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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别议

2016-05-30季学源

关键词:刘姥姥红楼梦

季学源

摘 要:文章主体部分以代言体的形式,通过刘姥姥自述其二进荣国府会见贾母、游览大观园与辞别的情景,显现“两宴”中通俗文化与典籍文化的碰撞、比较、交汇;阐述刘姥姥在上述活动中的心理状态、行为动机、精神向度。

关键词:红楼梦;刘姥姥;贫苦农家老太婆;二进荣国府;通俗文化;典籍文化;精神向度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 1674-2346(2016)01-0055-09

a1 弁言

《红楼梦》第1回开宗明义,⑴曹雪芹写道:“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接着便概述了中华民族之始祖女娲炼石补天的故事⑵。《红楼梦》的“根由”在此。这部史诗式的巨著从女娲炼石补天“而来”,有女娲炼石补天才有小说主人公贾宝玉,⑶才有潜伏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女性崇拜观念的复现,于是有了以贾母、刘姥姥为代表的母亲形象体系。其“深有趣味”在于:女娲故事为小说奠定了极其雄浑而深沉的基调和无限广阔的文化视野。

第6回开始讲述主体故事,曹雪芹写道:

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哪一件事、自哪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个头绪……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风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

红楼的巨大悲剧,竟然是从京城之外的一个小小农家切入的。这个农家的老外婆刘姥姥成了这部经典之作的“头绪”,她不期而至,不仅充当了全书的结构人物,更重要的是她与天上的女娲相对应,成为尘世之救难老母。一个只在7回书中出场的人物,⑴却成为一个富有审美意义、文化内蕴的艺术典型。本文只截取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片断,评说刘姥姥与贾母邂逅的故事。

应贾母之请,刘姥姥会见了贾母。两位老母一见如故,彼此尊重。贾母带着刘姥姥游览了大观园,处处给予真诚关照。分别时,贾母等均送了礼品。在游园中,刘姥姥自编、自演了故事、小品,行了酒令。刘姥姥的表演、酒令,引发出“天下第一笑局”,继而,笑局连连发生,显现了高雅文化(典籍文化)与通俗文化(民间文化)相碰撞、相比较、相交流的情景。我拟改变通常评论人物的方式,用代言体让刘姥姥自述她在荣国府、大观园活动中的心理状态、行为动机、文化旨趣与精神向度,以及她的某些失误。

2 拟刘姥姥自述

2.1 会见贾母

村里人都叫俺刘姥姥,实话实说,俺就是一个贫苦农家老太婆。原本呢,靠两亩薄田,在泥土里刨食过活。俺有个闺女,嫁给王家。女婿叫王狗儿。王狗儿祖上在京城做过小官,后来败落了,搬到城外居住,成了穷人,也靠务农过活。闺女生了一男一女板儿、青儿,接俺来一起过活。日子过得拮据,去年冬天,穷得过不了冬了。万般无奈,俺想起了狗儿祖上和朝廷大官王家联过宗,我和闺女曾到过王家一回,姑奶奶(就是现今荣府的王夫人)倒也不拿大,会待人,很响快。俺也就算到过皇城的富贵之家,见了点世面,有了点见识。去年冬天,俺就腆着老脸,到荣国府告穷求贷去了。人家说俺胆子大,有谋略,哪里知道俺心头的辛酸、不得已啊!那凤姑奶奶,才二十来岁,那架子可大了去了,看俺进屋,像没看见一样。俺心里突突的,恨不得立马退出去……结底总还好,她们给了二十两银。俺喜的浑身发痒啊!

那二十两银子可帮了俺家的大忙了。⑵今年多打了两担粮食,瓜果、菜蔬也都丰盛。俺乡下人活在世上,最讲一条做人、处世的老规矩:“有恩必报。”荣府的恩情俺不能不报。俺把地里的瓜、果、菜蔬头一水的摘下来,没吃,也没卖,全都用口袋装了,俺和外孙板儿背着、扛着,第二趟进了荣国府,直奔凤姑奶奶宅子。姑奶奶不在家,平儿从大观园回来,早有小丫头报告:上回来“打秋风”的刘姥姥又来了!俺忙上前说:“平姑娘好!”又说:“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啊!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担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俺们的穷心!”平姑娘说:“多谢费心!”又让坐,又命小丫头倒茶,比上回来时客气不少。

听周嫂子、张材老婆和平姑娘说,大观园里吃一顿螃蟹宴席,“一斤只好称两三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我就说了:“这样的螃蟹,今年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我的娘啊,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这一顿,够俺们庄稼人过一年的了!”

