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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故乡

2016-05-30曹国军

岁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围场密云木兰

曹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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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故乡这个概念到底有多大。

有时候,觉得出了古北口,到了长城以外,一直到河北省和内蒙古的交汇处,这一片区域都是我的故乡,这大体上就包括了承德市的滦平县、隆化县、丰宁县,当然更包括我的出生地围场县。这一衣带水的几个县域我不断地穿行了二十多年,每一片区域我都耳熟能详,便习惯地称之为“老家”,也就是心里的故乡。而有时候又觉得故乡很小,仅仅是那个叫做杨家湾的方圆几十里官方规定的区域,当地居民习惯地称之为大乌里苏的地方。

有了故乡,才有了根,才有了立命之所,才不觉得自己是在飘着。

故乡很美。清末著名散文家江朝宗说:“……木兰者,为我朝列圣巡幸边塞,率王公秋狝经武之围也。……风来而万木摇青,雨过而千峰竞秀,野芳馥郁,山鸟依人,麋鹿往来,猿鹤相亲,山可采,水可钓,泉甘而石润,气湿而土肥,位置天然,殆非人力之所能为,此山川之幽胜也。”《围场厅志》记载:“落叶松万株成林,望之如一线,游骑蚁行,寸人豆马,不足拟之。”曾任国务院副总理的田纪云也称赞这里是“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奇珍异兽的天堂。”著名作家袁鹰、峻青、石英、赵大年、叶梅、郭秋良、徐刚等无不留下了激情昂扬赞美有加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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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太美,故乡也太古老。即使和中华五千年的文明比,它也已经到了中年。有证据证明,围场地区“自新石器时代开始就有了人类活动。春秋战国时期属燕领地,秦朝属渔阳郡,两汉三国为鲜卑地,隋唐时期为契丹属地,宋代属大定府松山县,元代为羽林军屯田地,明代为鞑靼人放牧地,清初为蒙古族游牧地。”康熙二十年(1681年),在此设东西最长150公里,南北最长150公里,周长500余公里,面积约10400平方公里的木兰围场。“内有高山、曼岭、河流、草甸、森林、动物繁多,适于习武;于蒙古各部道里适中,且距京师至近,便于绥远;周围蒙古各部与清廷关系无隙,利于守卫。”且规定“蒙古、民人毋得阑入”,成为皇家狩猎秋狝之地。“辟建之初,动物数量不可以亿计”。且“三庚无暑,六月生风,地脉宜谷,气清少病”,年平均气温只有18---20摄氏度,天然的避暑圣地。

故乡有长城。早在1752年,乾隆皇帝来木兰围场秋狝,就发现了古长城遗址。他兴趣盎然,亲笔写了《古长城说》:“木兰自东至西延绵数百里中,横亘若城堑之状依山连谷,每四五十里辄有斥堠、屯戌旧迹……夫蒙恬起临洮西及之辽东者,今其城犹存。”这些修筑于战国时期的长城,为燕北长城,距今已2000多年了,比戚继光修筑的明长城早了1600多年。1681年到1820年的139年间,康熙、乾隆、嘉庆三位皇帝共来围场92次。这期间国家的许多大事件就是在这里和100多公里外的热河行宫运筹帷幄并决断的。有人说木兰围场和热河行宫存有半部清史,无数的事实证明,这话一点都不为过。

木兰就是满语“哨鹿”的意思,哨鹿即鹿哨,是满族人用一二尺长的桦树皮做成牛角状的哨子,人吹哨子引附近的鹿过来,然后射杀之。木兰,这词语看起来是多么美丽,多么女性化,多么温柔,可千真万确是个残酷的阴谋,背后带有血腥气,但在那时候也代表了一种游牧民族的生活智慧。围场,就是围起来的场所,满语为“辉罕”,木兰围场满语全称就是木兰辉罕,汉语翻译过来就是“设围狩猎之地”。在139年里,历经几代皇帝的努力,形成方圆达10000多平方公里的阴河系、乌拉岱河系、伊逊河系、伊玛吐河系、吐里根河系五大河系七十二围,每围都有详细的名称和记载。我的出生地杨家湾乡即属于乌拉岱河系布扈图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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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场能成为我的故乡,得感谢我的爷爷和太爷爷。是太爷爷从关内老家密云领着爷爷来到了木兰围场。爷爷在这里娶妻生子,并在一次次返乡大潮中不为所动,坚定地留在了这里,有了父亲,有了我,有了几辈人撕扯不断的乡愁。

