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飞
2016-05-30红茶花
红茶花
1
阿宽好些年没回故乡了?
十年?不止。二十年?好像也不止。
一只灰喜鹊蹲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上,喳喳,啄羽毛,一只小狗不声不响嗅嗅绕树的柴垛,摇摇尾巴,然后,一齐兴致勃勃看一老者对着阿宽在扳手指头。
六月,原野一片灿金,晃得人眼直冒水,麦穗的香气一波一漾,荡起酸水勾人馋虫。
扳指头的老者对他说,再过个七八天时间就能吃上新面蒸出来的大白馍馍了。
近乡情怯。有意选择傍晚回家的阿宽,到底没能避得开熟人,步子一时急慌零乱起来。
我要看《猫和老鼠》。
就不,我看《还珠格格》。
恍惚记得这是阿山家,争台看电视的孩子也应当是阿山的孩子了。往前再赶两家就到了阿宽自己家。老宅上翻盖了二层平楼,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大前年,他往家汇过一笔数目字不小的现款。唉,几十年都没回过。这次若不是在泉城碰上阿山,还不定猴年马年能回哩。
那天,他把一扇门板宽的影子立在泉城三环路转角的一间石棉瓦屋前,猛听一声吆喝,喂,伙计,别挡我的亮!一汉子眯眼把一只自行车内胎用双手按进盛满清水的盆子,然后抬头,吃惊而不确定地发问:
阿宽?
阿山?
阿宽和阿山,两人是在同一个寨子吃同一口井水长大的。老乡见老乡并没两眼泪汪汪,甚至连手也没交握一下,只依赖眼神打量着对方。
阿山说话不耽误干活,他手掐住内胎冒水泡的要害处,拿脚踢踢面前的蚂蚱凳,说,坐。阿宽没坐,照样树桩一样立着。咋?嫌脏?略一停顿,又说,看样子这些年你在外面混的不赖嘛。显然,这略带嘲讽的语气纯粹是阿宽一身特别地穿戴招惹的。他头上一顶白色棒球帽,脚上一双白色安踏旅游鞋,鼻梁架上一副茶色水晶石眼镜,又通体一身黑衣服。只穿背心的阿山疑心阿宽是不是打摆子怕冷,这么大热天还穿一身吸热的黑衣服。
还行!你啥时也从寨子里出来了?你知道,那个,谁吗?他在斟词酌句。
你想说心莲吧,阿山直不筒筒一下击中要害,你不晓得?心莲她男人死了,心莲过的很惨!
汗像小虫贴着阿宽的脊梁往下爬,他取下那顶白得耀眼的软帽,动作幅度很大地猛扇四五把。又听阿山说,心莲的男人是下煤窑的。他锁住的眉头渐渐舒展。据说贫穷山区有许多女人是靠嫁死来改变经济状况的,依一个煤黑子出了意外至少有十几万的赔偿来看,心莲现在应该过的还不错,起码在经济上不受窘。显然,阿山“很惨”的说法是言过其实了。
啊呀呸!阿山若是知道他此刻地推断,一定会说他缺少同情心,一定会在心里呸他一声龌龊的。
阿山拿锉锉锉车胎漏气的地方,勾头从一只锡盒挤出几滴胶,往上涂抹均匀,再把事先剪好的废胎皮往漏气的地方一摁,怕粘不牢靠,又用一把钉锤锤两下,这才抬头。
她男人是在过年回家的路上出的事。
夜晚,肇事者逃逸,没赔一分钱。
阿山在这城市没白呆,不说司机,也不说逃跑,直接说肇事者逃逸。这文气十足的话如同他手上那一把平淡无奇的锤,一下又一下,却结结实实地锤乱阿宽的心。阿宽很想抢过这把锤及时砸扁那些坏消息,一直砸到阿山阔阔的嘴巴飞出喜鹊来为止。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阿宽才临时起了回家的意。