平姑娘问俺:“想是见过奶奶了?” “见过了。叫俺们等着呢。”俺往窗外张了张天色,就说:“天早晚了,俺们去罢,晚了别出不得城,才是饥荒呢。”周嫂子说:“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天才回来,笑着说:“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然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姑娘问:“怎么样?” “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二奶奶说:‘大老远的难为她扛这么些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就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就原原本本回明了。老太太又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的天上缘分了?”周嫂子说着就催俺快去。俺心想,俺可没想见老太太,俺忙说:“我这生相儿,一身泥土气,怎么见老太太?好嫂子,你就去说俺已经去了罢。”平姑娘忙说:“你快去吧,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些狂三诈四去的人。我想你是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就同周嫂子一起要领俺过去。

俺心想:老太太是贾府的太上皇,俺要见她干啥?是她要‘请俺去说说话儿。听起来老太太倒不拿大,要见就见呗,俺又不是没见过一点世面、没一点历练的人。既然平姑娘这么说,俺就壮壮胆子去吧!

平姑娘、周嫂子领俺到老太太房中,只见姑娘们都在老太太跟前承奉,满屋花枝招展,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只看见一张榻上独有一位老婆婆歪着,身子后边坐着一个小女子给老人捶腿,凤姑奶奶站在一边又说又笑。俺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歪着的就是老太太了。俺忙笑着上前福了几福,顺口说:“请老寿星安!”老太太忙欠身向俺问好,又命周嫂子端椅子来让俺坐(没叫俺坐脚凳、炕沿——没把俺当下人待)。俺正心想:看老太太怎么说,老太太开口说:“老亲家!今年多大年纪了?”俺的娘!老太太这“老亲家”三个字,可把俺听曚了,她当真把俺当成“亲家”了,还加上个“老”字。也容不得多想了,俺忙起身回答:“俺今年七十五岁了。”老太太听了,向众人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年纪,还不知道怎么动不得呢!”这老太太没有慢待俺,还拿自己和俺相比,夸俺,说她不如俺。真是礼出大家。俺笑着对她说:“俺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是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就没人做了,那可怎么活。”老太太真像会见老亲家那样,和俺拉起家常来,她问俺:“眼睛、牙齿都还好吧?”她不拿俺当外人,俺也实话实说:“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老太太又低下身子,和俺平头说话:“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话我,我都不会……”你看看,老太太完全和俺掏心窝说话了。俺心里佩服老太太,说她有福气。她就说:“什么福,不过是老废物罢了!”当着俺一个乡巴佬,还有那么多晚辈,老人家竟然说自己是“老废物”,真是少见的宽心开心的老人家啊!俺和大家都被她说得笑了起来。老太太又笑着对俺说:“我才听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叫她们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俺说:“这是一点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罢了。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老太太说:“今日既认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看亲戚一趟。”还要带俺去看她们家的大观园。那可是为她的亲孙女、贵妃娘娘回娘家建的,俺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福分。可真是周嫂子说的俺这是投了‘天缘了。也难为老太太想的这么周全啊!凤姑奶奶见老太太喜欢,留俺,她也赶忙留俺说:“我们这里虽比不上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听她的话,俺品得出,她在讨老太太的欢心呢。老太太却说:“凤丫头,别拿她取笑儿,她屯里人,老实,哪里搁得住你打趣。”听话听音儿,凤姑奶奶想打趣俺呢。这俺倒是不怕。