爷爷没有搬回关内老家密云,父亲生前也没有回去,我回去了。我高中毕业后马不停蹄地回到了爷爷的故乡密云,圆了亲人们的故乡梦。而美丽的木兰围场,却成了我日夜思念的故乡。我出生在这里,母亲至今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太爷爷当年离开关内故乡,是为了能够活下去,那时候“走口外”和“闯关东”是许多关内人的求生之路。而爷爷没有搬回关内老家,也是因为在这里能够活得很好,通过几十年的努力,爷爷在这里已经有了上万亩的山场,而且大部分还是原始自然林,莽莽苍苍,好大的一片。爷爷要盖新房子那年,奶奶说自家的林子,挑点大树好树放吧。爷爷带人在林子里转了两天,只拉回一些弯弯吧唧不成材的棌树回来,他舍不得那些好树。奶奶气坏了,和爷爷吵,爷爷说那些树再养几年,一棵树上挂一个烧饼,就够几辈子人吃。奶奶妥协了。奶奶更知道这些树这片林子来之不易,为此她还差点丢了性命。那年,爷爷在秋天收了大烟膏子,还没捂热,砸门伙的(当地对土匪的称呼)趁爷爷不在家就来了,找不到烟膏子就打奶奶,用铁丝钩子勾奶奶的胳膊,把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奶奶忍受不了,只好交出烟膏子,土匪竟然知道爷爷收了多少,很清楚很详细,几年都是如此。爷爷觉得很奇怪,就仔细打听,知道了是一个赵姓的邻居向土匪告的密。怒火中烧的爷爷拿了砍刀就去了那赵姓的邻居家。那家见爷爷怒气冲冲地拿刀进来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跪地磕头,发誓再也不敢了。临走,爷爷对赵姓邻居说,你再去告密,我就去入伙,第一个就砸你们家。自此,赵姓邻居再也没敢去告密,爷爷的大烟膏子得以保存,又加上一批牲口,买了这片山场。因了这片万亩山场,爷爷决定不返回关内故乡密云了,因为他带不走这片山场,它太庞大了,别人也已经买不起了。爷爷就像一个财主那样,怀着虔诚的心,闲时就到他的山场里转转,摸摸这棵,又摸摸那棵,树们长高了,长粗了,该挂烧饼了。可是,一个政令,一夜之间,就让爷爷一下子找不着北了,所有的个人财产尤其是山场树木,归公了!公是什么?公就是国家,就是集体。而且,一分钱的补偿都没有。爷爷一下子又成了穷光蛋!奶奶为此病了一场,好了后,就半疯半癫愣愣怔怔了。奶奶1990年去世。奶奶是知道我回了爷爷的故乡密云的,她是多么希望也回爷爷的故乡看看啊,遗憾的是,奶奶一生一次也没回来过,一次都没有。几年前,我夜里突然梦到了奶奶,她依旧穿着生前的衣服。对我说,知道你们家能洗澡,我来洗洗澡。醒来后我心里很难受,就把梦境跟媳妇说了,媳妇说,等再回去到奶奶坟上烧烧纸吧,顺便也给爷爷烧点。奶奶和爷爷是一个坟。父亲去世后埋在了爷爷的故乡,那个不算大,地名叫牛家沟的小山村的后山上,算是永远回来了吧,而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坟还在围场那个叫曹家北沟的山场里。如果他们地下有知,这片山场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还能安静地睡着吗?

这片山林的无偿归公,使富有的爷爷一贫如洗,直至几年后,爷爷还在还为买这片林子借的债。这份贫穷不仅影响到父亲这一代,就是我,在十二岁之前都没有穿过袜子。爷爷是痛苦的,父亲是遗憾的,而今的我是愤愤不平的,凭什么啊?我无法知道一穷二白了的爷爷那时想没想过搬回关内老家?但肯定的一点是,想回去也晚了,根本就回不去了。因为那年密云发生了一件大事,密云水库蓄水了,密云县划归首都北京管辖,不是谁想回来就能回来的了。当然,千里迢迢,关山重重,交通和通讯又不像现在这样方便,爷爷肯定不知道这些,否则,他就不会把那个写有河北省密云县和已去世多年长辈名字,且发黄了的皱皱巴巴的纸条在临终前交给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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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次从北京密云驱车回故乡木兰围场的路上,我注意到,爷爷步行回关内老家的路是那么的崎岖和遥远。为了少走几十里的路,爷爷要背着他的干粮爬几座陡峭无比的山。著名作家凸凹有一篇散文叫“人行羊迹”,而爷爷翻越的这几座山连羊迹也没有,更没有人迹。爷爷只是朝着方向走,朝着去往关内的方向走,那是故乡的方向。自爷爷18岁离开故乡,在以后的54年中,这样的行走也只有三次,太远了。而每次也只是在故乡,那个叫牛家沟的小村子住上一夜。故乡的炕还没有睡热,故乡的情还没有融化,背上家里人连夜做的干粮,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往回赶,家里的事情太多了。即便这样,爷爷的一次故乡之行也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爷爷临终之时,交给父亲的那张皱巴巴的发黄的纸条,父亲并没有保存,父亲把它牢牢记在心里了。爷爷去世八年后,我凭着父亲记忆中的地址和人名,试着写了一封信,老家的两位叔叔拿着信上的地址,在1985年的春节前找到了我们在关外木兰围场的家,父亲和母亲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1985年腊月,我随两位叔叔第一次回到爷爷的故乡。那时,我虽然只有17岁,但在爷爷的故乡我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每家都请我吃饭,我第一次吃到了那么多非常讲究的东西,也由此产生了毕业后回来的想法。爷爷的一位发小,我叫大爷爷的,知道爷爷已去世多年,我是爷爷的大孙子后,攥着我的手老泪横流,泣不成声。这位大爷爷说,和我太爷爷、爷爷一起走的,还有一位我叫爷爷的长辈,他们没有在围场停留,而是去了更远的地方——辽宁朝阳,开始还有音信往来,说他们在朝阳的日子过得挺好,成了官宦之家,后来突然就断了联系。我多么希望他们的后人能看到这篇文字,回故乡来看看啊。

