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狭邪小说的分类
2016-05-30肖榕桔
摘 要:“狭邪”,原指弯弯曲曲的小巷,由于古时妓女的居住地大都是狭窄又曲折的小巷,后来专门用“狭邪”代指妓女的处所。而鲁迅先生最早在其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中为其命名。简言之,狹邪小说“指十九世纪中期至二十世纪初形成的小说流派,它以妓院梨园为主要表现空间,以名士名妓、优伶鸨仆为主要表现对象 其文体形式多为长篇章回体。”本文旨在简要探析狭邪小说的历时分类及其主要成因,以窥清代小说、清末社会一隅。
关键词:狭邪小说 清代 分类 鲁迅
狭邪小说发展到了清末民初,离不开当时特定的经济发展形式和都市文学的崛起,二者可以说是孕育狭邪小说在清代发展至高潮的文学土壤。
马克思把文学比喻成一种活动,把对文学的创造和对文学的欣赏看作是人的生活活动,而这种活动的特点即为“自觉”。也就是说,文学是一种合规律、合目的自觉的创作的一种活动。黑尔格在《美学》中说道:“人有一种冲动,要在直接呈现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实现他自己,而且要在这实践过程中认识他自己。人通过改变外在事物来达到这个目的,在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见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1]
这种文学创作的目的,用《九尾龟》作者张春帆的自述来说就是:“在下做这部书的本旨,原是要唤醒诸公同登觉岸,并不是闲着功夫,形容嫖界。”这就是一种文学的自觉,作者在书中融入了自己的看法,借书中主人公之口表达自己的观点。法国学者琼·杜瓦尔在文章中为狭邪小说正名,直言狭邪小说不是色情小说,而是暴露小说,理应得到其认知层面上的重视。
一、前期“溢美型”狭邪小说
19世纪狭邪小说多把故事情节的发生、发展定位在上海,这离不开当时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19世纪的上海,在鸦片战争之后,被迫对列强开放为通商口岸,刹那间上海滩一改往日闭关锁国的闭塞形象,被迫、不自觉地接受了来自西方文明的冲击。而后,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让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反省自身,先是爱国之士“公车上书”,然后“百日维新”,然后康有为、梁启超呼吁“戊戌变法”,通过这些举措,让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清政府的腐败和无可救药,报国无门又无法舒缓心中之郁结,便“发愤著书”。
加之随着列强入关,上海的都市经济进一步发展以及娱乐业的畸形发展,人们开始笑贫不笑娼,至1905年取消科举制度这一事实无疑给了文士最沉重的一击,彻底断绝了他们“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使其陷入长久的迷茫之中。一直坚信的价值观念被一朝击碎,无法挣脱的精神危机,不少人选择流连烟花之地,寄情于娼妓优伶,可惜的是时移世易,青楼早已不是柳永笔下“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千种风情的避风港,前朝的风流举措和妓女的才情品行也在商品经济的发展中发生了变化。“事实上,晚清上海社会生活的活跃和繁荣首先就是从娱乐业开始的,正是这些“生计”之外的‘无益之需,使得上海城市生活的色彩日益丰富起来,并吸引人们在这里逗留、生活、旅游,当时上海最令人流连的有‘八事焉:戏馆也,书场也,酒楼也,茶室也,烟间也,马车也,花园也,堂子也。”[2]社会世情的变迁和文士心理的变化,诉诸于文学,用狭邪小说的表现形式来看,也是高度符合客观的社会存在。用鲁迅先生的话总括:“作者对于妓家的写法凡三变,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3]
自鲁迅先生这种分类方法开始,学界一直比较推崇和认同,只是在涉及具体作品的归类时众说纷纭,因为这不是本文重点探讨的问题,那么在此不做过多的赘述。
