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纪事
2016-05-30衣水
衣水
在所有农活中,恐怕只有插秧是倒退着前进的。这在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一有趣的劳作,我都以为那是一种给予了我哲学意义启迪的行为。那时候我站在岸上,看见父亲和母亲勾着头弓着背,倒退着把手中一捏捏的秧苗插进水里,秧苗就排着神气的队伍,站在平整的水田里了。
稻田不同麦田,麦田可以倾斜,可以沟沟坎坎,也可以在山坡和高地上;但稻田须是平整如镜,不然凸起处无水,秧苗则会旱死,而凹陷形成水洼,淹没秧苗,则秧苗会溺死。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个上午都在耙平水田,按他的话说,水田耙平整了,泥土耙透熟了,插下去的秧苗,才能快乐地生长。
耙田时父亲在前面使唤着牛,后面的农具——耙,便把从水库偷偷溜出来的鱼给耙了出来。这些鱼,大多是半大的草鱼,半斤来重。我跟在后面,就把那些被浑浊的泥水快要呛死的草鱼,一一拣出来,慌忙放到早已备好了盛满清水的大盆里。那草鱼一见到清水,很快又活泛过来。那时候八岁的我,突然就感觉,救活一条草鱼是多么大的快乐呀。
耙田时还会耙出的别的鱼,诸如鳝鱼和泥鳅,若逮到它们我也会扔进大盆里。可是这种鱼很难逮住,光出溜儿的,满身滑腻;即使有时候你抓住它,它也会趁你稍一愣神儿,从指缝里滑溜走的。小时候父亲叫我泥鳅,也是这个意思吗?
吃早饭时父亲告诉我,上午要去耙田。父亲这么说,我就抑制不住兴奋,我知道我的任务就是跟在他身后捡鱼。于是,我就蹦蹦跳跳去准备大盆。父亲说,到晚上可以清蒸几条,切点姜片和大蒜捣碎调成汁儿,我们吃鲜鱼肉蘸蒜泥。父亲这么说时,我已经头顶着大盆,跟在他的后面,一块去下田了。
父亲先是去水库放水,草鱼就会顺着沟渠异想天开地溜出来。我在沟岸上可以看到它们,不过此刻我还逮不住它们。草鱼在清水里游动,甚是机动灵活。我在沟岸上琢磨,你们终究是逃不了的。不过这些草鱼不知道我的心思,它们还是一个劲儿兴冲冲往下游去,它们以为是要游到江河里,逃出生天了。
父亲已经把两头黄犍牛套在了耙上,他拉着缰绳,举起了牛鞭子。父亲没有要打黄犍牛的意思,只是把牛鞭子在空中一晃,一声脆响像是在空中挽了一个花,两头黄犍牛就哗啦、哗啦地蹚着水走开了。父亲站在耙上,一边掌控行走的路线,一边斟酌水田里草鱼的大小。父亲一旦看见一条大个儿的草鱼,超过二斤的,他就叫停两头黄犍牛,自个儿亲自去捉了。二斤以上的大草鱼,劲儿大,逃命的时候没准会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撞翻。
大水盆里的草鱼已经十多条了,它们在盆里唧唧嗡嗡,很不老实。这个时候已是中午,父亲一拉缰绳,耙田的黄犍牛就停了下来。水田终于平整了。牛身上有很多泥巴,父亲身上也有很多泥巴,这些都是牛的尾巴给甩上的;而我身上的泥巴,却是那些逃命的草鱼给甩上的。父亲看着我,我看着父亲,两个泥巴人儿嘿嘿乐了起来。我把牛赶到河堤上,在树上拴了,又在水里洗澡。可是父亲没有休息,他很快把早运到田边的秧苗,都扬手甩到水田里。
这时候爷爷已经下田,他是插秧能手,不用任何参照,都能把秧苗插得直行行的。父亲的农活是爷爷一手调教出来的,理所当然是把好手。可是到了我,父亲除了让我跟在他后面捡鱼,就再也没教我各种农活的把式。至今我都不会插秧,甭说用牛耕地、耙田了。后来,父亲死后,爷爷说,你爸虽然没教你农活把式,却让你学会码字的把式。爷爷后来说,干农活应该和你码字一样,你得诚诚恳恳,不能耍奸偷滑。我知道三更半夜码字的辛苦,当然也就明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辈、父辈插秧的辛苦。