给我讲这些的大爷爷去世并没有几年,他的音容笑貌我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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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给我的记忆还与环境和饥饿有关。

因故乡有“蒙古、民人毋得阑入”的规定,所以人烟稀少,地宽林阔,环境优美宜人。出门口就是草地,草地上面不知名的野花争妍斗艳,最多的就是一种像向日葵的野黄花,遍地都是。成群的牛羊走过来,那么散漫,那么悠闲。有河就有水,水深的地方可以洗澡,一群孩子光着屁股,在河里嬉笑打骂,闹翻了天也没人吆喝,更没有人笑话。有水就有鱼,把这股水疏散到另一个河沟里,欢蹦乱跳的泥鳅、小金漂子撒着欢地往起跳,捡回去,摘净内脏,晒干,用油一煎,那个香啊。还有树,都是原始自然林,郁郁葱葱,满山遍野,冬天里光落叶就膝盖那么深。山上动物也很多,我上山捡柴时亲眼见过成群的野鸡,几十只一群,公野鸡的翎有一二尺长,五颜六色,真个漂亮。我一次最多还见过三只狍子去水泉喝水,棕黄色的皮跟缎子一样,闪着亮光,受到惊吓,跑起来就像离弦的箭,转眼就没影了。后来,集体组织了开垦农田的大会战,一两年时间,草地就变成了农田。但这种农田不耐旱也不禁涝,产量还不如山地高,包产到户时谁都不愿意分到这种改造田,长草行,长庄稼就差了。山上的树现在也换过几茬了,自然林没有了,栽上了落叶松和小柏树,几年后,这些一人多高的小松树和小柏树又都进了大城市,变成了风景树,然后又栽上了新一茬的树。河水自然是也没有了,连吃水都得打十几米深的深井呢。环境变了,不如记忆里的美好了,但乡亲们的生活却富裕了,日子变好了,吃喝穿住都很富足。老人们的寿命也延长了许多,很少有低于80岁去世的。有个同学的父亲,九十多岁了还能扶犁杖种地,每天喝半斤烧酒,他的遗憾是不能扛麻袋了。九十多岁了还想扛麻袋呢!

闲暇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晚出生20年,就不会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挨饿了,就不会大半夜和年龄大一点的同学窜到学校的菜园子里去偷小葱,发现那里有人时就偷了一把芹菜回来,洗都不洗,擦吧擦吧就吃,生芹菜不好吃啊,辣齁齁的。后来知道,看菜园子的师傅其实也看见了我们,但他没有声张,一是怕吓着我们,二是想这几个孩子准是饿疯了,否则谁偷芹菜生吃呀?

这次回老家,母亲还说,那年她和一位表叔去学校给我送粮食,表叔吃了一口学校的玉米面发糕,立马就吐了出来,说打死都不来这念书,吃的这是什么玩意啊。那几天恰巧学校的玉米面发霉了,蒸出来的发糕又苦又涩。表叔不知道,就是这又苦又涩发霉的发糕我们一顿只能吃一块,根本吃不饱,粮票不够啊。其实,还有一件事母亲当着我爱人的面没好意思说,她那天去学校穿的比较像样的那条裤子是跟邻居借的。而我第一次回爷爷的故乡,密云北部那个小山村的时候,套在棉裤外面的,是母亲一条侧开口的裤子,女式的。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弹指一挥间,离开故乡木兰围场已经26年了。这26年里,我一直奔波在密云、围场这两地之间。爷爷的犹疑,父亲母亲的期待,我的奔波,演绎着我们祖孙三代的故乡情结。初构思此文时,我正躺在故乡的土炕上,土炕温暖而坚硬。母亲屋里屋外忙忙乎乎地给我们准备带回密云家中的猪肉。这是母亲自己喂养的猪,几乎人吃什么它就吃什么,环保,健康。炕沿外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腾起一片片氤氲来,自由、散漫,一如我此时的心绪。炉膛已成赤红色,里面的温度,大概就是故乡的温度吧?!

写作此文时,已在关内密云的家中,窗外已是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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