晚上,凤姑娘奶奶派人来请俺去吃饭。真是没想到啊,老太太又把自己吃的菜拣了几样,派人送过来给俺吃。俺心里头热乎得不行。真是没想到初次会面,老太太就这样悉心关照俺。

凤姑奶奶知道俺合了老太太的心,饭后就和安排老婆子带俺去洗澡、换上她们的衣服,而后到老太太那边去,要俺说“新闻故事”。这个事儿,俺不陌生。既是老太太高兴听,俺就现编现说。俺们村里种地种菜,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在地头上歇马凉亭里歇脚、喝水,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听到过?于是俺就编了一个故事: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上压了三四尺深,俺那天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俺想有人偷柴了。到窗眼儿前一瞧,却不是 俺村上人……老太太说:“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俺笑了笑说:“并不是客人,说来奇怪。老寿星,你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标致姑娘,梳着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外边人吵嚷说马棚里失火了。大家都听说失火的事儿,只有宝二爷忙着问俺:“那女孩儿大雪地里做什么抽柴火?倘或冻出病来呢!”老太太说话了:“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祸来了,你还要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吧!”他们都把俺随口编的事儿当真了。俺另编一个故事:“我们庄子东边有个老奶奶,今年九十多岁了,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托梦来说:你这样虔心,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一个孙子……落后,果然养了一个孙子,今年才十三四岁,生得粉团儿似的,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个故事合了老太太、姑太太、姑奶奶的心事,都听得入了神。只有宝二爷还记挂着抽柴姑娘的事儿,闷闷不乐。直到大家散了,他还暗地里拉着俺问:“那女孩儿是谁?”俺只得胡扯一通,说那姑娘名叫茗玉,知书识字,只可惜活到十七岁,生病死了。宝二爷听了,唉声叹气,还问后来怎么样。⑴

2.2 游大观园

第二天早上,就游大观园了。

俺们先到一会儿,老太太带着一伙人进来。李纨大奶奶迎上来说:“老太太高兴,早早进来了。才掐了菊花要送来。”正说着,她的丫头碧月已经捧了一大盘子各色菊花进来了。老太太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回头看见了俺,忙笑着说:“过来戴花儿。”老太太还没说完,凤姑奶奶便拉俺过来,笑着说:“让我打扮你。”说着就把一大盘菊花横三顺四的插了俺一头。老太太和众人一看都笑了起来。俺心里明白,她是开俺的玩笑呢。好啊,俺也开个玩笑呗:“俺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大奶奶和大家笑着说:“你还不拔下来摔到她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老妖精了!”俺笑着说:“俺虽老了,年轻的时候也风流过,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也风流一下才好呢。”

说笑间,已经走到沁芳亭上。丫头们抱来一床大锦褥子铺在栏杆榻板上,老太太倚栏坐下,让俺坐在她旁边。俺也有点惯了,也就坐下了。她问俺:“这园子好不好?”“阿弥陀佛,俺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里来买画儿贴,闲下了,大伙儿都说:‘怎么也得到画儿上逛逛!俺想那画儿也不过是假的,哪有这个真的地方?谁知俺今日进了这园子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要强十倍!怎么得有人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俺带了家去,给大伙儿见见!”

稍坐一会儿,老太太就领着俺往里边走。先到潇湘馆,一进院门,只见两边翠生生的竹林夹路,土地上满是青苔,中间一条细细的石子儿漫的路。俺怕路滑就让出石子路来给老太太走,俺走旁上土路。老太太的丫头琥珀心眼好,拉着俺说:“姥姥,你上来走,仔细青苔滑倒了。”俺说:“不相干,俺们走熟了土路,姑娘们只管放心走吧!可惜你们的绣花鞋,别沾了泥。”俺只顾上头和人说话,没防底下,踏滑了,“咕咚”跌了一交。众人拍手哈哈大笑。老太太笑着骂众人:“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顾站着笑!”说话间,俺早爬起来了,没事儿。俺自个儿也笑了,说:“才说嘴,就自个儿打嘴了!”老太太可真担了心——老年怕跌啊,她忙问俺:“可扭了腰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俺说:“哪里说的,俺这么娇嫩了?俺们农家人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人捶起来,还了得。”丫头早已打起竹子门帘,老太太和大家都进来坐下,黛玉姑娘亲自用小茶盘儿捧了一个盖碗茶来,敬奉老太太。俺看到窗户下边案子上摆放着笔和砚台,又看到书架上磊满了书,就问:“这必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老太太笑着指指林姑娘说:“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言语之间,老太太对外孙女可是很得意的。

离了潇湘馆,乘船游了两处,姑奶奶问:“早饭在哪里摆?”老太太说:“你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姑奶奶带了几个丫头,抄近路过去,在晓翠堂调开桌案。鸳鸯笑着说:“天天俺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凑趣儿的清客取笑儿。俺们今日也得一个女清客了。”俺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丫头说的可不是俺吧?俺可得留神!凤姐儿心眼多,她知道鸳鸯说的就是俺。你看,她这不是说了:“俺们今天就拿她取个笑儿。”大奶奶劝她们说:“你们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小孩儿了,还是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俺听了她的话,心里倒松了点。再说,还有老太太呢!俺正盘算着,只听鸳鸯笑着说:“这事不与大奶奶相干,有我呢。”口气不小。俺得防着点儿。已到这一步,随机应变吧!

