跑到天边,只要晚上回家背篼里的草是满的,大人也不会管。小姑娘与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牛草娃儿,把远远近近的山坡都跑完了,他们有时也跑下河谷跑到对岸去。
下河谷去对岸,并不是为了割草,为了好玩。
河谷里不是河沙就是光溜溜的石头,草长在悬崖上,看得到够不着。小姑娘家的这段河岸,从柏溪到宜宾,是呲牙咧嘴的峭壁,河岸上没有路,马鸣溪和锅巴溪的两条路,开出来的,到半山腰,也要走好一阵。悬崖上的野草,没人敢去割,谁也不敢为了一把草爬上悬崖冒险。牛草娃儿们和小姑娘一样,年年看着野草在悬崖上生生死死。站在锅巴溪光溜溜的石滩上,小姑娘与牛草娃儿们,看江上的船只来来去去。安边开往宜宾的客轮,每天只有一班,江上跑的,都是木船。下水船,飘得快,看着从上边的江湾拐出来,眨眼就到了眼前,又眨眼,已经在下游,拐进了弯道。船夫是快活的,他们站在船上,任船漂流,玉树临风的视角。也有在船尾站成两排,喊着号子划桨的时候,船和人,箭一样从小姑娘眼前飞过。上水船,没有这般轻松,船夫看上去也不快活。船上虽然挂着白帆,慢悠悠的。帆船出现在下边的江湾,半天都到不了锅巴溪。对岸的几个纤夫,背负缆绳,脸几乎触到河岸。慢悠悠的帆船,像岸上的纤夫一样沉默。小姑娘坐在河滩,听着拍岸的江水,看着帆船慢悠悠走到眼前,慢悠悠消逝,起身离开河岸,沿着坡脚的石板路,沿着挨石板路的溪水,去坡上割草。
这条溪水从山坳的水田流下来,流进金沙江,叫马鸣溪。
小姑娘不知道上上下下的船只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年四季在江上忙活些啥?宜宾合江门,是个大码头,停泊的都是大铁船,没有木船。柏溪没有铁船停泊,也没有木船停泊,来来往往的
木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霞光灿烂的日子,船只在染着颜色的江面移动,长河上,飘着人类的足迹;烟雨朦胧的季节,白帆从长河上隐隐约约流逝,像飞鸣的鸟远去。小姑娘喜欢有霞光有烟雨的河流,船只出现在这样的景色里,给她许多朦胧的向往。
对岸是另一个世界。
对岸立着不少楼房,大烟囱冒着白烟。对岸有城市人也有乡下人。对岸有公路铁路有汽车火车。对岸有电灯。夜幕,对岸公路上楼房里的灯光像天空的星星一样密集。
对岸的乡下人不种庄稼,他们在平整的土地上种不同的蔬菜,也种甘蔗,成片成片的种。收割季节,隔着河流,能闻到甘蔗的甜味,淡淡的。
对岸是宽阔的河谷,从柏溪到宜宾,对岸都是宽阔、平整的河谷。河谷尽头,是悬崖是高坡。是另一个不同于对岸河谷的世界。
对岸这边的小姑娘,与几个牛草娃儿闻到空气里的甘蔗味,知道在收割甘蔗了,他们背起牛草背篼,从半坡下到马鸣溪渡口,坐大铁船去对岸。
这个“官渡”,渡东西两岸的车辆,顺便渡行人。不收过河费。
船靠岸,过河人抢在前面上船,停在公路上的卡车,再一辆一辆慢慢地开上船。渡船能装下四辆大卡车,两排,每排两辆。过河人,站在前边或是后面。渡船每天忙着,两岸的卡车,排着队等着过河。就像江上跑的船只一样,小姑娘也不知道这些大汽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听大人说,从渡口往丘陵深处延伸的这条公路,通往高县。高县究竟有多远?小姑娘不清楚。割草时,她沿着这条公路到过上边的轿子寺,一条溪水顺着公路蜿蜒。溪水从哪里流下来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只晓得这条叫马鸣溪的溪水流到渡口进了金沙江,这个渡口就叫马鸣溪渡口。这个地方江面宽阔,东岸两山间有宽敞的缺口,缺口里一条溪,一条公路。西岸是地势平坦的河谷,登岸后,缓坡上去是平地。柏溪—宜宾这段金沙江,马鸣溪渡口,河面最宽阔。一个天然的渡口。没
有公路汽车大铁船时,渡口上一定有一只木船渡来来往往的人。这个渡口气派。称得上华丽、繁华。两岸抵达江水的公路,是石块垒起来的。从河坝走完这段缓坡状的石头路,上到一个高度,才是柏油路。西岸的路边上,有成排的平房,房前有高大的浓荫。走过岸上的平房再往上走一段,就是钢厂,也称“八一二”,一个地方管不着的大单位。东岸这边,也有零星的房子。小姑娘清楚,缺口的马路边有个粮站,粮站是座楼房,住着吃供应量的城市人。粮站里的大人,不用上坡下田,粮站里的娃儿,不用割牛草猪草,他们放了学的事情就是玩。秋天,赵场的乡下人把公粮挑到粮站来过秤。小姑娘没有送过公粮,小姑娘的父母每年和生产队的人一起送公粮,远地的赵场人也把公粮送到这里。小姑娘喜欢看渡口的车辆行人,也喜欢看渡口两岸的房子,更喜欢看对岸那条干净宽敞的石头公路。它从汹涌的江水起步,光溜溜的直端端朝上,那么美丽。公路经过的地方,都是美好的热闹的繁华的。小姑娘站在渡船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吃着江水的公路,有一天,我要沿着这条好看的公路,去一个热闹的有钱的地方。
上岸后,回头看,阳光下,一长排汽车在公路上等着过河。江水闪着金光。一只轻舟,飞过渡口。一只老鹰,在渡口上空盘旋。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江水快速地流逝。
走过平房,他们没有向前,顺着一条岔路上了菜蔬区。菜蔬区上头是钢厂,下头是新村。新村有个船厂。没有钢厂新村前,这些地方种着庄稼蔬菜。甘蔗地里一片繁忙,男男女女都在大太阳下砍甘蔗。砍倒的甘蔗,齐整整摆放地上。砍空的地上,到处是干枯的甘蔗叶。他们在空地上寻着,想找到一节甘蔗。没有人管他们,大家忙着干活。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甘蔗落在地上。太阳偏西,他们拣满一背人家不要的甘蔗尖背回去喂牛。没有尝到甘蔗的味道,并不失落,只是为了好玩,只是为了过河玩。收割甘蔗的季节,这些牛草娃儿,都要过河来看看。
背着甘蔗尖在一块地坎歇气时,他们坐下来,看对岸的风景。他们看到了山坡,看到了竹林树木,看到了一棵黄桷树,看到了自家的房舍。夕阳返照对岸的竹林房舍上。原来,自己住的地方,也是那么好看!
