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负罪感越来越重了
2016-05-30徐玲
徐玲
(接上期)
晚饭前,姨夫来了,穿的是淡粉色的衬衫,藏青色的长裤,头发刚吹过,皮鞋也是刻意擦过的。姨夫打扮得这么正式,原来是要去参加朋友的婚礼,特地过来邀姨妈和表弟管管一起去。
谁知姨妈扫兴地说:“要去你们父子俩去,我可没时间。”
姨夫咂咂嘴,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
我连忙做姨妈的思想工作:“姨妈你去吧。晚饭不是做好了吗?我自己吃,吃完写作业,然后乖乖地睡觉,你多晚回来都没问题。哦,要不干脆你和管管今晚就回自己家吧,明天再来。”
我觉得这个安排很不错。这样一来,姨夫有了面子,管管有了和老爸老妈共处的机会,我也有了自由,皆大欢喜。
谁知姨妈死板得要命:“我不去。”
她说完转身一头扎进厨房。
姨夫追上去:“嘿,我说,你怎么这么倔?”
“是你朋友的婚礼重要还是咱们家聪聪的中考重要?”姨媽振振有词,“婚礼少了我照样举行,聪聪少了我可不行。”
结果可想而知,一家人不欢而散。
望着姨夫下楼时近乎凄凉的后背,我的负罪感又来了。
我一个人的考试搅乱了他们全家的生活!
快点来吧,中考!
吃过晚饭,管管说要看一会儿电视,姨妈不让。管管说可以开静音,不会吵到哥哥,姨妈还是不让。
管管郁闷地坐在沙发上甩头甩脚,嚷嚷着星期六也不让看电视这生活太糟糕了。
我听了哭笑不得。
八点一过,姨妈的手机响了。
“快快快,是你妈妈打来的!”姨妈火速把手机递给我,“好好跟妈妈说说话。”
接过手机,我情绪复杂极了。
老妈你不知道,我正在变成另外一个陈聪聪,我撒谎,我去网吧,我变得自私倔强和叛逆……
“聪聪,祝贺你模拟考试取得好成绩。”老妈在那头笑得灿烂,“我就知道我们家聪聪一定行的。”
“呵呵,就那样吧。”我竭力掩饰自己的心虚和慌张,“老妈,你在西安还好吧?历史的味道是不是很令人着迷?摸着杨贵妃洗澡的池子了吧?兵马俑的兵哥哥帅不帅?臊子面是不是很好吃?嘿,什么时候回来?乐不思蜀了吧?”
“这儿还真不错,妈妈恐怕还得待上些日子。”老妈说,“聪聪,记得妈妈跟你说过,考试是你自己的事情,妈妈有妈妈的事情,我们各自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别让对方担心,好不好?”
“嗯,知道。”我回答得很乖。
“要听姨妈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复习迎考。稳住哦,这个成绩上江源高中绝对没问题,妈妈对你有信心。”
“嗯,我会努力的。”我只有点头的份儿。
挂了电话,看见姨妈朝我笑。看样子这次她对我和老妈之间的谈话满意极了。
姨妈正想说什么,手机又响了。
“是你姨夫。”姨妈抓起手机,“喂……什么?啊?怎么会这样……”
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星期一。
下雨了,天空迷蒙,整个世界混沌潮湿,阴霾像一层讨厌的保鲜膜覆盖在我心头。
历史老师站在大屏幕下指点江山的时候,我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句话,揉成团,去碰青莲的后背。
当我的手指触及她马尾辫下方好看的淡紫色T恤,那后背条件反射似的微微往前缩了缩,没了动静。这个优秀的学习委员,上课的时候永远正襟危坐,谁都无法撼动她。
可我等不及了。
章鱼斜着眼瞟我一下,飞快地抓过我的纸团朝前面扔去。
偏偏纸团没长眼睛,飞过青莲瘦弱的肩膀,跃过青莲不堪重负的课桌,擦着青莲前座一位男生的耳根,直线扑向地面……
纸团在距离我两步之处着陆,随即继续往前滚,溜出去半步远,撞上一只凳脚,停住了。
过道左右的几个脑袋都侧过去看。
我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那些非常规转动的脑袋很快吸引了历史老师的注意,她收住嘴,迈开被一步裙紧紧包裹的双腿,走过讲台,一点一点朝过道走来……
