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谅小小说三题
2016-05-30安谅
安谅
你跑什么跑
(一)
那时正是一波学生入学高潮,小学生多,学校只能上下午岔开上课。那天上午我们低年级没课,有同学就提议到学校的附近去玩。
学校的围墙外,还是一片农田。种植的是什么,已记不真切了。也许当时压根儿就不识五谷,也就无所谓记忆了。但似乎齐膝高,纤陌小道则隐没其间,笔直延伸。
高年级学生正在操场做操。高音喇叭的声音可以传到数里之外,在空旷的田地回响。一位体育老师正在高喊着口令,这也是常常带我们领操的那位老师。
我们中的一个同学突然就喊叫了起来,隔着围墙,叫的是体育老师的名字,叫得几乎撕破了喉咙,一声接着一声,尖锐而高亢,在口令的间歇间,非常清晰和响亮。
我在一边傻乎乎地站着,没喊,但心里也被这喊叫声激越着,快乐着。
校园内的广播消停了。髙年级学生做完操,陆续返回教室了。
忽然,围墙的一扇小门被打开了,体育老师飞奔而来。我们如惊弓之鸟,迅速四处跳窜。那个喊叫的同学腿快,很快跑成田地里的一个点儿了。我也没命地往前跑,终究落在了后面。高大健壮的体育老师一把逮住了我。
我被带进教育楼时,高年级同学还正逗留在走廊里,我当时一定很狼狈,他们的目光尽是幸灾乐祸。
我的姐姐正同校,比我高几级。体育老师把我交给我的班主任,班主任把她找来了。
我说我真的没喊呀。不过是谁喊的,我也闭口不说。出卖朋友,就是叛徒,做叛徒是最可耻的。我们从小深受这样的教育。《红岩》里的甫志高、《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就是这样的人,为我们所唾弃。
那你跑什么跑呢!不知谁说了一句。我哑口无言。
(二)
在我家二三里路的地方,有个工厂。是生产什么的,也早就忘记了。
工厂的后边,是农田。墙脚则杂草丛生,沟渠蜿蜒。还有一个厕所,是厂子里用的,对外,开了几扇通风的窗子。
我们常去那儿捉蟋蟀,抓蝈蝈。玩得忘了时间。
那天下午,邻居一个顽皮的大男生又带我去了那儿。瞎玩一阵后,那大男生说他要上厕所,就从窗口攀爬了进去。我不敢爬,就在墙外等他。但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我还叫唤了几声,也不见回音。我很纳闷,不知什么原因,也有点焦急和担心。天色渐渐暗了,我还拿不定主意:是继续等他,还是自行返回。
有一个大人快步向我走来,仿佛是冲着我来的。我转身就跑,但没几步就被他抓住了衣袖,甩也甩不掉。
我被带到了工厂的门卫室。那个大男生也在,一脸委屈地杵在那儿。
我遭到了严厉的讯问。两个大人让我们自报家门,还让我们交待有什么企图。我矢口否认。大人说:你没什么事,为什么看到我就跑?
是呀,你跑什么跑!我自己问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三)
念初中时,学校有位李姓的体育老师,据说曾是乒乓国手。也许是上了年纪,他发胖了,本来身坯就高大,现在就更壮硕了。
说实话,骨子里我是挺佩服他的。
那天午饭后,我们几个同学没事干,就在校园里晃悠。一直就晃到了体育组办公室的窗前。
办公室在一楼。我们掂起脚尖,屋内的情形就尽在眼底了。
李老师把两张办公桌当床,整个身子都沉实地压在桌上了。他在打盹。
这时,一个小个子同学扔下一句话:"真像一头猪。"
我们都扑哧笑了,又赶紧缩回了脑袋,开溜了。
仅仅几分钟后,李老师追出来了,我们作鸟兽散。
但李老师还是认出了我。他后来找着了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骂人呢?"我嗫嚅着,半天后才吐出一句:"不是,不是我说的。"
"那么是谁?"李老师追问道。
"我,我?"我舌头打结了。我又想到了叛徒这个字眼。
"不是你,你跑什么跑!"李老师斥责道。从他的语气和目光中,我知道,他是断定是我说的了。因为后来他向我的班主任告了我的状。
我百口难辩但也不无自责:是呀,你跑什么跑呢!
