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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之大者隐于市

2016-05-30王若虚

文苑·经典美文 2016年10期
关键词:雨伞功夫跆拳道

王若虚

如果你想在这里看到刀光剑影的决斗,或者侠客杀手的出场,那我必须让你失望。这不是武侠小说,也不是功夫电影的剧本。这是一段关于功夫的记忆,就像我们抽烟、喝酒、骑车或者接吻一样,只是我叙述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已经愈发稀少,它们或者变形后停留在电影胶片上,或者变质后停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

汤老头那时五十多岁,在我们高中的三个门卫里年纪最大身子骨最单薄,基本上只值夜班——夜班说白了就是睡觉。

那时我住宿舍,早上起来有长跑习惯,常能看到汤老头夜班结束后在操场上锻炼身体,动作很单一,翻来覆去就那么一招:用拳背从上往下砸,动作幅度不大,却在方寸空间里显得很舒展。由于早上经常打照面,我和汤老头也算是很淡的朋友,见面点头,交流时一般不超三句话。

那时我们学校这片街道治安不好,学生成分也复杂,常有小流氓一字排开在校门口等着谁谁谁出来,了一些江湖上未尽的恩怨。我高三那年,初中部有个爱惹事的学生得罪了外面人,祸还很大,让对方堵在学校两天了都没敢回家。终于有一天夜里十点多钟想要碰碰运气,结果刚翻出校门就被人家堵了,正要遭毒手,对方忽然就惨叫几声扔掉了手里的棍棒和水果刀。

那学生一回头,看见校门后面几步远,汤老头正背手站着,身子介于阴影和灰黄的门卫室灯光之间,看不清表情。

又有两个混混冲上来,学生看到老头手晃了两下,几道白光从校门铁栏杆的缝隙里飞出来,那两人就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叫声压抑——是疼到骨子里的叫声。

第二天这事就小范围传开了,执勤班早到的学生在校门口发现几个粉笔头,都半根手指长,一头磨尖,还沾着干血,为这个故事作了见证。可惜老汤多值夜班,那些武侠小说看多了的男生少有机会遇到他,这个故事就成了传闻——传闻总有平息的一天,何况是群三分钟热度的初中生,久而久之也就把这个干瘪老头不当一回事。

唯独我每日早上看他锻炼时,开始多问候他几句,但总不点破那层纸。直到高三毕业前的一天晚上,我买了烧鸡和啤酒去找他,二人就在门卫室喝酒。临近夏天,房间里开始有蟑螂出没,酒快喝完时,老头用筷子夹起一只啤酒瓶盖,手猛一晃,叮当一声,墙角一只蟑螂被盖子打了下来,立时一动不动。

蟑螂生命力顽强,拿拖鞋用力拍也要好几下才能弄死。小小一个瓶盖却一击毙命,还是筷子夹住扔出去的,这需要什么劲道和准头?

没等我缓神,老头筷子收回来夹了个鸡脖子,声音低沉:想看的都看到了,走吧。

之前喝酒时我很想问问关于那个粉笔头的故事,总是没有开口,原来他早看出我的心思。我脸色煞白缓缓退出房间,连再见也没说,像被揭穿龌龊企图的愚笨小人在逃跑。

兩年后我回母校时,他们说老汤已离开,我因为那晚的境遇,也没有再问下落,只是想,一个真实的功夫传说,就这样活活消逝。

一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对卫庆作出一个评价。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一,那天我在学校东门外的小店吃饭,然后听到外面有喧哗,便探头去看。原来是两个人在对峙,其中一个块头十足,假如我是橄榄球队教练,一定会疯狂邀请他加入我的球队。

两个人里基本是大个子一个人在叫骂,背对我的那人也不还嘴,直到大个子忽然挥出一拳。

他的手臂跟我小腿一样粗,挨着一下可不好受,况且对方块头和我一样平常。但我看到的是那人腰一弯头一缩,躲过大个子的右摆拳,同时左臂抬了一下,正打在对方暴露出来的软肋处。大个子第二拳根本没来得及挥出,便一脸痛苦地捂着右肋直直跪在地上——我想在那之后好几天,他都只能做个无法自如抬起右手的和平主义者。

假如当时有一个武术专家在场,肯定要惊叹那人躲得灵巧、打得利索,没有一丝一毫武侠片里那些拖泥带水的东西。但这个一拳定江山的人没有乘胜追击,只是转身,我便看到了卫庆的脸,他还在笑,不是得意,而像羞赧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出手,又像是抱歉搅了看客进餐,然后慢慢走开,留下落败跪地的对手捂着痛处嘴巴“嘶嘶”吸气。

半年后我成为学校社团联合会的监督员之一,专门负责武术类社团的活动监督,上任第一天就在跆拳道社团看到了卫庆,原来他是跆拳道社外聘的黑带教头,手下五六十个学员。他也认出我,却不露声色,只是那天活动结束后单独请我喝酒,然后请我对那天的一拳保密。我应允,没问原因,只能肯定他不是怕道社或者联合会诟病。社联才懒得管这种事情,而道社学员巴不得自己的教头有这番本事,好能多学一两招绝招。

但我不能轻易放过他,试探地说你那天的一拳,不是跆拳道的东西吧?他笑,是我曾见过的那种笑。他说教竞技跆拳道只为混口饭吃——我见到的那一拳是功夫。

他言尽于此,我再追问,卫庆不肯多说。后来我们又喝过一次酒,关于功夫的交流却极少。交情虽浅,但他很乐于帮忙。那时他开一辆二手QQ往返于我们学校和他供职的道馆,我周五没课,周四晚上参加活动后回市区的家,他都不惜绕远路送过我八九次。后来我们学院这个年级转去别的校区,和本部的社团没了工作联系。