夕阳落在江上,好看的七彩光随着江水流逝。
渡船拉响汽笛,披着夕阳,在江波上来来往往。
待他们上渡船,西天上抹着彩霞。
他们背着甘蔗尖,在霞光里过河,在霞光里上岸,在霞光里沿着那条斜斜的石板路进了家门。
渡船鸣着汽笛,在霞光里,慢慢被夜幕隐没。
看着屋下的江水流逝,小姑娘一年一年长大。
每年九月,母亲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个煮熟的白鸡蛋。
十二岁这个秋天,早上割完牛草回来,小姑娘没有吃掉母亲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把白鸡蛋悄悄放在窗台上,找了一本旧课本盖上。放学回来,出门割草,她把白鸡蛋悄悄揣进衣兜,一个人去了锅巴溪码头。
从家里出来,走过当头的一截泥巴路,是赵场通往锅巴溪的石头路。小姑娘从泥巴路踏上石头路,开始笔直地下坡。江岸山崖陡峭,坡坳到河坝的石头路,几乎是垂直的。石头路如羊肠,两个人碰面,其中一个侧身靠近坎壁站定,另一个人过去,方能继续走路。石头路外边,是锅巴溪,一条季节性溪水,常常看不到流水,沟里大大小小石头,黑亮光洁。半坡上,一棵沧桑的黄桷树,枝叶丰茂,过路人喜欢在这棵树下歇歇。夏天,江风吹上来,阳光被枝叶挡住,凉快极了!小姑娘走到这棵树下,没有继续下坡,她站了一会儿,爬上树,坐在枝桠间,遥望江上风景。此时的江上,水茫茫一片,没有来往船只。那些帆船,还在江路上走。小姑娘眺望时,眼睛被九月的阳光照得朦胧,眼前的风景闪着金光,一缕清风从树上吹过,老树唱起歌儿,摇晃着。
下到河坝,小姑娘的背篼里没有一根草,她今天存心要耍,她不怕空着背篼回家,不怕听见母亲嘶喊的叫骂声。
这截河坝宽敞、干净,河滩上是河沙是层层叠叠的石块。小姑娘面对江水,选了一块宽大的河石坐下。江水一波接一波涌着,涟漪浩荡,拍打江岸的声音,缓慢、空蒙、有力。这是个寂静的码头,客轮早上和下午靠岸,岸上才见人影。客轮消失,岸上只有河沙石块树木野草清风飞鸟。岸上的人家,不坐船,也不来这里,只有贪耍的牛草娃儿们,想起了下河坝玩耍。小姑娘朦胧地听大人说,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事情,与女人、凶杀、死亡有关。女人的尸体,被甩进崖下的岩腔,很多天了被人发现。小姑娘只是朦胧地听说,不了解事情的经脉,大人也说得模糊,小姑娘也不多问。心里藏着问号,也不问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这个码头,这个曾经的渡口,在小姑娘心里,多了几分神秘,连同半坡的黄桷树,也染上了几分神秘。
小姑娘不怕,她明白大人说的事,是解放前的事了。解放后的渡口,平静得很,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小姑娘从衣兜里,掏出母亲给她的生日礼物,慢慢地剥着蛋壳。
细碎的蛋壳,被小姑娘丢进江水。小姑娘看着江水带着蛋壳流逝,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小姑娘吃完白鸡蛋,看天上的云彩,看对岸的高楼,看马鸣溪渡口的大铁船载着汽车行人在波光闪烁的江上奔跑。
太阳落山时,彩霞出现了。霞光映在江面上,映在渡船上,映在对岸的楼房,映在小姑娘身上。河流山坡在霞光中迎接夜幕。天空又要开始做梦了,她在黑夜开始前,做五彩的梦。小姑娘看见一张白帆出现在下面的江湾,出现在霞光里。鼓满风的白帆,慢悠悠朝上飘来。小姑娘看见那艘帆船,像是从天空的梦境里飘过来的。
有一天,我可能跟着一个纤夫,一个司机,去对岸,或是去更远的地方。
小姑娘望着从梦境里飘过来的帆船想。
帆船已经飘到马鸣溪渡口,与江上的大铁船一起融入天空的梦境。
云
我像一片云一样,从马鸣溪渡口飘走了。
多年来,我站在渡口,等待一个船夫把我带走,远走他乡。这个念头,在那个黄昏消失了。那些拉纤的划船的,都像我一样是乡下人,去的地方,一山比一山高。都是些家境穷苦,没有出路的人在江上跑。我们这里,没有人吃水饭的,那是一件险恶的活路。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想拿性命冒险。吃水饭的那些男人,在我眼皮下穿梭,我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晓得他们为了生活,必须要在没有路的山崖上,迎着风浪爬行。柏溪上头的金沙江,我从未涉足,走亲戚去河坝玩耍,两端的山已经露出了逶迤的端倪,一条从宜宾—安边的火车路,沿着江水,贴着山崖蜿蜒。想让一个船夫把我带走,只是对这条江,对江岸的景物好奇,对我不知道的世界好奇。梦想着坐在船上,在白帆下看一路江水,是一件好玩有趣的事。我在黄昏的渡口,看着一些船只飘过,没有等到一个船夫,打消了跟着一个船夫远去的念头。他们去的地方,是冷清的寂寞的,不是我向往的。我要去的地方是对岸,是繁华的城市。于是,另一个念头在心里升起,让一个汽车司机带我去对岸,去繁华的城市。汽车司机不比船夫,他们落脚的地方是通公路的城镇。我去渡口,渴望的眼睛扫视着每一辆等待过江的汽车。司机们无精打采,似乎都累了倦了,有的伏在方向盘上打瞌睡,有的一支接一支抽烟,脸色沉闷。残阳张着血嘴,将一天里最后的光辉喷吐在流水汽车丘陵上。我站在渡口,扫视着每一辆汽车的驾驶室,看不出哪个司机愿意带我。我看见最后一辆车的驾驶室里,坐着一男一女。那女的,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大家在渡口等船时,常常看见她坐在驾驶室与司机一道来来往往。说她是高县人,说他是司机的相好。看样子也是,一年四季坐在驾驶室陪着司机到处跑,不是相好是什么!三伏天,我在渡口,看见过她坐在车里热得出汗,额头上冒着亮晶晶的汗珠。这个女人,在我眼里,已经不年轻了,与我母亲的年龄差不多,没有我母亲好看,瘦筋筋高囱囱的,脸像煤炭一样黑,两条长辫子,耗子尾巴一样,丑死了!穿的衣裳也不好看!不管从哪方面,我都比她有优势。我不相信在渡口,等不到