前期“溢美”型狭邪小说,前承才子佳人小说的末流,对书中名士、名妓的描写还抱有赞美的眼光,不过这种赞美是过于理想化、才子佳人式。“溢美”,最早在古代典籍中已经出现:《庄子·人世间》云:“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4]、《论衡》里也提到:“夫儒者之言,有溢美过实。”[5]可见,“溢美”的意思就是过度夸张、修饰,把现实粉饰太平。“溢美”型代表狭邪小说有《品花宝鉴》(1849年)、《青楼梦》(1878年) 、《绘芳录》(1878年)和《花月痕》(1888 年)等。在这些小说里,都深受才子佳人小说模式的影响,把嫖客才子化,把妓女佳人化。自古对才子的标准就是“才比子建,貌若潘安”,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的形象也是基本按照这个模式来写。比如《红楼梦》中尤三姐就想找一个“才比子建,貌若潘安”的男子共度一生。《金瓶梅》中王婆总结出“貌若潘安”是最能吸引女性的一大标准。故而,“才子”的形象早已是固定模式。但在“溢美型”狭邪小说中,经过文学的加工再创造,一个个流连妓院的落魄书生形象就摇身一变为“才子”。他们由嫖客变为名士,那么妓女就变为名妓。中国社会中名士与名妓的关系是非常独特的,超越了肉体、经济,是一种诗意的关系。“溢美型”狭邪小说继承了这种美好,在新的时代继续书写才子佳人,青楼梦好的诗意。
二、中期“近真型”狭邪小说
正如前文所提及的马克思的文艺观,每个文学现象的产生,都有它特定的社会原因。这时候,“溢美型”狭邪小说还可以受到好评,除了对文学传统的继承外,特定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也在影响着创作者。简单的来阐述,首先前期“溢美型”狭邪小说是一种文学传统,我们可以称之为“情结”。“情结”这个说法来源于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情结(complex)是一种心象与意念的集合,其中具有一个源自原型的核心,并且具有某种特别的情绪基调。情结基本上是属于一种‘自主性或‘自治性的存在。”[6]这种情结是一种无意识状态,潜意识的情感意象群,是中国长久父系社会下折射出来的大男子心理。前代文人有冶游、狎妓的需要,所以催生了青楼,促进了青楼文学,沉醉于其中的文人也形成了一种青楼情结。青楼女子和寻常女子不同的是,寻常女子受一名男子保护,青楼女子受众多男子保护。当然,在清代以前,妓女为了迎合统治阶级的享乐的需要,往往是要受严苛的文化训练和修养的培养,晋代有记录石崇训练妓女的记载:石季伦爱婢名翔凤,魏末于胡中得之,年始十岁,使房内养之。至十五,无有比其容貌,特以姿态见美。妙别玉声,巧观金色。……崇常择美姿容相类者十人,装饰衣服大小一等,使忽视不相分别,常侍于侧。使翔凤调玉以付工人,为倒龙之珮,萦金为凤冠之钗,言刻玉为倒龙之势,铸金钗象凤凰之冠,结袖绕楹而舞,谓之“恒舞”。欲有所召,不呼姓名,悉听珮声,视钗色,玉声轻者居前,金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也。使数十人各含异香,行而语笑,则口气从风而飏。又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百琲,有迹者节其饮食,令身轻弱。故闺中相戏曰:“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百琲珍珠。[7]
青楼产业的繁荣,青楼女子的多才多艺,文人出入青楼,不仅求得半分愉悦,还与名妓酬唱作答,好的文学作品经此口口相传而后流芳百世,真可谓是真名士,当风流。所以,风流文人自古有青楼情结就不难理解了。
其次,由于原本的青楼在清代已不复存在,雍正三年官方取缔了从唐朝沿袭下来,有政府支持的青楼制度,私妓取代了官妓。晚清落魄文士失意于现实,转而把这种对现实的无力改变寄托于文学。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早就是传统文士纾解心中不平或表达隐晦的情感的重要写作手法,《青楼梦》作者就在序言中写道:美人沦落, 名士飘零,振古如斯,同声一哭!览是书者, 其以作感士不遇也可,倘谓之导人狭邪之书,则误矣![8]当理想、仕途、佳人、爱情,在晚清政权风雨飘摇的社会背景中难以实现,文人们也只好把目光投向彼岸,向往前代乌托邦式的“青楼梦”,所以这一时期的作品,大都竭力渲染的如同前代才子佳人式的小说,对冶游行径大为赞赏,具有很浓厚的理想化色彩。