幢幢新楼,条条新路,家乡的面貌变化得像去韩国整容过的女子,让阿宽认不出了。那天,他站在通往乡村的岔道口,一时踌躇,是往右走,还是左行。
左边是新修的水泥路,直通河棚村部,一个指路的学生孩子说,右边这条铺有石子的小路更近一些。幸亏学生孩子年龄轻,他不用拉低帽沿人家也认他不出。
好好,姐姐只许你看《猫和老鼠》半小时。小的一哭,大的就让步。
阿宽离开寨子那年月,世面上还没电视机,因此不会争台看电视。那时的文化娱乐背景如果置换成现在,或许他的命运会改写。事情在没发生之前谁能知道有个啥样的结局候着你哩?所以,任何一个“或许”只能是一个极不可靠的假设语。
姐姐仍然保持了农村透明不遮掩的传统,院门大开大敞,一眼能瞥见锄头犁耙等农具极不色衬地堆放在阔绰的阳台上。院子还有一眼压水井,不知什么时候串的,井沿搁着一只引水的葫芦瓢。一只小花猫“喵”的一声,穿越葡萄架,窜进侧边厨房的灶台上,调转头来滴溜滴溜两只黄眼珠儿,审视着他这位陌生的入侵者。
喵!又是一声“喵”。这一声“喵”是从阿山家的电视传来的。争台争赢了的小男孩在问,芳芳姐,这只老鼠是外星人老鼠吗?
不。是地球老鼠。
地球上的老鼠怎么咬不死?
“外星人老鼠”——这类似自定义的词语,出自一个幼童之口,真够天才,超级可爱。阿宽摘下墨镜放在井沿,压了一瓢水,一仰脖,咕咕嘟嘟灌下肚,抹一把嘴巴,啧,这水真甜!
阿宽?
姐和姐夫以不知如何处置天外来客似的表情接待了他。是呀,都几十年没见了,谁防着他打哪儿又给冒出来了。
姐姐的左脸比右脸明显胖出许多,她右手捂着左脸颊,呻吟一声说,患了火牙。
傻呀!疼得这难受还不晓得吃几片止痛消炎药。阿宽一埋怨,姐姐和姐夫的表情才松和了下来,意识到现在站在他们近跟前的阿宽真的是个大活人。姐姐失慌地忙着,左手拉过一张带靠背的椅子,右手仍捂着左脸颊,疼得坐字也说得含混不明,紧连地收腹提气,又从牙缝猛吸两口冷气,胖的那边面颊就立竿见影地瘦了下去。
他姐夫说,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呀,死到外面这多年,我们都只当再也见不着了。
这话说的多不靠谱。他不知盖房的钱是打哪儿来的?你当然晓得这只是一个姐夫哥对小舅子表达的一种不显生分的亲热而已。
还不是因为心莲那事没颜面吗。
亏你说出口,我和你姐夫两张老脸在村替你扛了几十年了。阿宽姐的眼泪就淌了下来,好像辣椒面辣了眼睛似的淌不完地淌。
还不是因为心莲那事没颜面吗。
亏你说出口,我和你姐夫两张老脸在村替你扛了几十年了。阿宽姐的眼泪就淌了下来,好像辣椒面辣了眼睛似的淌不完地淌。
2
心莲,心莲,我们躲猫猫好吗?
谷圈和床占去房间的二分之一还要强,实在没有隐蔽身体的好地方,心莲两手撑地试图往床底下躲,腿还没摆弄进去,就先触了一头脸的蜘蛛网,脏脏的,湿湿的,粘在发上和脸上,几只坛坛罐罐拥挤地堆在那儿,散出一股形容不上来的难闻气味。
一!二!三!心莲藏好了没有?
没有。还没有。一听阿山开始在喊数,心莲一急,急中生智,她从床底下退了出来。嗬嗬,上床。她拉开被子,肚子吸得瘪瘪的钻进去,四肢也伸得直直的,闷声憋气地说,藏好了。
阿山挣开眼,一乐,找到了!找到了!一把掀开床上随呼吸还在动的被子,说,给我当媳妇啰!给我当媳妇啰!