一个愿意带我去远方的司机。太阳落山的黄昏,我天天去渡口等待。秋天的一个黄昏,我终于等到一个看上去可
心的年轻司机,他愿意带我去对岸,去远方。这是我第一次坐汽车过江。第一次坐上驾驶室,第一次坐在一个司机的
旁边。我们的车开上大铁船时,四周夜色笼罩,江
上黑蒙蒙一片,流水声渐近渐远。夜色笼罩着我慌乱、稚嫩的脸。这是最后一班渡船,我在秋天的这个夜幕,
坐在一个司机的身边,渡河去了对岸。
我们在宜宾翠屏山下的人民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们沿着公路继续北上,到了成都平原的省城。
我这个从丘陵出来的乡下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平原,金黄的稻谷齐整整长在看不到尽头的平原上,仿佛四处都是黄金。田野上,散落着房舍,有瓦房也有草房。房舍四周,是葱郁的树木竹林。有的房舍边,有小小的池塘,浮了几只鸭子几只大白鹅,鸡儿狗儿在岸上凑热闹。有的池塘里,种了荷,满池的荷叶上了年纪,不似夏天那般碧绿。我坐在年轻司机的旁边,一路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搭上他的车渡江过来,我很少与他说话,他也不找我说话。我们都是不善言谈的人。进人民旅馆,他帮我开了房间,东西放好,一起出去吃了饭,围着大观楼转了会儿街。回来,到他房间门口,他问我进去坐会儿不?我说想睡觉了。他说明早七点钟走,早点起来。说完,我们各自回屋睡觉。
看着田野上金黄的稻谷,我突然冒出一句,我要是画家就好了!
留在脑子里,以后想画时画吧,我曾经也想成为一个画家,却开了车,天天在路上跑,他说。
他似乎懂得我的意思。他曾经也有过梦想?我没有问,不再接话,继续看流动的风景。并不沉闷,我一路看风景,他一路专心开车。再说,两个还算好看的年轻男女坐在一起,
不说话也不会沉闷的。他离开省城那天早上,问我跟他走不?你可以一直坐在车上看风景,他说。我从对岸过来,我渡江过来,并不是为了看
一路的风景,也并不是跟着一个司机天天在路上跑。我不会像那个黑女人一样,没日没夜的跟着一个司机在路上浪费生命。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以后,我可能会娶你。当然,娶了你后,你就不能跟着我在路上跑了。我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我还没有想过要嫁人,也还没有想过嫁什么样的人。等我想嫁人的时候,如果我觉得你可以,就
回来找你吧,或者你来找我。我咋个找你?你咋个找我?他这一问,我才明白,分开后要找到对方是
件不容易的事,没有联系方式,他天天在路上
跑,我在省城刚落脚,还没有固定的住处。我们相互看着,不开腔。这样,你要是想通了,回渡口找我吧,这两
年,我一直在那条路上跑,说不定哪天黄昏,你能在渡口看见我的车,我也能在渡口再见到你。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没有约定时间,也许是半年一年两年……
我出来时,找乡上开了张介绍信,带了一张高中毕业证,这是我在省城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包里的钱,也像身上的证件一样少,需尽快解决的一件事,就是找到事情做。
奔波几天后,我在一家小旅馆上班,每月的报酬是八十块钱,管住不管吃。
我是乡下出来的,城市人不想干的事,我都可以干,我不怕累不怕苦不怕脏,就怕挣不到钱。我在小旅馆打扫卫生,换洗床单铺盖。我一边干一边找更好的去处。两个月后我去了一家小卖部,报酬比小旅馆高二十块,住房自己找,抵消后,不如小旅馆挣的多,活路却比小旅馆轻松,双手不用天天泡在水里。被清寒的生活逼迫时,我也想过用别的方式挣钱,好些像我这样的异地女子,都在挣那样的钱。想想罢了,我出来,走进繁华城市,不是为了让自己在清寒中沦落风尘,不是为了迷失自己。在小卖部干了半年,我又去了一家私人报社跑广告。
报纸是内刊,老总是省城一家日报的副刊编辑,据说出版过几本小说,算个作家,退休后,自己出资办起了这份报纸。社址在一所中学内,租用了三四间校舍做办公室。来报社打工的,有我这样的异乡人——从农村出来想到城市糊口的,有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有本城的内退人员,有本城在报社上班的记者——兼职,一个是主编,一个是主任。我去应聘,吃午饭时,老总把我留下,同办公室的几个人去一家小酒楼吃饭。老总点了麻辣肉片、麻婆豆腐、回锅肉几样家常菜,要了一小瓶白酒,与两个年轻男子喝。饭桌上,大家都在奉承老总,他们在报社上班的时间可能不短了,对老总比较了解。老总似乎也喜欢听他们奉承,抽着香烟,眉开眼笑的。我无话,不知道说啥,对老总不了解,也奉承不来人,淡淡地吃着听着。饭后,大家回办公室,我回租用的宿舍。第二天早上,我骑着一辆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在省城车来人往的大街上,穿过一盏盏红绿灯,去报社报到。