爷爷下田,已经走过三行了;他开了个好头,笔直笔直的垄行,一直延续到我的心里。父亲也下田了,父亲跟在爷爷的旁边,依照爷爷的行距,倒退着前进。大片、大片的秧苗已经插进秧田,行是行,垄是垄,行行垄垄泾渭分明。爷爷常说,插秧一定要插得行直垄顺,行距和株距都要保持在四到六寸。这是爷爷大半辈子插秧的经验。爷爷说,水稻要留行留垄,不能像种小麦密不透风;水稻需要通风,如同人在屋子待久了,要到外面透透气、散散心一样。
母亲也下田了,奶奶也下田了,姑姑也下田了,只有我站在田埂上。我看着他们倒退着前进,不大一会儿就把半田水田插满了稀稀疏疏的绿色。我也很想下田。我挽了挽袖子和裤管,脱掉凉鞋,就出溜进水田里。急不可耐抓过一捆秧苗,把捆绑秧苗的羊胡子草用牙齿咬断,也咬断了几棵秧苗。呵呵,损害了秧苗,这会遭到斥责。我趁大人忙碌之际,把牺牲的秧苗塞进田埂的草丛里。我一直忐忑不安,但更多的是兴奋不已。我要插秧了,我要倒退着前进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的哲学行为啊。
左手拿着一把秧苗,右手捏出两棵。我模仿大人的样式,轻轻把秧苗的根按进水里,没想我的手一松开,秧苗就浮在了水面上。我插的秧苗根本不会站立,不会立正,只会稍息,只会东倒西歪地躺在水面上。父亲早就瞅见了我,蹚着水过来说,秧苗的根儿只有插进泥土,才不会浮出水面。我那样做了,秧苗果然直立了起来,但还不够稳当。父亲又说,还要让泥土把秧苗的根紧紧地抱住。我按父亲说的做了,秧苗果然都直直地挺立了。插完这一把秧苗,父亲说,就练习得差不多了。父亲说完,把我撂在了那里,自顾蹚着水忙碌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田角里,踩着稀软的泥,静静地练习着插秧。秧田被蹚浑的水,渐渐清澈。我能看清楚水田里的一些小草鱼了,原来从水库里流出来的,不仅有大草鱼,也有指甲盖大小的草鱼苗。这些小草鱼,是父亲春天刚刚放进水库的鱼苗,一个月还没有长多大,就被流水流出来。这些小草鱼,是要等到明年冬天才能打捞去卖。可是现在,它们只有一厘米那么长,青褐色的身子在水田里使劲地摇摆着,它们仿佛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杀戮似的。我用手把它们捧起来,告诉它们,这里没有杀戮,这里是稻田,这里是种植秧苗和种植希望的地方。
那些小草鱼吸引了我,让我暂时忘记了插秧。
我一捧又一捧地捧着小草鱼,把它们捧到有着清水的水渠里;我想,它们可能会顺着水渠,流到江河里;此刻,水库的水还在流着,不过已经不往我家水田里流了,它们顺着水渠,在流向下一家水田里。等我明白过来,那些我救起的小草鱼,终究是命运多舛,已经是一年以后,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以后几年里,我还是没学会插秧,也是在那几年里,我不会再把小草鱼捧进水渠里,而是把它们捧进水盆,放生到河流里去。
我双手捧着小草鱼,突然直起腰,看见一家人已经退居到水田的一角。大人们也直起腰,伸了一下弯了大半天的大腰。我的小腰都疼了,我想他们的大腰也疼了吧。我爬到田埂上,仔细看那满田的秧苗,在暖风吹皱的一田波澜中,微微点头示意,告诉我它们已经获得了新鲜的生命。水面上的浑浊也慢慢沉浸下去,我已经能够看到水面以下的泥土了。一些水蛭趴在水面上,偶尔滑动一下,好像受了惊吓,冲出去老远;那些没有被我捧出去的草鱼苗,在饶有兴趣地游动,它们已经忘却刚才的浑浊。我想,它们是快乐的一个种群。
父亲最后一个退出水田,他插完最后一棵秧苗,才直起腰来长长舒一口气。这意味着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稻田很快就会平静下来。那些幸存的生物们将和满田秧苗一起成长,我感觉我仿佛也在跟它们一起成长。
这时候我闻到村子里泡桐花的清香。多年以后,我仍能想象到那一天插完秧后,我闻到的童年的香味。仿佛是每一个春天,在乡村劳动之后,我都能够闻到绿色的风儿携来的那种幸福的花开。我终于想到了,泡桐的喇叭花送来的是紫色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