他爬上床来,压在心莲身上,满嘴巴的热气呵得心莲直闭眼睛咯咯笑,连同眼睫毛也笑得一抖一抖的。
好了。起来。去给我打点水洗洗。心莲真像一个小妇人,在对她的小丈夫发号施令。
心莲家房子不宽床铺少,七八岁了还和父母睡在一张床上。她的父母夜黑总爱问,心莲,心莲!她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不理。
心莲,有糖枣你吃吗?爸爸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睡着,试探着以糖为诱饵又一次轻唤。
她知道吃糖是个骗局。那一次,她就是听见说吃糖猛地答应坐起身,结果连一张花花的糖果皮也没有看见。后来她就学乖了,也还爸妈一个骗局——装睡,接下来就支楞起耳朵,因为没点灯,看不见啥,只好听,听听她能想像的井水犯了河水的西洋景。爸妈他们背着她到底偷吃啥?嘴巴哒得叭叽叭叽响,后来就听妈让爸爸下床去打点水洗洗。
见样学样,现在她也这样命令着阿山。
洗?洗什么?大概阿山的妈妈没有心莲的妈妈讲卫生,也或许是阿山没有听见过。
其实,哪有打水洗的必要,这只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过家家的一道程序而已。
农村孩子最早的性启蒙,大概就是这样从模仿父母开始的。可是阿宽,阿宽例外,阿宽没有父母可模仿。这并不是说阿宽是属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的,只是后来……
阿宽是他姐姐带大的,他很少看见他姐笑。因为是地主。地主还敢笑?就算敢笑也要有笑的心情不是?像心莲妈那样芳香风韵的女人,带出来的孩子才是温暖迷人的小人精。心莲比阿宽小五六岁,也从不与他做游戏,但她的眼神却是会结蜜枣的刺儿花,随便瞟一下就能把阿宽的魂灵儿香迷得团团转。
阿宽三下五去二地吃完饭,碗没放下就发问,姐,心莲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
姐叹一口气,你都这样了,还念她?姐哪里知道他对心莲是真喜欢。一想起心莲那张没有褪尽粉红绒毛的脸蛋,像才煮熟刚去壳的鸡蛋,热乎,滑嫩,光洁,他的心脏就跳得不整齐,对心莲就无法再躲避,无法再做局外人。
听阿山说她丈夫死了,她没回娘家住?
哥嫂容不下,她又带孩子走了。
晓得去哪儿了?
阿宽的人生悲剧始于他无意中窥见一对光屁股夫妻床上运动那一幕。这一年,阿宽十五岁。
他姐是地主,自然他也是。他的父亲受不了三反五反四清历次运动冲击,和他的小母亲一起,双双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他便随大他一十七岁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来到河棚村。
阿宽读书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没继续往上念了。因为只要班里有哪位同学丢了东西,班长一定让人先搜他的身。维护尊严?不让搜?按住他的脑袋就往石条课桌上磕。磕他脑袋只是他退学的次因。因为他热爱学习。他退学的根本原因是几个同龄孩子一起玩弹弓子,“不小心”把他的右眼射瞎了,他休了一学期的学,进城安了一只假眼睛,再来上学时,大家就都不喊他阿宽,而呼他左明或右安了。他被彻底孤立起来。他不得不,彻底休了学。
现在知道了吧?阿宽戴着墨镜并非你我想象中的摆酷或时髦。