跑广告没有基本工资,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跑到了,才能领到钱,跑不到,吃饭的钱都没有。为了增加报社的效益,老总给坐办公室的人也规定了广告任务。大家都出去跑广告,收效不是老总期望的那样,多数人一月两月跑下来,空手而归。这种在市场经济下诞生的内部报刊,在省城,不知有多少,都想利用它来赚钱、发财。毕竟是新生的,没有公开刊号的内部报纸,企业家商人都不是憨包,不会轻易把钱花在无用的地方。日报晚报商报这样的大报天天整版整版的广告,企业家商人排着队在这样的报纸上刊登广告,报社财源滚滚。老总办的这张报纸,即使广告费比那些报纸便宜一半,也没有人愿意把钱花在我们报纸上。
我常看见老总一个人在办公室吞云吐雾,眉头紧锁,脸上额头的皱纹分外明朗,心事重重。报纸无人看无人买无人刊登广告,每周印刷的报纸,一捆捆堆积在办公室,送去报亭的,最后人家也是卖给收废品的。印刷费,人家不停地催,房租费,人家也不停地催。唯一的收入,是卖记者证,那点收入也是杯水车薪,包括报社的人,办记者证都要收钱。后来连记者证都不敢卖了,听说上面发现,曝了光。
主编主任兼职,每天抽空来办公室一阵。他们来报社,是有打算的,并不是为了和老总一起把报纸办好。我回报社时,总是听到老总与他们两个理论。老总对他们的表现不满意。有次校对,主任把他的名字挂在了报纸上,给自己的头衔是副主编。老总检查样报时,看到主任私自落上自己的大名,非常生气,一笔将主任的头衔勾销。老总说主编主任暗地里利用报纸弄钱,不知是真是假,他们的合作充满火药味。
我这样不善言辞的异乡人,跑广告也是白跑,风风雨雨的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也没把人家的钱骗来。跑不到广告,没有提成,自然也拿不到钱,我在小旅馆小卖部省下的一点钱,都用来糊嘴了。比我还惨的是白头,一个和我一样从乡下出来的小青年。少年白。他说白发是来省城长出来的,我们不信。他比我先进报社,和我一样跑广告,进了报社,一笔广告也没有跑成。开始他向老总借钱,借了几月,老总不借了。向报社的人借钱,人家也不借了。我回报社碰见他的那个黄昏,看他气色不好,愁眉苦脸,寒冬腊月,身上是一件薄薄的牛仔服。一个冬天,这件衣裳都穿在他身上。是不是病了?有点不舒服。病了,去买点药吃。小病,不用吃药。我看他脸色实在是难看,没有以往的精神气。以往的白头,爱说爱笑的,穷欢乐。今天闷着,一声不吭。我去学校的医务室给你拿点药。他没有开腔,过了一阵,才说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饿的?怪不得脸色这么难看!我带他去了一家面馆。我省下的钱也不多了,只能吃便宜的面条,平时,我吃酸辣粉,比面条还便宜。吃着面条,我想,白头还是个少年,在乡下种田种地,也不至于挨饿受冻,何苦跑进城市受这份罪!又想,自己不是也像白头一样,远天远地的跑进城市受罪!我们都以为城市是天堂,到处是金子,结果是连自己的一张嘴都不能糊!
奇怪的是,我和白头这样的异乡人,在报社天天都是白跑,我们却没有想过要离开,另找一条活路。暂时找不到去处?也许是一个因素;因
为是报社?怎么都与文化沾边,这也是一个因素。直到老总维持不下去了,我们才各自离去。
我像一片云一样,在喧嚣荒凉的省城漂来漂去。
我从渡口那边过来,搭车跑这么远的路跑进城市,好像就是跑广告的命,换来换去都与广告有关,与媒体有关。像我们这种四处跑的人,不需要文凭学历,老板支付给我们的钱,也是我们自己挣的。我们在为老板创造财富,同时养活自己。去对了地方,比如那种有影响的发行量大的报纸,钓到一条大鱼,收入还是可以的,比在土里刨两三年强。唯一不好受的就是去钓大鱼小鱼,脸上要挤出笑容,要说好多不想说的违心话,永远是欠着人家的一副德行,永远是卑微的。一个卑微的人干着卑微的事,这也符合我的身份。遇到色迷迷的,他与你说着广告的事,心思不在广告上,说着说着,眼睛里起了欲火,冷不防的,来捏你的手,摸你的脸,搞得我措手不及。开始遇到这样的事,我很紧张,慢慢地,我也磨练出来了,明白怎样与男人周旋、调情。我比他们还从容!对待色迷迷的老板,我也采取这样的态度,一边与他们调情,一边与他们周旋。有个老板,省城人,总是在下班后约我吃饭,饭后不是喝茶就是跳舞,有次在舞厅,趁灯光朦胧大家都进舞池旋转时,他先是握住我的手,双手握着,说我的手冰冷!我像一只羊羔一样,温顺地由他握着。他看见我不反对,揽过我的头,在朦胧的黑暗中吻了我。我不反对,接受着他并不年轻的嘴唇。舞会结束,他说要去我的出租屋,我找理由搪塞了。我能给他的,只有吻,别的,我就没法像只羊羔一样温顺了。到处都是贪婪、欲火,到处都是贫穷、浮躁,到处都是茫然、失落。到处都是荒凉,沙漠一样的荒凉。有个年轻男人暗示我,女人的身体是最大的本钱,要利用自己的身体,不要浪费了自己的身体。年轻男人对我说这话时,双眼冒火。我笑着听他说,不置一词。我不能成为一种工具,在这个城市为某一群体的人活着。
并不是我有多漂亮,也不是我有多大的魅力,是因为我年轻、简单、卑微,还因为我修长饱满的身体,容易激发男人的欲望,他们对年轻卑微的身体想入非非。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像我这样的漂泊者,像我这样老实的乡下人,在城市没有任何根基,与我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们也容易脱身。他们看准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拿准了我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即使与我不干不净,我也不会死磨硬缠。我与他们调情周旋时,也看准了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要我贡献身体,门都没有!不就是再换一个地方糊口么,去哪里都是打工,怕啥!