我连钻地缝的心都有了。
一个身影猛地窜出去,在历史老师的视线即将触及纸团的刹那,一只手准确无误地将纸团捞起。
“张宇,你跑出来干吗?”历史老师扶着眼镜站在过道口说。
“嘿嘿,橡皮掉了。”绰号章鱼的张宇晃了晃身子站直,张开手心,一块圆鼓鼓的橘色橡皮显得熠熠生辉。
我吁口气,后背靠在椅子里,这才感觉额头渗出了汗。
“上课不要玩橡皮。”
历史老师刻板地说着,一扭一扭回到大屏幕下继续指点江山。
那些见到过纸团的脑袋都朝章鱼望过来,潜台词不乏赞美、钦佩之意。
章鱼回座位的时候把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纸团塞进我的笔袋,而那块橡皮,却被他机灵地塞进了嘴里。
我惊得张大嘴巴。
我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惊艳的橡皮呢,原来是一颗糖。
“睡龙给我的。”章鱼晃一下肩膀跟我耳语,“就一颗,没你的份。”
“谁稀罕。”我笑着对他说。
太感动了,救我于危难之中的章鱼;太感动了,为我保持缄默的亲爱的战友们;太感动了,动作迟疑脚步蹒跚的历史老师。
要是纸团被收去公之于世,后果比较麻烦。其实纸团内容是健康的,形式不妥而已。哪怕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改变不了它作为一个纸团遭人非议的命运。
等到下课,青莲终于转过脑袋。
“陈聪聪,你找我?”亏她还记得被我敲过后背。
既然说上话了,那就没必要递纸团了。
“有个问题请教你。”我长话短说,“被宠物狗咬了,不打针有没有关系啊?会不会得狂犬病?你妈妈是医生,你也应该略知一二。”
“啊?你被狗咬了?”青莲紧张起来,黑布林一般的大眼睛在我身上来回地扫,“哪儿啊?严重不严重?我看看……”
“不是我,是我姨夫。他昨晚喝完喜酒往家赶,在公寓楼下碰到邻居新买的宠物狗,没事儿逗了它两下,手指被咬破了。”
“流血了?”
“流血了。”
“从正规渠道购买的宠物狗,一般都注射过疫苗,不会有问题。”青莲安慰我,“你别紧张。”
我不放心:“万一那条宠物狗没有注射过疫苗,而且携带有狂犬病毒呢?”
“你要是不放心,就请你姨夫去医院打针吧。”
“他不愿意。”我想起来就生气,“昨晚他打电话给我姨妈,问药箱在哪儿,自己在那儿处理伤口,姨妈叫他去医院他死活不肯,两个人在电话里吵起来了。”
青莲耸耸肩膀:“哦,你姨夫真有个性。”
“我看他这是故意让我姨妈生气和担心。”
“最好还是尽快去医院打针。”青莲很认真地说,“那样你们就都放心了。”
我吁口气,感觉胸口闷得难受。
上次管管就说姨妈和姨夫可能在吵架,我看八成是真的。对于姨妈把整个身心扑在我身上,姨夫好像挺有意见,这不能怪他,要是我也会有想法的。
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由着他们的关系变得紧张。
午饭后,我趴在走廊栏杆边发呆,青莲举着一枚花瓣从楼梯转角处走过来。
那是广玉兰的花瓣,浓郁的奶黄色,低调却扎眼。
“你看,像不像一把大大的勺子?”青莲手握“勺子”的柄,俏皮地望着我。
我冲她笑,笑得有些傻:“像!还像一艘船。”
“那我就把这艘船送给你!”青莲静静地注视着我,“希望它可以渡你到达成功的彼岸。”
“成功?怎样才算成功?考上重点高中算是成功吗?对于一辈子来讲,成功这个词好遥远,我怕到达不了。”我并没有去接花瓣。
她眨巴一下眼睛,慢吞吞地说:“说了嘛,你可以渡船去呀!有句话你听说过吗?如果成功害羞了不肯过来,那么奮斗就应该亲自跑过去迎接。”
“如果成功害羞了不肯过来,那么奋斗就应该亲自跑过去迎接。”反复咀嚼这句话,我忽然心里一动。
既然姨妈偏要黏着我,管管偏要黏着姨妈,那我可以请姨夫也住到我们的租屋里来,这样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
真是个好主意。
我正在整理文具时,章鱼凑过来问:“身上有钱吗?”