老太太也到了,各自随意坐下。先有丫头端过茶来,大家吃了。凤姐儿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镶金筷子,按席摆下。老太太吩咐:“把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挨着我这边坐。”阿弥陀佛,老太太贴心关照俺呢,看你们两个怎么淘气。俺留神看见凤姐儿递了个眼色给鸳鸯,便忙走过来拉俺出去,悄悄嘱咐俺:怎么怎么听她们安排吃饭,怎么让老太太高兴;你能让老太太开心大笑一回,就算俺们尽了孝心了。还说:“这是我们家敬老的规矩,若错了,我们被人笑话呢!”这么说倒也没什么,想法子让老太太笑一回,也不是难事,再说,俺这回来,原本是报恩来的,老太太这样按亲家礼数待俺、照顾俺,还带俺来看大观园,俺能让她开开心,也是俺报一回恩。这么一想,俺心里也算有底了。

一大群人,坐次很快排定了。俺挨着老太太一桌。鸳鸯手里拿着一把麈尾,站在老太太身后,侍奉着。她向俺递了个眼色,俺点了点头,入座后,拿起筷子,沉甸甸不伏手。这是单给俺排的一双老年的有楞的象牙镶金筷子,是她们两商量好给俺搞笑用的。俺拿起这双 筷子掂了掂,就开口了:“这叉把子,比俺乡下的铁铣还要沉,哪里拿得动它!”众人听俺这话,都笑了起来。只见一个媳妇端着一个合子站在后边,一个丫头上前揭去合盖儿,里面盛着两碗菜,大奶奶端了一碗放在老太太桌上,凤姐儿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俺桌上。顺便说了句:谁站什么地方,谁做什么事,都有规矩,一点儿不敢乱。

饭菜都上桌了。老太太拿起筷子,对俺说:“请!”于是俺和大伙儿一起动筷子。俺按事先想好的词儿,站起身来,大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头老母猪,不抬头!”说着鼓起腮帮子,扮了个满嘴猪肉的怪相。众人看着俺的怪样,听了俺的顺口溜儿,一时都发怔,呆了,等回过神来,才哈哈大笑起来。湘云小姐笑得撑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林姑娘笑得岔了气,伏在桌子上只叫‘哎 唷,宝玉哥儿笑得滚到老太太怀里,老太太笑得搂着哥儿叫“心肝”,姑太太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太太也撑不住,嘴里的茶喷了探春姑娘一裙子,三姑娘笑得手里的茶碗都合在二姑娘身上了,四姑娘离了坐,拉着奶娘叫‘揉一揉肠子,其余人没一个不笑弯了腰的,也有的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上来替她姐妹换衣裳的。一句话,所有的人都笑疯了,全疯了!平常说的什么规矩,什么礼数,什么笑不露齿……想不到今儿统统被俺一句话、一个怪样儿一扫而光。她们还以为俺出尽洋相,丢人现眼呢。

笑完了,还吃饭。俺拿起筷子吃鸽子蛋,俺又有个小词儿了:“你们家的鸡也俊俏,下的蛋这么小巧,俺吃一个尝尝味儿。”众人听了俺这话又笑了起来。老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是明白人,你们能瞒了她?这不,她说了:“这一定是凤丫头这促侠鬼儿闹的。快别信她的话了。”凤姐儿仍旧笑着对俺说:“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好吧,俺吃给你们看:俺伸筷子去夹,有意夹不住,闹了一阵子,撮起一个来,刚刚伸脖子吃,偏又滑下去,滚到地上去了。俺伸手去拣,早被底下的人拣走了。俺叹气说:“一两银子,也没听见过声响儿,就没了!”众人已经没心思吃饭,都看着俺笑。殊不知俺在乡下,见过的鸽子、鸽子蛋比你们吃的多了去了。还有鹧鸪、喜雀儿蛋,俺家板儿、青儿常上树去掏,那可比鸽子蛋还小,还鲜,还好吃。你们拿这事儿笑俺没见识,那可笑岔了。老太太命她们换筷子。众人忙收起那象牙镶金的筷子,换了一双乌木镶银的。俺一看,又有说词儿了:“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乡下竹筷子伏手。”俺心里想,你们这是吃饭还是吃金子、银子?因为老太太在席上,俺没说。席间老太太着实笑了两回,吃的也香,还把她的菜端过来给俺吃。又命一个老嬷嬷过来,把各样的菜夹在碗里送去给俺外孙板儿吃。听说老太太常说:“穷人家也疼自家骨肉,将心比心,不可小看他们。我们家的人,我知道,就是一颗富贵心,一双富贵眼,不把穷亲戚的孩子看在眼里。我知道了,可饶不了你们!”⑴