3
帮姐收割了小麦,吃过了新面,阿宽就踏上寻找心莲的路——他姐说心莲带着孩子往云南那边去了,具体地点不知道,因为她走后再也没有往她娘家这边写过信或通过电话。
阿宽第一站目标是云南滇池的一个大茶场,据说这里每年都随季节招来许许多多的采茶工。这些采茶工百分百的是女人。不是女人不招。所以,不排除心莲进茶场的可能性。
阿宽难以准确描绘心莲的相貌特征,心莲的模样当然还是停留在他少年记忆中那个蝴蝶飞飞的模样。茶场场长表示遗憾地摇摇头问,没照片?他说忘记带了。这不是说谎么?他哪会有她的照片?这不过是他应对场长无聊盘问的托词。场长并不放弃开开玩笑的机会,说,我们这儿这多漂亮的采茶妹,还没有你中意的?何必舍近求远费老劲去寻那个什么莲。
笑话。他阿宽怎么会愁找不到女人哩?阿宽可不是从前那个见了女人腿肚子直哆嗦的阿宽了。他游戏过的女人,这八九年来少说也有六七个。他的第一个女人是日本澡堂的一位“嗨,荣幸为你提供服务”的搓澡工;他的第二个女人是倒卖皮装的白俄罗斯妞;第三个,第四个,还有,我都不要往下说了。他此前的守身如玉完全拜赐于一个叫森淼的朋友而毁。当他游戏女人刹不住闸时,那个叫森淼的朋友又说,奔四了,别游戏了,该定一个女人成家了。森淼是他一同入高墙一同出高墙混世界的铁哥们,在他面前说话还是挺有分量的。他也有此打算。一个叫小倩的女人对他由游戏到动真情,也是他自游戏女人以来时间最长的一个情人。就差没领证了。
他明白,森淼的话,实际上就是替小倩在传话。
小倩是海南人。阿宽和她是在海口认识的。小倩年龄不是很轻,长相却颇得几分姿色。认识阿宽前,她在都之都大酒店当大堂领班。据说是都之都老板的秘密情人。只能是据说。是不是不一定。因为每一位受到老板青睐提拔的未婚女性都挡不住人家做如此猜想。直到遇上阿宽脱离都之都,两人合作做起空运海鲜到内陆的海产品生意。再美丽的女人也有年老色衰时,小倩同样跳不脱自然规律,也有怕甩的心理,落脚点仍然是想落实在婚姻上。从生意,情感,财力,综合考虑,小倩要求阿宽给她一纸婚约是无可厚非和有充足理由的。父母也一直极力反对女儿长时间陷入试婚的同居状态。他们说这试婚同居简直是一场不想负起半点责任的儿童过家家游戏。这话极大地触动了阿宽的某一根神经。与一个已经激动不起任何感觉的女人为婚姻而婚姻拴在一起,阿宽心里有疙瘩,有莫名的不安,想打退堂鼓。近来尤甚。泉城碰上阿山,他的眼前忽然有了蝴蝶飞舞的幻象,于是自我诊断患了思乡病。
4
阿宽下学那年一十三岁,队长派他和一个老光棍汉一起给生产队放牛。
那个老光棍汉,就是他这次回乡遇到的第一位乡亲,扳着手指头患轻度痴呆症的老者。
光棍汉成份好,贫民,因为瘸,娶不着女人。但他对女人不是勾头弯风绕道走,他对女人总是表现出无限高涨的热情,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没脸没皮地与村里的妇女们调笑。每天太阳一上山,他俩的牛群也赶上山,不管山上或田地有没有妇女,老光棍就依依呀呀,有的放失无的也放失,自我陶醉地唱一些向异性求欢的艳词小调来。
依依呀呀里,阿宽只记得一句——扯把酥油草呀当枕头。头枕酥油草,老光棍色眼眯成一条缝,对少年阿宽描述一幅电影上老被经过的火车挡住的情色画面。
而阿宽对女人,包括对母亲,都没有什么明晰的感性的视觉印象。阿宽母亲死的时候,他还小,还露着腚坐在地上玩泥巴。他对女性身体直观而模糊的印象,是缘于某年夏天河棚村柴禾垛旁的那一场游戏。
喂喂喂,心莲医生在不?我媳妇快要生孩子了,快来接生!