翌年,大四初,我遇到新来这个校区的跆拳道社学弟,却得知卫庆被赶出跆拳道社。

原来在他任职的三年里和学生社长勾结,高价卖给学员道服,监督考级也不严格,考试费之外多交几十块钱就能升级,发的证书也是两人自己印的;还有考黑带,基本上交给他一千多块钱就能轻松拿到一段——据说这样下来一年他就有几万元的黑色收入。更要命的是后面的两任社长人选,他们专挑没能力、胆子小的后辈,便于控制。

结果有一天,老一辈的几个学员回来比武切磋,其实就是踢馆,先是把那个老社长的左手臂踢骨折了,然后和卫庆过招。

我心里着急,问卫庆是怎么应付的。

学弟说自然是败了,败得离谱,卫庆基本不还手,由着那个黑带二段攻击,最后被社团联合会的人喊停,这才没骨折内伤什么的。

我极为诧异,但后来细想也对。那群学员敢来踢馆,自然是抓住了证据和把柄,卫庆无力反驳,说到底他是个外聘的社团教头,连体育馆扫地的临时工都算不上,学校肯定帮学生不帮他,所以胜了也无谓——按照他的功夫,若真出手,那几个学生一起上阵也是经不起他两下子的,还要平添医药费,何苦。

跆拳道社团的事情那阵子在本部校区闹得挺沸,卫庆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再未出现。

时至今日我不能评价卫庆为人,只是每想到那半分羞赧半分抱歉的笑,想到他总是待人亲切,便不由得要敬佩卫庆,不单是拳脚功夫了得,同时亦庆幸未和他深交。

紫依是女生,出门总随身带柄雨伞。女孩子带伞天经地义,雨天挡雨晴天遮阳,但倘若多云、阴天也带着一把折得好好的长柄伞,那就显得古怪。

假如我告诉你,对一小部分人来说,伞是另一种形式的剑,请你不要笑,这是事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当你一笑而过时,往往就是你忽略一些真相的时候。

中国法律规定,刃长超过十五厘米的管制刀具是不被允许制造和携带的,于是一个变异后的剑术种类在阴暗角落处滋长——伞剑。

我不知道全中国拿着雨伞当宝剑乃至防身武器的人有多少,但我亲眼见到紫依是怎么对付匕首的。

我们大学周边有四条主要公交线路,其中流量最大的一条通到北火车站,途中有个车站,小偷比野狗身上的跳蚤还多。

有一次小偷的手刚伸到了这个女孩的书包里,便被扑面而来的雨伞击中脸颊。如你所知,小偷往往会团队协作,看见有人暴力抗偷,两个同伴亮出匕首想要吓阻,没想到那柄雨伞出没如海中龙山中虎,他们一个被伞尖点中喉结,一个被狠狠扫到胫骨,终于发现无法占到便宜,便仓皇开溜。

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八的女生做到了大部分成年男子不敢做的事情,仅靠手里的一柄雨伞——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大部分观众没时间拿出手机拨打110,包括我。

后来我再度在学校见到紫依,那时我还是社联的监督员,除了卫庆的跆拳道社团,还要抽查散打、太极、空手道、女子剑道社的活动。每次我抽查女子剑道社,都能看到这个体育馆看台上矮小结实的身影,以及在她书包边上的长柄伞。女子剑道社教的是日本剑道,开张没多久,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在那边咿咿呀呀挥舞木刀,十有八九只是觉得新鲜。

常在看台上遇到,我和她也就熟稔了。我说我在车站见过你打跑小偷,她也只是浅笑。我提出想看看她的雨伞,她居然爽快答应。

我打开,失望地发现和一般雨伞无异,只是伞身略沉,也很牢固,伞柄某处用小刀刻着“紫依”二字,便知晓她的名字。

我收起伞还给她,令我羞愧的是她又将伞展开,将一道道褶皱细细折好,足足花了一分钟,然后扣上搭扣,那神态宛如绣花少女,而非女剑客。

那之后我们成了比较不错的朋友,但和其他所有功夫深藏不露的人一样,她从不说自己身手的由来,我只能推断是祖传,她也不轻易展露车站时的那番功夫。

后来我升大三,她临近毕业,要出国,便告别。我说走之前让我再看一眼你的功夫。

她想了许久,终于应下,只因这个世上会功夫的人极少,亲眼目睹功夫的人亦少,便相惜起来。

这次她的武器不再是雨伞,而是一把长约六十厘米的不锈钢直尺,尺長体软,用力一抖就会形变。我按她的要求把随身带来的A4纸扔去,她便如闪电出手,不锈钢尺舞如银蛇。二十多张纸全部扔完,捡起来一看,每张都缺了一个角,半个巴掌大的白色小三角落了一地。我问她要过不锈钢尺,尺的两侧边缘并不是我想的那样被磨刀石打磨出刃,这就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不锈钢直尺。

我失望而敬佩,目送她离去。

紫依出国再无音讯。那柄不锈钢尺她送给了我,我无数次尝试去切空中的A4纸,哪怕后来自己拿磨刀石开了刃,最多只能囫囵击中纸,却没能切下过一丝纸片来。而那个总是背伞出行的女子也成了我大学里见到的最后一个会功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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