饭吃完了,老太太和众人都往探春三小姐房里说闲话儿。

这边收拾了残席,另放一张桌子,大奶奶和凤姐儿对坐下来吃饭。凤姐儿笑着对俺说:“你可别多心,刚才,不过大家取乐儿……”她还没说完,鸳鸯也来了,也笑着对俺说:“姥姥别恼,我给你老赔个不是。”俺听了她们这些赔不是的话,心里舒坦。就说:“姑娘说哪里话!俺们哄老太太开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何况你们先嘱咐过俺,俺就心里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俺要心里恼了也就不说笑话儿了。”按他们家的规矩,主子全吃完了,下人才能吃饭。凤姐儿拉鸳鸯和她俩一起吃,鸳鸯才坐下来吃饭。三人吃完饭,才让小丫头、老妈子吃剩下的饭、菜。哪里能吃光啊,罪过!

大伙儿坐了一会,又坐船游园子……

到了缀锦阁。凤姐儿已带人摆设停当: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茵蓉箪,每张榻前面摆两只雕漆几儿;几儿式样多了去了,有海棠式的,梅花式的,荷叶式的,葵花式的,有方的,有圆的。每个几上放一分炉瓶、一个攒合。那排场,好像要办一场皇宫宴席。

大家坐定之后,老太太先笑着说:“俺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才有意思。”薛姨太太也笑着说:“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老太太笑着说:“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嫌我老了!”薛姨太太说:“不是谦,是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姑太太忙笑着说:“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俺们不成?”姨太太点头笑着说:“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老太太好爽快,笑着说:“这个自然。”说着就吃了一杯。

听着她们的话,俺心里就在盘算了,她们老老小小都是识文断字的,行酒令在她们家是家常便饭,什么诗什么词,她们估摸都会背几句吧,可别拉上俺吧。

说话间,凤姐儿忙走到当地,笑着开口了:“既行令,还是鸳鸯姐姐来行更好。”大伙儿都说:“这话很是。”于是凤姐儿就拉鸳鸯过来,命小丫头:“端张椅子来,放在你二位奶奶席上。”鸳鸯半推半就,谢了坐,才落坐,按规矩也吃了一杯酒,笑着宣布:“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老幼、主客,唯我是主,违反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哎呀,俺 一听,她话里有话,准是凤姐儿和她又背后搞名堂了!

姑太太说:“一定如此,快些说。”不等鸳鸯开口,俺就下了席,摆手明说:“别这样捉弄人,俺回家去了!”众人都笑说:“这却使不得!”鸳鸯对小丫头们说:“拉上席去!”小丫头们也笑了,果然动手拉俺回到席上。俺还是说:“饶了俺吧!”鸳鸯真像指挥官发令了:“再多言的,罚一壶!”“酒令大如军令”,这么着,俺只得罢了。

鸳鸯说了用骨牌副儿的方法行酒令,众人都说:“这个令好,就说起来。”俺俺没有玩过这种行令方式,你们说好,就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鸳鸯说:“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老太太立马接上:“头上有青天。”众人叫好。鸳鸯又说:“当中是个五合六。”老太太立马接上:“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又说:“剩下一张六合么。”

老太太说:“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老太太说:“这鬼抱住钟馗腿。”

一副完结。大家都说好。老太太高兴,自动饮一杯。按老太太这说法,不很难。不就是押韵吗。

第二轮开始。姨太太的酒令说了梅花、织女牛郎、神仙乐什么的。往后,俺没听。俺盘算轮到俺说点什么。俺正想着,鸳鸯就对俺说:“姥姥,下边该你了。”俺说:“那就试试呗。大伙儿莫见笑。”鸳鸯说:“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的。”