我不能迷失自己!
我从乡村来到城市,不是为了迷失自己!
有的男人,不用调情也不用周旋,可以当面骂他。
在某中学的报社跑广告,跑不到钱付房租,老总同意我搬到一间堆报纸杂货的房间搭床。夜晚,一个人睡在逼仄的房间,内心比周围的环境还荒芜。学校有个小卖部,一个眼睛爆凸,肚皮肥大的男人天天守在小卖部。有次我去买饼干,找钱时,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鼓着眼睛,把他那张肮脏的嘴伸向我,做出要接吻的丑相。我像没看见一眼,慌乱地跑了。隔了几天又去买饼干,他又做出那副丑态,我又慌乱地跑了。睡在钢丝床上,想着那个男人的丑态,心里像是吃下了一堆屎一样不舒服。这个狗屎一样的男人,是这所中学的,知道我一个人住在学校,明白我是个不醒事的异乡人,想趁机占便宜。这个狗屎一样的男人!我越想越气,第二天黄昏回到学校,放好自行车,直接去了小卖部,拿出胆量,直接面对那个狗屎一样的男人,看他还对我做丑态不?我没有买东西,看着他,那狗屎一样的男人,看了我一会儿,故伎重演。当他把那张肮脏的大嘴伸向我时,我说:你这张嘴又臭又难看!你整个人像条金鱼一样,还想勾引纯洁的年轻姑娘!你的臭嘴只配吻水塘里的青蛙!
我骂完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嘴唇撮着,还是那副要接吻的丑态。
狗屎男人收回撮着的嘴,下流地问:你晚上寂寞不?我来陪你!
寂寞,也不会让一条金鱼来陪!
我把这句话反复说了三遍,走了。夜晚,进门后,我把门闩好,害怕被人强暴。
我想起那个载我过江载我来省城的年轻司机,两年多了,我竟然把他忘了,劳累奔波中,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我想起了我和他的约定,想起了我家乡的那个马鸣溪渡口。一路上,我坐在司机旁边,他没有动过我一下,哪像小卖部的这个狗屎男人,看见孤单的年轻女子,就起淫念!
快三年了,我没有回去看过父母,也没有想过要去渡口找那个司机。
我在城市挨饿受冻,四处奔命,卑躬屈节,没有想到有个人随时都可以接纳我,在老家的渡口等我。
城市,对于我这样的人,就这么有吸引力?受苦受累孤单寂寞死活都要在城市奔命!
辛酸中,想起那个要我回渡口找他的司机,想起我们的约定。
我回家了。
然而,春节的渡口,冷清得很,等待渡江的汽车少得可怜,没有我要找的那个司机。
隔了几年,开始实行身份证,我请假回去办证。
这次一定要在渡口等到那个司机。
一定要等到他!
从火车上下来,我坐上一辆通往赵场的公交车,汽车挨着金沙江逆行到二二四,过了一座水泥大桥,我在离马鸣溪渡口的上方下了车,走路回了家。
回家时经过渡口,沿着斜斜的山路上行,这条我走过多少次的石板路!
波澜壮阔的渡口上,没有一个人一辆车。
大江东去。
岁月流逝。
看着空寂荒芜的渡口,我要找的那个司机,永远不会出现了!
想着他曾经多少次开车渡江时,希望我出现在渡口,想着我多年来在城市忙于奔波,想起了回来找他,这个世界已经变了,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渡口,不会再有汽车轮船行人,不会再有纤夫帆船飘过。
汽笛消失了!号子声消失了!永远不再回来!
我又回到城市。
在省城奔命时,我还做着另外一件事,人体模特。
进报社跑广告没有收入的时候,我利用我的身体,当了画家笔下的人体模特。我修长饱满的身体是画家欣赏的,我清瘦不施脂粉的面庞也是画家欣赏的。开始只是为了生存,渐渐地,喜欢上了。我天生对色彩敏感,对色彩有一种天然的喜好。我的脑子里储存着许多色彩,我家乡的色彩,渡口码头江河丘陵的色彩,文字表达不尽的色彩。唯有画,才能将我脑子里储存的色彩表现。
我一边做人体模特,一边开始习画。
在异乡的都市,从此,孤单劳累中,我有了不同于一般打工者的追求,有了一种温暖的精神生活。
夕
像一片云一样,从金沙江渡口流走,又像一片云一样,从远方飘回渡口。
老妇的两鬓染上了霜雪。
一张经过风吹雨打饱经沧桑的脸,皱纹交织,是生命的沟壑。
过了马鸣溪的一座石拱桥,老妇下车,沿着那条伸向江水的公路,到了马鸣溪渡口。
隔了几十年光阴,一切都不是她渡江时那样了。她从渡口出走,如今又回到渡口。渡口渡她去了一个陌生的艰难的世界,又渡她回到年少的世界。
夕阳无限好的黄昏。
渡口荒芜,公路荒芜,曾经的繁荣热闹都似江水一样流走了。
老妇从对岸回来,回到了旧时光,看见一个梳着辫子穿着花衣的姑娘,站在洒满夕阳的渡口,等着一个司机带她过江,带她去远方。她跟着一个司机从渡口走了。这个司机从她视线消失了。他们有过约定,她想起那天,回到渡口,渡口已经不存在,已经不再是渡口了。渡口是从前的物事,从前的景观,如同她再也回不到看见那个年轻司机的黄昏。
一辆卡车出现在老妇的视野,慢慢地朝着渡口开来。卡车在渡口停下,车门徐徐打开,一个年轻男人从驾驶室下来,老妇迎上去,她看见了旧时光。老妇迎上去,什么也没有看见,看见的是一幕幻境,渡口上唯有她一个人在天空下缅怀。渡口空空荡荡,江水昼夜不息流淌。老妇看见波澜壮阔的渡口上,一只轻舟箭一般飞逝,号子声风一样响起又寂灭。起雾了,老妇看见一艘帆船出现在下游,从山嘴的拐弯处缓缓飘来,几个光着身子的纤夫,匍匐对岸,拉着纤去山里的世界。老妇曾经想过跟着一个船夫离开渡口,漂在河流上,去看渡口以外的世界,老妇最后选择了一个司机离开了渡口,渡河去了远方。帆船缓缓飘来,越飘越近,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帆船缓缓飘远,缓缓飘远,去了另一个世界。大江东去。江水空寂,昼夜不息流逝。江上岸边,看不见人影。
