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野草或其他
2016-05-30杜怀超
杜怀超
野草的思考与写作,源于我在书店农作物专柜上,看到本关于刈割野草的小书,眼前一亮。这一“野”字,千钧重量,又如锋利的刀刃,充满疼痛感。她的命名源于生活价值的判断,实则是功利主义的作祟。当我翻开此书,读到“益母草、车前子、灯笼草、苍耳、白茅、艾草”,书中赫然标注可用药除之、利器割之、野火烧之等等,浑身一颤。我似乎该为杂草说些什么。
回溯人类的文明史,分明就是人类与野草的博弈史。野草自始至终,伴随着人类向前。从原始混沌到当下科技信息时代,野草始终介入我们的生存、生活和生命。从历史上说,现在我们田野里生长的麦子、稻子等所谓庄稼,最初应该是来源野草。庄稼的本来面目应该是改良后的野草。(否则它的宿命就是当下的杂草。)我们可以想象到,人类诞生于世间,应当后于野草们,这些野草们的先期抵达,可以说是为人类建造大地的温床,建造存活于世的温床。历史证明这一点,我们在史料记载中看到,人类不仅因为这些野草,获得繁衍生息的美丽家园,而且依靠这些野草,暖身果腹,走过洪荒,世代延续。远的不说,就拿眼前的野草,如慈姑、灰灰菜、水芹等,人类至今不是还在餐桌上食用?南朝陶弘景便有“其根黄,其芋子而小,煮之可啖”的记载。宋代苏颂在《本草图经》也称,慈姑“煮熟味甘甜,时人以作果子”。慈姑长在浅水中,富含淀粉,营养丰富,耐贮存,是灾荒之地很好的救荒补缺物。”我的旷野里,对于野草的理解,始终认为它们是民间的,属于乡村的自然精灵。民间。土,是野草的宿命。野草深谙其中学问,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它们绿色的身影。长在阡陌上、河岸边、屋檐下,一切你想不到的地方,野草们都将抵达;而且你根本无法想象,这些野草何时落生何时抽枝整叶的。总而言之,它们在黑暗中潜滋暗长着。我们不要小瞧它们,一旦遇上灾荒或者饥馑岁月,这些野草登上大雅之堂,成为人们口中的野菜食粮,那时候人类的头颅很低,低到野草的高度,低到与猪马牛羊一样的高度,吃野草活命。从这某种意义上说,人类与野草有过关系,甚至有种契约的精神,野草就是为了人类的到来出现的,并且这种出现以无限的方式遍布,时刻守候着,年复一年,生生死死,荣荣枯枯。
野草的世界确实让人费懂。你以静默的方式在世间永恒地存在。只要给它一点土壤,它总会在合适的时机给你碧绿。你鄙视它蹂躏它糟蹋它,甚至你用锋利的农具,一刀斩草除根。可当你幸灾乐锅不久,野草再次钻出泥土。泥土在,它的使命就在。人类其奈她何?我在写作野草的过程中,不断发现人类与野草的玄秘与匪夷所思。史书记载,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可谓中国医药的百科全书,记载着这些野草的药方、药性等。这已经在呈现野草与人类肉身的关系。随着写作野草的学习研究,我发现世间众多的野草,在药性上,各有千秋,各有个性,治疗神经的、创伤的、心血管的、皮肤的、肝脏的等等,每一种野草似乎都与人类的肉身一一对应,也就是说,人类的每一种疾病都可以在野草的身上,找到治疗的药方。这发现让我对世界充满神秘的未知。当人类来到世间,生死不知;可是我们的野草早已抵达泥土,早就备好生命所需的食粮、住处和治疗肉身的各种草药。而且,野草的各种药性,居然在暗中与人类自身是高度吻合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天地人草等,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个非常系统、结合紧密的生态系统,人的肉身早就在野草的重重包围之中。野草,是我们人类在黑暗中旅行的守望者,生命的守护神。如苍耳,“《本草纲目》上写道:苍耳,释名:亦名胡、常思、苍耳、卷耳、爵耳、猪耳、耳、地葵、羊负来、道气味:(实)甘、温、有小毒。(茎、叶)苦、辛、微寒、有小毒。主治:久疟不愈、眼目昏暗等。”人类与草的关系,古人早有清醒的认知。