其实,过年的时候,亲友聚在一起,喝几杯小酒,也常猜拳,什么“一,一家亲;二,哥俩好;四,四喜临门;八,八仙过海……”热闹,有意思;她们那些令词儿,都是从古书中摘出来的,很好听,不过俺多半听不懂。俺说的是乡下的事情、自己想的念的东西,用的也是自己的话语。今儿俺也试试吧。

于是鸳鸯就朝俺来了:“左边大四是个人。”俺说:“是个庄稼人。对吧?”众人哄堂大笑。老太太是有眼光的人,她笑着说:“说的好,就这样说!”俺自个也笑了,这一句好像不大好。俺们庄稼人讲的是本份本色。鸳鸯说:“中间三四绿配红。”俺紧接上:“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又笑了,说:“这事是有的,还是你的本色。”鸳鸯笑说:“右边么四真好看。”俺也说个好看的:“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老太太也笑了起来。鸳鸯笑说:“凑成便是‘一枝花。” “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俺怕她们没见过,就两手比画说。众人又大笑起来,老太太又笑了。她是个见多识广的老人,她知道俺这自家编的酒令新鲜,有趣,有味儿。⑴

俺按规矩也吃了过门酒,又凑趣说:“俺的手脚粗糙,又吃了酒,仔细失手打了瓷酒杯,有木头酒杯取个来,俺便失了手,掉到地上,也没事儿。”凤姐儿一听,当即笑说:“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话说在前头: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瓷的,都是成套的,一定要吃遍一套方才使得。”俺听说,心里就敁敠了,就说:“俺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的,谁知真的有。俺也在乡绅家酒席上见过银杯、瓷杯,从没见有木头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玩的木碗儿,她不过想哄俺多吃两碗。别管她,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甜甜的,多喝点也无妨。”这么想了,俺就说了:“取来再商量。”凤姐儿就命小丫头丰儿:“前边里间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才要去取,鸳鸯笑道:“我知道你那十个杯子还小点,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儿又拿了竹根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她十下子。”凤姐儿笑说:“这更好!”俺的娘,真是富贵到头了,连酒杯都有这么多花头!于是鸳鸯命人取了黄杨根酒杯来。俺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开来,那大的像个小盆子,最小的才有俺手里的这个杯子大;喜的是雕镂的稀奇绝顶,雕镂的都是山水人物,还有草字,还有图章。俺忙说:“拿了那小的来就罢了。”凤姐儿笑说:“用这个杯子,没有只喝一杯的理,姥姥既要了,好容易找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俺吓了一跳,忙说:“这可不敢。好姑奶奶,饶了俺吧!”知道俺上了年纪 ,禁不起拼酒,老太太忙笑说:“笑归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吧。”俺听了就念佛:“阿弥陀佛!俺小杯吃吧,把大杯收着,俺带了家去,慢慢地吃吧。”众人听了,又笑了起来。

老太太说了话的,谁敢违拗?鸳鸯没办法,只得命人满满斟了一大杯给俺。俺只得双手捧过来喝。老太太说:“慢些,不要呛了!”凤姐儿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夹了喂你。”这是难俺说不上他们的菜名儿,就说:“我知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老太太笑着说了:“把茄鲞夹些喂她。”凤姐儿依老太太的话夹些茄鲞,送到俺的嘴里,笑着说:“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这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俺品了品,笑了起来,说:“别哄俺,茄子跑出了这个味儿了!有这茄子,俺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大伙都笑了,跟俺说:“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的。”俺还是很诧异:“真是茄子?俺白吃了这半天。姑奶奶再喂俺一些。这一口俺细嚼嚼品品味儿!”凤姐儿又夹了一些放到俺嘴里,俺仔细嚼了半天,说:“虽说有一点茄子香味,只是还不像茄子。告诉俺,这是用什么法子弄的呢?俺回去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说:“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一刨,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儿,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式干果子,都切成丁儿,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了。”她哔哔叭叭地说,俺听得直摇头,半天说不出话。粗算算,也有十多种料子。俺说:“俺的佛祖嗳!这得十来只鸡来配它啊,怪不得这个味儿!”俺心里还嘀咕:“这么个吃法,就是家有金山银山,也吃光了!”俺慢慢地喝完那碗酒,还只管细看那杯儿。亏他巧木匠花心思做出来的!鸳鸯说:“酒吃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头做的?”俺说:“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住在这金门绣户里,如何认得木头?俺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它睡,乏了靠着它坐,荒年间饿了还吃它,眼里天天见它,耳朵里天天听它,嘴儿里天天说它,所以好歹、真假俺是认得的。让俺人认一认。”俺细细端详了半天,说:“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俺掂量着这么沉,断乎不是杨木,一定是黄松做的吧?”众人听了,又哄堂大笑起来,俺猜,俺又闹笑话儿了。