滔滔江水带走深秋的一片彩云。
老妇回到父母留下的老屋。
老屋破旧,需要修葺。
老妇请人“捡了瓦”,开“冰口”的土墙请了人堵塞,重新抹了敞坝,修了檐坎。
老妇在修葺好的老屋安顿她夕阳一样的生命。
老妇在这座老屋出生、长大、出走,如今,又回到老屋安顿她的生命。
认识老妇的人不多,老妇看着相邻也陌生。她认识的那些长辈,同她父母一样,早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年少时一起割草的伙伴,有的已经不在世上,有的住进了城市,没有住进城市的,也在城市打工,难得回来;有的远嫁,不再回来,像她一样成了一个老太婆。
野草丛生。
老妇亲手砍割老屋周围的荆棘野草,栽了桃李梅桂橘,植了百合玫瑰黄菊,种了青菜萝卜。老妇开始安顿她的晚年,享受她的晚年。
相邻知道老妇去了城市,又从城市回来了。相邻不明白老妇为什么一个人从城市回来。为什么一个人?相邻不好问,只好猜测,要么没有结
婚,要么离婚了,要么没有孩子,要么孩子不愿跟她回来。相邻猜测着,看见老妇喜欢弄她房前屋后的蔬菜,喜欢弄她的花花草草,还喜欢背个布包,岸上岸下,坡里坡外到处游走。
老妇长期习画,不是画家,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她的习作,与乡村有关,与霞光夕阳河流帆船有关。老妇总是不厌其烦地画这些,从不感到厌倦。
老妇回到老屋的第一张画,是马鸣溪渡口,车来人往帆船轻舟穿行的渡口。老妇的第二张画,还是渡口,一艘大铁船横渡江波上,阔大的甲板上,只有一辆卡车,画中景物被夕阳染红。第三张画,还是渡口,空寂的、繁华落尽、水波横流的渡口。老妇画了无数张渡口,不厌其烦地画。日暮黄昏的渡口。老妇笔下的渡口,有的空空荡荡,野渡无人的空阔;有的画面上,是一辆孤单的卡车停在岸上等着过河;有的画面,是一个乡村少女站在岸上遥望。更多的画面是空寂,没有一物,只能从色彩和线条里,感受到大江流逝,落日余晖。
画完渡口,老妇开始画木船。
画一只木船在江上漂。画几个船夫摇着桨。画木船被波浪抛在空中。画一张白帆出现在山嘴的拐弯处,带着湿气雾气,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老妇画了十多张帆船,都是漂在水汽雾气里,暮色苍茫,只见帆影不见船身,岸上的纤夫隐去。
老妇又开始画锅巴溪码头,画一艘客轮停在岸边,挑担背篓的男女,踩着木板搭的“桥”上船。老妇画客轮鸣着汽笛跑在烟波浩渺的江上。画河滩上层层叠叠呲牙咧嘴的石块。画石块上被江水冲洗的大大小小的石缝石洞石槽。锅巴溪码头在老妇的笔下最后归于沉寂,空无一物,江水横流。
老妇就这样画着,度过了她的每一天,不厌其烦。
画霞光云彩朝阳夕阳,画树木花草房舍竹林,画山丘河谷流水,画一辆卡车永远停在渡口,江上没有渡船,我们也看不见驾驶室里,是不是坐着一个年轻的司机。
老屋坐在高高的江岸上。
从前,门口坎下,是庄稼,是几棵李子树,一眼能望过对岸。现在,岸上全是竹林,河岸到半坡,都是茂密的翠竹。老妇站在敞坝,不像从前一眼能望到对岸,视线被竹林遮挡,上到高处,下到河坝,才望得到对岸的风景。对岸的风景不似从前了。从前对岸有高楼,也有菜蔬区,种植蔬菜甘蔗。老妇从前走出房门,望得见对岸的蔬菜甘蔗,现在老妇上到高处下到河坝,望见的全是高楼,对岸不种蔬菜不种甘蔗了,柏溪到宜宾的岸上,是密密麻麻的高楼。老妇想起甘蔗成熟的季节,河风把对岸的甘蔗味送过来,几个牛草娃儿,上了渡船,去收割过的甘蔗地里拣甘蔗。老妇想起从前去对岸拣甘蔗,喜欢过一个正在捆甘蔗的少年。少年清瘦,有一张好看的脸,小姑娘一下就喜欢上了。砍甘蔗的季节,小姑娘一个人偷偷去过对岸,去了几次,都没有看见那个少年。少年不再出现在甘蔗地里。那是从前的事了,从前的事了,早已淡忘。老妇站在坡顶,望见对岸密集的高楼,想起从前的甘蔗林,想起河风吹送的甘蔗味,想起了那个少年。那时小姑娘有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少年喜欢她,长大后,她就坐渡船嫁到对岸去,去菜蔬区和少年一起种蔬菜甘蔗。小姑娘还没有长大,见过少年一次,少年不再出现在甘蔗地。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
老妇要画这边的风景,才去对岸,下渡口,走路过马鸣溪石拱桥过金沙江大桥,在汽车的嘶叫中沿金沙江下行至锅巴溪对岸,坐在岸边一块崖上,开始速写。竹林里有她的老屋,散落着几户两层楼的水泥房。老屋多年无人住,还是原来的样子。别的人家,都把原来的房子翻修了,修成了水泥楼房,老妇的几间房子还是老古董,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在河岸,已经找不到老妇这种老古董的旧房了,都是翻修的水泥楼房。老妇画对岸的竹林时,把自家的土墙青瓦房画进了竹林,这座孤单的老房子被青翠的竹林环绕,半遮半掩。老妇还把对岸的黄桷树画进了竹林。这棵黄桷树同老妇的房子一样,被竹林遮蔽,老妇把它画了进去,让它在竹林里,若隐若现。从前河这边,一眼就看得见房子看得见黄桷树,看得见码头上边的石头路弯弯曲曲经过黄桷树,向着坡顶延伸。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它们隐蔽在一片青翠的竹林深处。