道具是一根麻绳,从左边一棵椿树拴到右边一棵槐树,充当一根电话线。
绳子的这头,扮演丈夫角色的阿山用手指勾弹那根电话线,绳子的另一头,还没预备妥当的心莲一时忘记台词(心莲的妈妈是医生,充当接生员的角色自然非她莫属),游戏卡壳了,没受邀请一旁观看的阿宽看到心莲胀红的小脸蛋,一下子萌芽出爱情。他跑过来也用手指勾动那根麻线绳,说,心莲医生发烧生病去不了了。
麻绳上系着的镀铜小铃铛,立时发出一阵急促地叮铛声,阿宽的话像是真的通过电波传输了过去。那边突然混乱起来。
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捣乱?阿山对擅自加入游戏,擅自更改台词的阿宽愤怒咆哮。虽然阿宽比他大比他高,但他在他眼里一点震慑力量也没有。这是少年阿宽的悲哀。
命悬一线,叮铃声响过一阵后,阿山终于停止咆哮,因为躺在草窝的女孩说,疼死我了!孩子在我肚子里翻跟斗。戏演真了,女孩痛得就地滚了,头发上沾了好几根稻草。
救人要紧,让阿宽替我接生吧。心莲在挽救因她台词卡壳而造成的混乱局面,同时也给了阿宽一个参与游戏的机会。
如果你相信宿命的话,这该是阿宽恶运的苗头。现在他是医生的角色,没有人反对他给一个充当小母亲的女娃娃接生。遗憾的是他始终融入不进他们的群,他与心莲们的游戏仅此一次。少年阿宽天天交集的是老光棍。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跳神。潮起潮落,日升月沉,阿宽寂寞烦恼的少年时光在老光棍荤荤的艳词小调中度过。
恶运再一次对他招手,是在他姐夫派他去邻居家借牛样子的那一天。那一天中午,他第一次看见火车挡住的真正的男女交欢的镜头。那天夜晚,他身子紧贴床板,翻腾得咯咯吱吱。这一夜思想龌龊,想着那团白花花的肉,第一次湿了内裤和床单。这一夜是美妙的,头晕身子飘,飞起来的感觉。他一连多日想着女人的身体,正在他想着想着就对女性身体产生出探索欲望时,真是有鬼了,这些撞击眼球的情节偏偏接二连三撞上了他。接下来的一星期,他从心莲的窗户下经过,看见了阿山心莲的床上游戏,对心莲的身体有了美妙的想象和爱意。可能因为这个村子只有心莲常对他表示友好,不排斥和他说话吧。他因此把她圈在内心亲爱起来。想像永远代替不了实际。他得把与心莲肩膀搭肩膀的阿山换成他才成。
接近心莲的第一步,必须物质拉拢。物质拉拢少不了钱。这个不成问题。对于小女孩,小恩小惠,破费不了几个钱。他挖桔梗等中草药卖的钱是他的小自由,姐姐不会干涉的。
好,糖果积攒一些了,接下来就是行动了。
这一天,心莲与阿山闹毛了,一个人撅着嘴落落寞寞在踢沙包玩,碰巧阿宽牵牛,其实是有意,打她身旁过。阿宽哥,我陪你放牛你给我采兰花好吗?阿宽一阵激动。心莲被他抱到牛背上。路有些颠簸,他试探性搂住心莲的腰,心横冲直闯撞击得胸膛咚咚响。心莲没有阻止反而得意他手臂的呵护。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出来,他要把心莲带出河棚村的地界,把牛赶到一个分疆独立的偏僻地。
他采来兰草花。他又掏出糖果。他来讨好她。
抛绳自放的老牛竟然私自下山跑到田里,用它红红的长舌开心卷食紫云英,阿宽牵起心莲软乎乎的小手,走,我们追牛去。
好家伙,真能耐,就凭几颗糖,现在他敢对心莲使用他原来不敢轻易对人使用的词——我们。紧接下来,他的语气霸气十足,演变成武力征服——他要哄心莲和他做一次她和阿山那样的床上游戏。
你,闭上眼睛!他的心脏分裂出的丝帛锦音在体内血管奔突流窜,手心直出汗。松开她的小手,他再一次害怕地命令,眼睛闭上,躺下!