一会儿,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老太太:“小戏班姑娘们都到藕香榭了,请示下:就演呢,还是等一会子?”老太太忙说:“可是,就忘了她们,就叫她们演吧。”那婆子答应去了。不一会,就听见笙箫管笛之声传来。那可是俺没听过的,没法说有多好听了。

俺听那音乐实在太稀奇,心里高兴起来,加上有了几分酒,就管不住自己,手脚舞动起来。林姑娘笑了,说:“当日舜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听了都笑了。俺耳朵不聋,听到了她的话。她说俺是“兽”是“牛”。俺心想:闺女家,对老年人,过分了!唉,也怪俺自己没把捏好,光顾搞笑了,让她们笑话了。

音乐停了。大家就出席,随老太太游玩。老太太要带俺散闷,就携了俺到山前树下盘桓了半响,又给俺说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这些珍贵的树木,石头,俺哪里见过,所以她一一指给俺看,说给俺听。

在拢翠庵吃了茶出来,老太太乏倦,往稻香村歇息去了。鸳鸯陪俺逛着。到了元妃娘娘探亲的大牌坊底下,俺以为是大庙, 爬下就磕头。众人见了,一起拍手打掌取笑俺。正在这当口,俺觉得肚子里一阵乱响,要拉稀了,忙拉一个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裳。众人笑了,喝住俺:“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俺到侧所去。俺因为吃了些酒,又是南方黄酒,与俺脾胃不合,又吃了许多油腻东西,出来之后,吹了风,又喝了几碗茶,几头一加,承受不了,肚子痛泻了起来。泻光之后,突然起来,头晕眼花,认不清路了,那婆子早走了。俺只得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走。到了一处房子跟前,又找不着门;就这么晕晕乎乎走啊走,七弯八拐,总算见着一处房门,俺就进去了。看见一顶帐子、一张床,俺再也支撑不住,就一屁股坐到床上,只说歇歇就走,不承望由不得自己了,往后一仰,就睡着了。也说不清睡了多少辰光,才被宝二爷房里的大丫头袭人推醒。俺知道闯漏子了,忙对袭人说:“姑娘,俺失错了,没弄脏床铺吧?”袭人慌忙叫俺不要说话;她慌忙收拾床铺,收拾完毕,悄悄对俺说:“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来。”到小丫头房里,又说:“你就说醉倒在山石子上,打了个盹儿。”俺说:“知道。”她又让俺喝了碗凉茶,俺酒醒了些。俺问:“这是哪位小姐的绣房?俺就像到了天宫仙女卧房一样。”袭人说:“这是宝二爷的卧室。”俺一听吓得说不出话来。袭人忙带俺出去,见了众人,她只说:“她在草地上睡觉了,我找着就带过来了。”众人都相信,也就罢了。⑴

2.3 辞别

老太太真是仁义老人,⑵这两天处处关照俺、体谅俺,从没小看俺,不让小辈调派俺。因为她诚心诚意以礼待俺,小辈们、下头人都变了面孔,客气起来了。

晚饭后,俺带板儿到凤姐宅中,对她说:“明儿一早,俺定要家去了,秋收忙呢。虽说只住了两天,可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俺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惟有烧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凤姐儿说:“你别高兴,都是为你,老太太被风吹病了,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冷,发热呢!”又说:“从来没见过老祖宗像昨儿这么高兴过,往常也进园子逛逛,不过只到一两处坐坐就完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逛了大半个园子。”说着,又吩咐平儿:“明儿我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好,她明儿就走得便宜了。”俺忙说:“不敢多破费了,已经打扰几天了,又拿着走,越觉心里不安。”凤姐儿说:“也没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居看着也热闹热闹,也是上城一次。”她这番话倒也说得通情达理,和上回比,大不一样了。老有人说凤姐儿坏,恶,她不是也有入情入理的地方吗?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平姑娘带俺去看姑奶奶和姑太太送的东西。俺看得出,这一回她们是诚心诚意的,俺也就收下了。平儿又悄悄儿对俺说:她送给俺的包头、绒线和四件衣裳,还说:“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嫌弃,我就不敢说了。”俺念了佛,对平姑娘说:“姑娘说哪里的话!这样好的东西,俺还嫌弃?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姑娘笑着说:“休说外话,俺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吧。”和她的主子一个口气,把俺说成“自己”了,真是和前回大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俺去老太太那里告辞,老太太说:“闲了再来啊!”又对鸳鸯说:“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了!”俺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一热,眼泪也下来了,连忙作辞出来,不住念佛许愿。老太太是皇亲国戚,她这样待俺一个贫苦老婆子,实在没想到啊!