“有。”我很有面子地回答。
“这个星期你请吧,下星期我来。”章鱼甩甩头发,“怎么我的零花钱永远满足不了我的需求?我已经很控制了……钱真是很不值钱……”
老妈出差之前给我安排好了一切,就是没有给我钱。她说,姨妈会给我的,如果我确实有需要。
上晚自习之前,我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姨夫的手机。
“姨夫。”
“聪聪,怎么是你?有要紧的事?”
“姨妈说你被小狗咬伤了。”
“咳,小事情。怎么啦?就为这个给我打电话?”
“你还是去医院打针吧,以防万一。”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姨妈很担心,你不打针她会睡不着觉的。我估计她昨夜就没睡好。”
“放心吧聪聪,我今天上午就去医院打针了。”姨夫的声音比见面时说话亲切得多。
这让我想起去世的老爸。
想起老爸,想起姨妈,我的负罪感又来了。
也许今晚可以不去网吧玩游戏,早点儿回家。可是谎已经撒了,说好一直到中考晚自习都要延长一个小时的,我要是突然早一个小时回去,姨妈反而会起疑心。
只能去网吧了。
可见,人是不可以轻易撒谎的,不然得付出许多代价来圆谎。
晚自习结束,我和章鱼照例赶往网吧,像两只不知疲倦的猫头鹰。
而当我又一次将自己交给游戏,脑子里的想法又变了。
我觉得有些谎言是美妙的,它可以带给你幸福,你大可不必瞻前顾后去考虑代价,因为它带给你的幸福感是用任何代价去交换都值得的。
天哪,我看我已经中毒了。
回到家感觉脑子兴奋得不行,拼命把自己拉回现实……唉,现实世界跟游戏世界比起来,实在是太苍白无趣了。
姨妈做了昂丝鱼汤,是正宗的长江昂丝鱼,一碗喝下去,鲜得眉毛都簌簌往下掉。
“姨妈。”我擦一下嘴巴很勇敢地张嘴,“复习阶段拼命做题,笔都用坏了几支,光买笔芯还不行,得买笔。现在的笔便宜的不好用,好用的不便宜,进口的用起来最顺心但价格真的很‘坑爹……”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一旁的姨妈已经掏出了钱包。
“挑最好的买,别省那几个钱。”她递给我一张二十元面值的人民币。
我愣了一下告诉她:“姨妈,这哪够?稍微好一点的笔一支都要十几块以上,你真不了解行情啊?”
“十几块?”姨妈似乎吓坏了,“一斤猪肉的价格!行,姨妈给你五十块。”
她说完换了一张五十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我,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吁口气。
这还差不多!我心想。
正想说句感谢的话,听见管管咳嗽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是连续的干咳,听起来揪心。
“哮喘?”我有些紧张。
姨妈一边收拾餐具一边皱起眉头说:“今天早上咳了几声,现在发作了,是哮喘。唉,这病已经两年了……明天带他去医院看看,然后让他住回家跟他爸爸在一起,不然半夜咳嗽吵到你……”
“姨妈,你也回去住吧,我一个人没问题的。或者叫姨夫住过来,这样就有你和姨夫两个人照顾管管了。”我追进厨房。
“这事儿你别过问。”姨妈严肃认真地对我说,“快,洗澡睡觉去,养足精神过好每一天,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我缩着脖子转身离开。
捏着那张崭新的五十元纸币,手心都冒出了汗。
推开门看一眼管管,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回到房间,把钱摊开在书桌上,抬起头,凝视黑暗中爸爸的遗像。
如果他瞬间活过来,一定会从相框里一步跨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说:“陈聪聪,你就堕落吧!”
可这一切难道不是老妈造成的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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