(四)
有一年冬天,江南下了一场大雪。这是好多年不见的景象了。雪花还在飘扬,很多人就玩起了雪球。
我们几个邻居小伙子,把一个墙脚下的废物箱作为靶子,一次次地扔去雪球。但这废物箱摇摇晃晃地,像个不倒翁。
我们又一阵阵地将雪球砸了过去,好久,都未能击倒目标。
雪花飘舞,已让我们装扮为一个个雪人儿了。
这时,一个身上也是裹满了雪花的路人走来,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就砸了過去。也许,他是想把那个废物箱击倒。但他甩出去的不是雪球,他击中的目标,竟也不是废物箱。
他击中了废物箱上方的一户玻璃窗。玻璃顷刻尖叫碎裂。
那人见闯祸了,脚上像踩着雪橇,带出一阵雪雾,就跑没影了。
一如树倒猴狲散,刚才还玩得忘我的伙伴们,也四下逃离了。
我一步也未挪动。看着他们逃逸,心里充满鄙夷。
那户人家有人出来了,看见了我,径直朝我走来。
我没有跑。我神情淡定。从未有过的从容。
走近的人气汹汹,兴师问罪:"是你砸的吗?"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是。是刚才一个路人砸的。他是要砸废物箱的,砸偏了。"
对方将信将疑。
我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没说假话,那人已经走了。"
说完,我也转身走了。我这次没跑。
我此时年轻的背影,一定很坚挺。
舌头什么时候得罪了牙齿
正在品尝今日的美味,牙齿突然把舌头给咬了,咬得很狠,血肉模糊,喧闹的世界瞬间陷入寂静。那是充满惊愕的一种寂静。
舌头和牙齿一时都惊呆了,明人也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这平时形影不离、亲密相处的好搭档好伙伴,怎么会上演这样让人吃惊的一幕。不可思议呀。
任血流不止,舌头被咬懵了:牙齿怎么了,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吗?什么时候得罪他了呢?自己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呢?自己不是太糊涂,太麻痹大意,甚至太自我陶醉了呢?忽然有所醒悟:是不是牙齿受了双唇的什么煽动,对她滋生误解,并长时间的积压,在那一刻骤然爆发了呢?
她承认自己有时候嫉妒双唇,她一开一合,充满诱惑,那种娇柔的线条和柔嫩的触感,是天生的尤物。她甚至与牙齿太亲切了。她的确十分妒羡他们。但天地良心,她从未搬弄过是非,她与他们和谐相处,她也深爱着他们,而她与牙齿只是一对好搭档、好朋友。
双唇此时也不知所措了,生怕一举一动招惹麻烦。她沉默了许久,无法理喻眼前的现实。虽然自己与牙齿早已情定终身,须臾不可分离,这是世人皆知的。但牙齿一生少不了舌头这样的朋友。他们相互配合默契,共同品尝饕餮美味,咀嚼、品味并一点点送进食道,他们也一起忍受苦涩、咸辣或是灼烫,而且往往舌头总是承受更多。是的,舌头会说,会唱,婀娜的身条招人喜欢。她也会生生地嫉恨舌头,她与牙齿相处,比她默契,比她时间更长!不过,她真没有动过一丝邪念,使过一点坏招,舌头也是自己的好姐妹呀!她也知道,就像她与牙齿一样,也摩擦难免。甚或在悲伤奔突之时,牙齿还会咬住她,把她咬出血来。但这是他与她相依为命的象征。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共同抵御人间有一种被称作痛苦的事物的侵袭。
而今天这一咬,牙齿呀,你是否也太过分了?