鸳鸯带俺到下房,指着炕上一个包裹说:“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给你带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吧,别见笑。”她把众人孝敬她的衣裳也送俺了,还这样对俺说话!真没见过这样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能这样待人。最让俺念佛的就是老人家想得周到,知道俺乡下最缺的就是药,她就给俺送药。有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每一样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一起了。和那些为富不仁的人相比,你说俺能不念佛吗?随后,鸳鸯吩咐一个老婆婆:“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姥姥拿了东西送去。”她又和俺一起到凤姑奶奶那边,让人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叫小厮们搬出去,直送到俺上了车子才去了。没叫俺费一点心。⑴

一路上,俺都在想这三天的事……

3 后话

在120回通行本的后40回中又写了刘姥姥三进荣国府。⑵

第113回写刘姥姥听到乡里人传说:贾府被朝廷抄了家、老太太归西了,鸳鸯被逼上吊了……她立马带外孙女青儿进城探望,到凤姐宅前,平儿因为凤姐病危,打算不让她进房,凤姐听到后,对平儿说:“人家好心来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请刘姥姥进来,我和她说说话儿。”凤姐此时主动请见刘姥姥,必有深意。见面后,凤姐说:“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随后,这位当年“脂粉队里的英雄”,竟然在她曾经藐视的刘姥姥面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可见刘姥姥已经成为她可靠可信可依的老人。说到巧姐儿,凤姐径直对刘姥姥说:“你带了她去吧!”随后,她问刘姥姥:“近来的日子还过得么?”刘姥姥说:“俺们若不仗着姑奶奶”,“她(指青儿)老子娘都快饿死了!”刘姥姥细说了她们家已“挣了好几亩地,打了口井……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这席话,于刘姥姥是表达感激之情;于凤姐则有托孤摸底之意。凤姐再度昏迷后醒来,先褪下手腕上的金镯要给刘姥姥,刘姥姥没有收。凤姐遂向刘姥姥郑重托孤:“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刘姥姥毫不迟疑的应诺了。凤姐要留青儿住下,刘姥姥怕有不便,凤姐说:“既是咱们一家,还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这位少奶奶已经恳切认同草根老农妇为“一家”人了。

应该说,托孤这一段是感人的。它既展现了凤姐性格的另一面,完成了凤姐的终端悲剧;又为刘姥姥后来毅然救孤的义举以及刘姥姥形象的全面提升,作了坚实的铺垫。

第119回写巧姐的“狠舅奸兄”阴谋将巧姐卖给藩王为妾,贾氏一家全无主意,刘姥姥得知即挺身而出,将巧姐救走,为表现刘姥姥的侠义精神提供了一种思路。但欠缺之处是显然的:刘姥姥在关键时刻突然到来,并顺利救走巧姐。这个过程写得过于简略、粗疏,有匆忙了结故事之嫌。

据十二钗判词之九、《红楼梦曲-留余庆》与按脂砚斋批语:⑶巧姐是被“狠舅奸兄”卖入烟花巷的。刘姥姥得知,即与板儿大义凛然,四处奔走,将巧姐救出火坑,并娶之为媳。这个结局,不但使刘姥姥的形象得到整体升华,而且与女娲炼石补天相照应、相对接,使其形象闪耀出奇异光彩。

Abstract:The main part of the paper uses the form of self-narration.Based on the Granny Lius description of the scenes of meeting Lady Dowager,visiting the Grand View Garden and saying good-bye,the collision, comparison and intersection of popular culture and Chinese classics culture are shown in the two banquets.This paper discusses Granny Lius psychological state,behavior motivation and spiritual dimension in above activities.

Key words:A Dream of the Red Mansions; Granny Liu; the poor old peasant woman; two visits to Rongguo House; popular culture; Chinese classics culture; spiritual dimension

(责任编辑:竺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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