时间发展到1982年,韩子云的《海上花列传》标志着前后期狭邪小说的分期,狭邪小说开始由“溢美”转为“近真”。19世纪末,上海租界体系基本定型,文人在功业上对政治的疏离感使其传统地位整体下降,而由于金钱为主导的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娼妓行业出现一番欣欣向荣的形势。前面已经说到,传统的官妓业被取缔,新发展起来的私妓已不再执着才艺的训练和品行修养的培养,又由于租界社会人员鱼龙混杂,社会地位不再是传统的士农工商,各等人员共处一室,使得文人与娼妓的地位发生了转变,不再一味只是男性主导,文士地位也不再得到“佳人”的额外垂青。一切金钱至上的现代化进程催生了妓女以欺骗的手段夺取钱财,青楼从闪着乌托邦的色彩的天堂跌落在人间。这一时期的作者较为客观的看待名士与娼妓的关系,揭露了妓院的腐败和黑暗,暴露了妓女的贪婪、丑陋,但同时也对身不由己的妓女报以同情的态度,冷静客观的反映了她们的悲苦。
三、后期“溢恶型”狭邪小说
光绪27年(1901),清政府废除八股取士,光绪31年(1905),所有乡试、会试一概停止,在中国实行了1300多年的封建科举制度的废除,无疑是压死名士“白日梦”的最后一根稻草,清政府已经显现出病入膏肓、回天乏术的破败,狭邪小说也走上了末代的绝唱,从“近真”又过渡到“溢恶”。
梁启超1902年《新小说》创刊号发表文章论述小说的重要性: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 ,故欲新道德, 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支配人道故。先生在文章中极力推崇小说,把小说看成是救国救民的武器,这一怒吼惊醒了小说家,在科举制度废除的几年时间里,狭邪小说的数量是最多的。不止狭邪小说,各类小说家都进入了文学创作的高潮时期,这一时期,涌现出很多谴责类小说,和“溢恶”型小说一样,作者旨在揭露社会的黑暗腐败,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夫以龟而比贪鄙龌龊之贵官,宜也;则以狐而比下贱卑污之淫妓,亦宜也。……删文法而用白话,增历史而除芜词,平章风月,描写烟花,方知北里胭脂尽呈假态,能使南都金粉悉现真形。如铸鼎之象物,若照水犀光,惊心动目,据实定名。命名《九尾狐》,正不独媲美于《九尾龟》也。”
由此可观之,晚清“溢恶”型小说的特色不在于怀念乌托邦式的青樓梦好,也不在于客观叙述娼妓的悲惨身世,而是着墨于批判嫖界和官场。传统的文士情怀、浪漫因子已不复存在,文人和名妓完全不是惺惺相惜的诗意的关系,而是演变成一种赤裸裸的金钱交易的肮脏关系。
结语
狭邪小说的历时发展是源远流长的,是和历史发展变迁息息相关的,其作品内容的演变和艺术特色的变化也是反映了时代特征的变迁。作为一种特定的小说题材,狭邪小说需要被正视,被更多的研究和发现。
注释:
[1]朱光潜译,黑格尔:《美学》,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一卷,第38,39页。
[2]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五卷,第112页。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82页。
[4]曹础基:《庄子浅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8页。
[5]袁华忠,方家常:《论衡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66页。
[6]申荷永:《荣格与分析心理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73页。
[7]齐治平校注,[晋]王嘉:《拾遗记·卷九》,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214-215页。
[8]金湖花隐:《青楼梦序》,余达:《青楼梦》,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肖榕桔 四川成都 四川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61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