牙齿也愣住了,刚才咬下去的那一瞬间,很用力,但同时,他下意识的想立马收住,但已刹不了了。咬住舌头的那一刻,他的心也碎了。她是他多少年的天地无双的好伙伴呀,他们心有灵犀,连神经末梢都有共同的敏锐。他的成功有舌头的一半功劳!他对此只有感恩,怎么就竟然地冲动地咬了一口呢。
在大家都惊愕的时间里,还是舌头自救,一叠纸巾,覆住了伤口,并顶住了上颚,双唇也紧闭了,牙齿闯了大祸似的,战战兢兢,但也以一种巨大的克制力,扛过了半个时辰。
之后,舌头依然顽皮的扭动了身体,双唇和牙齿都看清了,血凝住了。那一道伤口却赫然醒目,像一条小蚯蚓,静静地卧在粉红色的底板上。
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是牙齿和舌头略显陌生了,他们相处得比以前谨小慎微了。其实,不管誰在猜测,明人心中最为明白。那是一次小小的事故,一块马肠刚放在舌头上,牙齿照例启动了,但这次用力偏重了,马肠他并不熟悉,及至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马肠滑出去了,受伤的是舌头,就是这样。
夜半歌声
初春的子夜,依然寒冷砭骨。街头人车稀落。夜风,舔弄起了一张纸片,它时而半空中飘舞,时而匍匐在地面上,喘息着,抵抗着风的侵扰。
明人刚为一部作品画上句号。一时无法入眠,就到街上溜达几圈。就看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裹着老式的围巾和中山装,在街上踽踽行走。他走得很慢,像是在寻找或者等待什么。明人迎面走来,他停了步,弱弱地问了一句:“你见到那个街头艺人了吗?”明人正想着自己的心事有点恍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顾自走了。后面传来老人的一声深长的叹息。
那一声叹息把明人的心神又抓了过去。他站住,回望,老人已转身蹒跚而去。明人迟疑着是不是要快步追去。因为他感到了老人不可名状的失落。
他迟疑着,老人的苍老的背影渐行渐远。
忽然,街头想起了一阵悦耳的声响。明人定了定神。循声望去,那盏路灯下,出现了一个人影。稍顷,一个男人低哑的歌声,在吉他的伴奏下,在夜晚的街头飘掠。
与此同时,他瞥见那个苍老的背影也停滞了脚步,凝然不动,如树,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身,蹒跚着回走。
那边的歌声在冷寂的夜晚,显得苍凉深幽,甚至有一种悲壮。明人轻步走过去,他想,此刻街头卖唱的,必是十分困苦落魄的艺人,他从口袋里摸到了一张十元纸币,准备赐予艺人。
却是一个精壮的中年男人,正闭着眼投入地歌唱。手指在吉他的弦上熟稔地拨弄着。
那位老人在马路对面又站住了。他仿佛在侧耳倾听,身子骨都在激动的颤栗。
明人走近艺人,掏出纸币,塞入艺人冰凉的手心。艺人猛地睁开眼,五指伸开,毫不犹豫地推辞了。明人尴尬间,男子轻声耳语:“这位老年痴呆了,没法和我们交流了,每晚,只有我的歌声,能唤醒他,让他早早的回家。”
明人惊讶了。他禁不住又瞥了老人一眼。他看见老人正注视着他们,像街头的一尊雕塑。
男子又轻声说道:“他很孤独,神情整日暗淡,但只有听到我唱这首《春夜冷吗》,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男子继续说道。
明人的心弦被拨动了,他想告诉他,刚才那老人还在记挂他,他不像是个痴呆者。这时,老人竟迈着难以想象的矫健的步伐,快步走来。他像一个阳光少年一样,向艺人,还有明人道了一声,你们好呀!
他还老友似的拍了拍艺人的肩膀,说:“你唱得挺棒,很到位,只是个别词没唱准。”说完,他竟亮开嗓子哼唱了起来。
这回,艺人也吃惊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人朗声笑了:“你不知道,这是我年轻时所作的最后一首歌,我以为没人会知道这首歌,没想到,这些日子,在街头天天听到了你的歌声……”
“爸爸!”明人忽然听到一声呼唤。是艺人!他此时扶住了老人的臂膀说:“爸爸你是真正的艺术家!我们,回去吧……”
老人的眸子闪亮,他似乎点了点头,面带微笑,与艺人相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