我们从熟知的《诗经》和《楚辞》中可以发现,诗经中,关于对植物的记载,应该说贯穿诗经整个内容,花草树木,是《诗经》的原色。也就是说古人早已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早已看破,天人合一。没有人可以离开自然诗意地生活,有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万物之上。学会平等相处,尊重万物,我们才将获得生活之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楚辞》里,诗人居然把肉身寄托在这些芳香四溢、品节高远的植物身上,吃野草,披绿叶,穿行在山川绿林,与山水拥抱一体,化身自然,与河流、星辰、草木一起朝夕日月。
新疆诗人沈苇在植物记中写到,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盏灯。植物在人类面前,确实有着她的光芒。从我们人类对植物的关注过程来看,洪荒时代或者人类诞生之处到当下,其植物始终在静默中恪守自身的价值。人类从当初从植物身上活命、延续,到灾荒之年的苟延残喘,以至当下对植物的背叛与冷漠。我经历过把野草当作粮食的历史时期,当年人们对野草的寻觅,不亚于对粮食的执著。在粮食缺席的年代,野草已成为最后的口粮。没有人在场说出刺耳的那个杂字,对野草的迫害或者无意的伤害,对于人们来说都是遭到天打五雷轰的咒语。能够活命的植物,人们都给予她们莫大的敬畏与崇敬。即使那些不能填报肚子但是可以庇佑生活的植物,人们同样赋予她们新的高度。如白茅、水烛、芦苇等等,这些植物在火的光芒里,带给人类温暖和憧憬。白茅的燃烧劲道足,芦苇的生命力旺盛,其杆可以编制农作用具,机具神性和巫性的是艾草,她除可以作为艾灸,中医的一味药材,其插入农家的门楣旁,上升为辟邪驱鬼的灵符。这一传统文化延续至今。对此,我对国人崇拜与敬畏是有异议的,国人崇拜似乎出自于功利主义,只有当需要的时刻才开始寻找神灵,贿赂神灵。对待艾草亦是如此。艾草活得荣耀骚的时刻,就是端午期间,它从地面跃上神龛的位置,在看不见精神颗粒的空间里,捍卫河守护着人间的圣灵。实际上它连自己都守护不了。转瞬即逝。一个华丽转身,人们早已忘却来时的路。
人,确实是个反复无常的动物。当初从大地出发,从野草身边启程。走走就失去自我。先不说当初活命的资本与守卫生命的药材,全然来自野草的牺牲与孕育。即使在脱离泥土走进远方的人们,转身再次与野草相遇,目光里已经更多的是冷漠、远离和屠杀。高贵与华丽成为皇帝的新衣,贪婪与名利,遮住生命最初的真相与本色。再丰富的物质再高耸的楼宇,都不能淹没来自泥土深处的本源。我们与野草别无他样,都是来自大地,所有的植物,都是人类在世间的投影与镜像。即使我们不能用平等的目光注视野草或叫杂草,至少我们要保持着与万物交互的慈悲、和善,以谦卑之心审视当下的生活与世界。我们可以看着是短暂脱离大地的植物,保持在道理上奔跑的姿态。大地是我们最初出发的驿站,也是最后的归宿与家园。繁华落尽,我们终将抵达野草的身边与高度。美国自然文学大师亨利说,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大地以及其诗意时,我们才堪称真正的生活。只有接通与大地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生活。反省自身,我们从高楼上俯视,我们是不是脱离了地面,脱离了生活本来的意义?我们靠近纸醉金迷、靠近锦衣玉食、靠近灯红酒绿,靠近的本身意味着我们正在逐渐远离初心,丧失自我。
我对自然界白茅格外有兴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这样写白茅,茅草根晒干后,夜晚可以看到根会发光,如果根腐烂后就会化作了萤火。野草的死后,化作了灵魂的灯盏。这让我浑然顿悟,把肉身交给植物,贴近地面,或许我们可以再次找到自身,揭开被遮蔽的生命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