心莲哪能识破他的阴谋。心莲这个年龄是非常非常着迷于和一个男孩子,头并头脸贴脸,眼睛望着眼睛,手臂弯里搂着一个布娃娃,躺在床上,轻哦“哦哦乖乖宝,妈拍宝宝快睡觉”的游戏。现在,阿山和她闹翻了,阿宽哥要和她过家家,还有糖吃,不是很好么?再说,这个阿宽长的并不讨人厌,大人为啥不让小孩和他玩?她有点可怜阿宽了,她温柔顺从地躺在阿宽指定的那张开满紫云英花朵的“床”上。
心莲的厄运来了。这要怪谁?她长着那样一张粉色绒毛的美得诡异的小脸蛋。她又生着那样一副慈悲的不辨良莠的好心肠。她又对他这个缺少温暖受到排斥的少年主动友好。
心莲大睁一双纯洁的笑眼睛,说,阿宽哥!你看!蝴蝶!早上梳头时,她的头发翘起老高,她妈就用篦子沾了一点儿二花油往她头发上篦了一下,想必蝴蝶与阿宽少年一样,在贪那头发的香气,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总在心莲头顶上盘旋。阿宽心慌慌口发干,挥手来撵。
那是一只紫色的蝴蝶,那是一朵紫色的火焰,心莲花朵般的脸蛋让阿宽立时立刻挺立起一秒也不能等待的爱情。
他要向火取暖。
阿宽哥,我疼,心莲不合作地说,我不玩了,不好玩,我好疼。双腿顺势一蹬,把阿宽蹬得一屁股跌倒一片草籽,那只紫色的蝴蝶吃惊地飞开,渐飞渐远,没入开着紫花的草籽丛中,紫色一叠加,视线就淹没,他粗暴而气恼,再次命令她,闭上眼睛!心莲哭了。心莲和阿山的游戏可不是这样的。他呆了。他吃豹子胆了。他有些后怕。他许诺以后会给心莲好多好多的糖果,让她别哭别告诉任何人。
纸里哪能包得住火?心莲的私处肿了,出血了。可怜心莲经不住妈妈的三诈二审,很快就供出了阿宽。她妈一听气炸了肺,发誓重重惩罚那祸害女儿的地主羔子王八蛋。
被人坏了贞洁,这在农村可是了不得的天大丑事。心莲因此成了女流氓。成了同龄孩子眼中的怪物。她的妈妈如果早点明白告发阿宽会给心莲带来如此灾难,一定会选择吃哑巴亏的。心莲成长得很不顺,一度还得过不说话的病,现在叫精神抑郁症。后来,老姑娘了,寻了一个不知根底的婆家,远远的,嫁到了山区。
5
阿宽怀惴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告别姐姐,现在又辞别贫嘴的场长继续赶路,他要找到心莲,给她,并给自己一个交待。
嗅着茶香一个茶场一个茶馆地问,终有一位说,是有一个心莲,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个,我举荐她到玉树茶马古镇上的一家大茶馆了。
一面圈着大大“茶”字的旗子,像酒旗,迎风猎猎招展。阿宽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终于找到这一家茶馆了。
是她吗?会是她吗?那个正忙忙碌碌招呼茶客的女人真的是心莲吗?
小时候心莲也和旁人一样,起哄地给他改过姓换过名,喊过他左明,也叫过他右安。要想确认,方法其实很简单,他只需取掉墨镜观她的反应。打定主意,阿宽选定一张竹桌,拉过一张竹椅,向她喊一声——心莲,上茶!
他在等待一位神色大变的妇人,对他右眼的凝视与确认,他在等待一阵眩晕和痉挛——他的病根原来真在这里呀,心结渐渐松动,手心脚心发热发麻,牙齿重新打架——蝴蝶儿飞飞,无须她来凝视,仅凭感觉,仅凭气息,他能确认,她,就是那一朵紫色的火焰——她,就是他要寻找的那一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