隔着竹林,老妇也看得见被竹林湮没的石头路、黄桷树,在异乡的大街小巷奔波,她也看得见那条从河谷通往丘陵的石头路,看得见半路的黄桷树。在异乡的高楼间,锅巴溪岸上的几窝竹林,东一丛西一丛散落在住家户的房前屋后,半坡的黄桷树,从对岸看,也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山崖上边的瓦舍,无遮无拦,炊烟飘出房顶,向着坡顶或河谷,袅袅娜娜。坡上路上的人,清清楚楚。现在的对岸,是成片的竹林,不知情的人,看不见石头路也看不见黄桷树看不见房子,更看不见竹林深处的人。
时光湮没了曾经的景物。
画完对岸的风景,黄昏已尽。西天的彩霞渐渐熄灭,江上流动的斑斓被夜幕带走。一群水鸟,从下游飞来,落在对岸的礁石上,那是鸟儿夜宿的大床。
老妇看着对岸的风景,看着竹林背后的家园。如果这个地方还是曾经的渡口,就可以渡上一只小木船回到对岸。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妇几岁时,这个渡口就不存在了,渡船也从江岸消失了。
老妇想着,看见一只渡船出现在江上。
野渡无人舟自横。
老妇在夜幕下,勾画了这幅古意。
起身离去,老妇在灯火下,疾步走到二二四,过了金沙江大桥。
桥的这边,没有那边繁忙。
这边的公路上,没有灯火。
老妇在公路上走着,一边是江水,一边是高高的山岩,山岩上边,是绵延起伏的丘陵。
老妇背着布包,走在河谷。对岸的灯火映照过来,公路上落着朦胧的光亮。
转过山嘴,向前走一段,过马鸣溪石拱桥,下行,又到了马鸣溪渡口。老妇已经走进了马鸣溪两坡的缺口,沿着曾经通向渡口的残败的公路,老妇走到了渡口。老妇在渡口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夜色里的大江,开始上坡。走着走着,她看见半轮月亮挂在江心上。月亮早挂在那里了,一路都没有看见!才从云层里露出来?老妇望着月亮,望着对岸的灯火,这边和那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年少时想着法子从渡口去了繁华地带,如今,又想着法子从繁华回到宁静。从喧嚣的城市,回归寂寞的乡村。
从渡口去老妇家,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原来的石板路,一条是新修的机耕道。机耕道是从半坡砍出来的,从锅巴溪过老妇房后接马鸣溪渡口那段废弃的公路。附近的人,蹬着三轮骑着摩托开了小货车在路上来回跑。雨天,一路泥泞,三轮车小货车陷进泥坑,人和车像是从泥浆里滚过。路不好,风景好,一路竹林掩映,满目翠色。老妇从来不走这条路,来来去去,她依然像小时候那样,走机耕道上边的老路。踏上这条古老的石板路,越走越高,对岸的景物一清二楚,金沙江在脚下,从远方流向远方,也是一清二楚。天地宽阔,大江东去,人只是自然界的一个点。老妇走在这条古老的石板路上,路边有水田有旱地,有四季的庄稼蔬菜,有青冈香樟樱桃石榴枇杷桃树李树。老妇喜欢在这样的景象中,一路走进家门。
去马鸣溪渡口,老妇来去都走这条古老的石板路。老妇坐在古老的渡口上,看开阔的江,看天上悠悠白云,看残阳落进江水,看晚霞染红江波。渡船消失,对岸那条伸向江水的公路也荒凉了。一条废弃的公路。如同这荒凉废弃的渡口一样,没有人影,唯有大江流逝,唯有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唯有夕阳照耀,唯有鸟儿飞渡,唯有老妇这样的人,有心情来渡口坐坐,如同凭吊。
大江东去,流走了多少往事多少岁月。
细雨天,老妇也来渡口,如同画画一样,成了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老妇想起小时候,她是喜欢看着雨落进江水,溅起水珠的。大大小小的水珠,让一条江都沸腾了。大江敞开襟怀,接纳天空的雨水,带着雨水奔赴千山万水,回归大海。
老妇也下锅巴溪。
从老屋出来,斜斜的走过竹林下一小段黄泥路,上通向锅巴溪的石头路。石头路还是老样,但像渡口一样,荒芜了。竹林掩映,路上铺满竹叶,太阳天,也是幽暗的。锅巴溪两边,从山坳到山脚,都是茂密的竹林,从前这条路这条溪是敞开的,现在这座坡被竹林遮蔽。老妇下到路边的黄桷树,总要停下。这棵黄桷树,究竟有多少年了,说不清。老妇小时候从这条路走过,看见它就是一棵大树了,母亲对小姑娘说她看见它时就是一棵大树了。这棵老树究竟有多少岁,清楚的人,早作古了。黄桷树长在路边的地坎上,气根四处伸展,连石头缝里也布满了气根。巨大的主干,一半已经空洞,树腔里,下雨的话,可以站进去躲雨。分叉的枝桠,已经干枯、断裂。未干枯的枝桠上,长出新枝新叶。一棵苍老的历经风风雨雨的古树,一棵新生的古树,从主干到枝桠,都可以看出古树的饱经沧桑。古老的黄桷树,见证过这条古老石头路的变迁,见证过锅巴溪的变迁,见证过金沙江岸上人家的变迁,见证过老妇年少的时光。古老的黄桷树,在时光里生生死死,不断新生,还将见证岁月的变迁。
这棵黄桷树从前直接吸收阳光雨露,现在被竹林遮蔽。
这棵黄桷树从前看得见奔流的江水,现在只能在竹林深处在幽暗里听涛声拍岸。
这棵黄桷树体验着生,也体验着死。
黄桷树下有一块狭小的地,从前种庄稼,现在生长野草。从石头路往上跨一步就是荒地,老妇上到荒地,坐在黄桷树下,坐在幽暗里,看树上的新枝新叶,看头顶的竹林。
这棵饱经沧桑的黄桷树,孤独地立在河岸,立在路边,古老的躯干仍然有着蓬勃的生命,在春天发出新枝新叶。人,远远不如一棵树!
老妇从荒地下到路上,沿着铺满竹叶的石头路,一直下到河坝,看见了天空,看见了江水。
从前,清早等船时,河坝上是干净的河沙,干净的礁石,现在的河坝,比从前宽了许多,离江水远的沙地上,有人种了蔬菜,长势不好,额外的收获吧。菜地外,是河沙礁石。从前,河坝里的礁石没有这么多,现在从锅鸣溪到下游的河湾,都是大片的礁石,江水萎缩,淹没水中的大面积石块显露出来。河床暴露,江面没有从前壮阔。老妇走出菜地,踩进光溜溜的河沙时,看见沙滩上一个大大的“心”。谁画的?可能是对
恋人,共同画的吧。这荒寂的码头,除了种菜的下来,只有恋人来这里了。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老妇端详着沙滩上巨大的“心”,往事在她内心升起,一股情绪占据了她的心灵。老妇感叹着,蹲下来,挨着巨大的“心”,画了另外一颗“心”。这沙滩,倒是画画的好地方,老妇画完心,又画了一个男人。我们看不出这个男人的年纪,也许很老,也许很年轻。老妇画完男人,又画了一艘冒烟的轮船。老妇画完这些,走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脚下是流淌的江水,眼目里全是流淌的江水。江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呲裂的礁石,有节奏地轰鸣。老妇听着江涛,看大江流逝。
老妇的背后,是青翠的竹林,是一坡青山;对岸,是公路楼房工厂;河谷尽头,一坡青山,从前望得见的,现在被高楼遮拦。老妇那个下午,站在对岸的崖上速写,现在又坐在岸这边看对岸的风景。在对岸画对岸的风景。在对岸看对岸的风景。老妇在对岸画风景时,没有看见对岸河坝上有一个人影。现在老妇坐在岸边,也没有看见对岸有人的影子。老妇清早黄昏去渡口,下码头,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影,老妇独自在岸边静坐、静坐,漫游、漫游。曾经的锅巴溪码头,有像她这样的闲游者来这里,河滩上巨大的“心”是见证,可能也是哪对恋人想起了,偶尔来玩玩,不像她,天晴下雨都喜欢来这里坐坐,面对滚滚江水,看时光流逝。
老妇从礁石起身,沿着层层呲牙咧嘴的礁石,一直朝下走,走到了河湾。
老妇踩踏的一块块礁石,从前流淌着江水,是大江的整体,现在裸露,与江水分离,成为岸。
老妇从河湾回来,走到两颗巨大的“心”前,走到她顺手画下的画前,停下来。这些画,一场雨,就能将它们冲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老妇走过“沙画”,走进菜地,寻找着上岸的路。那条石头路,被野草淹没,每次需要寻找,才上得了岸。
老妇上了岸,走在幽暗里,踏着铺满竹叶的石级,脑子里是沙滩上那个大大的“心”,谁画下的?
是对恋人?是个年轻的男子?是个年轻的女子?是个像她这样孤独的老妇?
老妇思绪万千回到家,打开门,进入夜色。
老妇与夜色融为一体,我们看不见夜色里有个喜欢画画的老妇。
有个从对岸回来,独自居住的老妇。
有个住在岸上,看对岸风景的老妇。
老妇在左邻右舍眼里,是个谜。
听说她很早渡河去了对岸的城市,老了,又从对岸的城市回来。
老妇在城市怎么生活怎么工作的,是个谜;怎么一个人回来,是个谜;独自住进老屋,天天江岸坡上的到处跑,是个谜;在屋里,没有说话的人,一个人都做些啥,是个谜。
有时,左邻右舍的人从老妇敞坝走过,看见她一个人坐在一棵李子树下,喝茶饮酒画画,石桌上,摊着一本书。如果是三月,老妇是坐在一棵花树下喝茶饮酒画画;如果是端午前后,老妇是坐在一棵硕果累累的树下喝茶饮酒画画;如果是冬至前后,老妇是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喝茶饮酒画画;来年三月,李子花开,左邻右舍又看见老妇坐在一棵白蒙蒙的花树下喝茶饮酒画画。还看见她读书,戴着老光眼镜。左邻右舍看见老妇把画儿画在一个本子上,有人知道那叫速写。
左邻右舍看见老妇开垦放荒的土地,种植四季的庄稼蔬菜。蔬菜吃不了,老妇送左邻右舍。
左邻右舍看见老妇的土墙屋子里,挂满画。画上有霞光夕阳云朵,有树木花草竹林山坡,有江水帆船渡船卡车木舟。上了年纪的人,知道老妇画上的一切景物,都是这里有过的,是他们从前见过的;从前的景物,年轻人没见过,明白这些景物都是这里有过的,明白他们居住的江岸下,有过渡口有过码头,有过汽车行人从他们这里坐船渡河去城镇,有过帆船木舟在房下边的河流上来往。
左邻右舍似乎明白了一点,这个从对岸归来的老妇,是一个喜欢生活在画里的人,喜欢生活在风景里的人,她年轻时渡河出去,现在又渡河回来了。
从渡口那边,回来了!
从对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