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路文人旧事
2016-05-30朱少伟
朱少伟
上海常德路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路,横穿静安、普陀两区,全长逾二千八百米。它始筑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后来租界当局为了纪念曾长期担任清廷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定名赫德路;1943年,以湖南地名常德更名常德路。这条马路在申城虽不算“通衢大道”,却“资格”很老,而且至今依然保存着不少值得人们关注的史迹,从一条条老弄堂和一幢幢老房子中仍可以捕捉到有价值的历史信息,感受到昨天的特殊气息……
恒德里
聂耳正式开始艺术生涯
常德路633弄 (恒德里)65号,处于弄堂最内侧,系两层新式里弄房屋。它的上部为灰泥墙面,下部为红砖墙面,整幢建筑与周边的民宅相比显得较大。这里是人民音乐家聂耳在沪旧居。
1932年夏,聂耳(左三)与王人美(左四)等在在恒德里合影
1930年7月,初抵上海的聂耳经过同乡引荐,进入昆明云丰商行在沪所设的“云丰申庄”干活。翌年春,“云丰申庄”因故关门,失业的聂耳看见《申报》 登出联华歌舞班 (明月歌舞剧社前身) 招生启事,马上赶去报名,被主考的黎锦晖录取为小提琴练习生,正式开始了艺术生涯。
据黎锦晖的回忆录 《我和明月社》 提及:“在沪还公开招考一次,聂紫艺 (聂耳)、李果等五人被录取”;“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之役,日寇炮火烧到上海。国难当前,联华股东主张紧缩机构,借此为因,决定停办歌舞班,发了三个月遣散费”;“名义上联华歌舞班被解散了,实际上全部班底一个不缺,原封不动地重新组织起来。大家决定靠自己的力量把团体维持下去,改名为‘明月歌舞剧社;“成立了‘社务委员会,由我、黎景光、张簧、张弦、王人美、王人艺、黎莉莉、聂耳等九人担任委员”;“为了节约开支,迁出联华宿舍,找到赫德路(常德路) 恒德里内一幢房子。据说:这所屋子闹‘鬼,空关了两年多没人住,积尘很厚,在房东派人初步打扫之后,聂耳又邀集几个社员进行了洗刷,房子焕然一新”。1932年春,明月歌舞剧社数十人搬入恒德里65号,底层是排练场,二楼是男演员宿舍,三楼是女演员宿舍,“待遇一律平等,吃大锅饭”,迄今仍能找到聂耳和一些同伴在集体宿舍门前的合影。
从一位高龄居民那儿获悉,当年聂耳住在楼上最靠北的那个房间,常在底层练小提琴。我知道,聂耳就是在明月歌舞剧社期间与田汉结识,并于1933年初经他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两人一起在申城陆续创作了 《开矿歌》 《大路歌》 《毕业歌》 《码头工人》 《苦力歌》 《打砖歌》 《打桩歌》 《告别南洋》 《春回来了》 《慰劳歌》 《梅娘曲》《打长江》 《采菱歌》 《义勇军进行曲》 等歌曲(田汉作词、聂耳谱曲)。其中的 《义勇军进行曲》,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常德公寓
张爱玲充分显示才华
常德路195号,是一座沿街的八层楼房,具有意大利建筑风格:平面略呈“凹”形,每层三户,户型有二室户和三室户;每户客厅较大,设置壁炉,卧室均有小贮藏室和卫生间,厨房沿西外廊布置,双阳台连通客厅和卧室。它原先称为爱丁顿公寓,后来更名常德公寓,这里有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的旧居,她在1939年住进51室、1942年搬入65室。
张爱玲系晚清重臣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她在黄浦江畔度过少女时代,就赴香港求学。仅隔数年,她又重返申城,与姑姑张茂渊一起闲居常德公寓,两人各有自己的卧室和盥洗室,中间有厨房相连,要见面开门即可;若不想打扰,也能从消防门进出,可算各有私人空间。就是在这里,她开始尝试职业写作。好多人或许不知道,她在沪成名系从周瘦鹃主编的 《紫罗兰》 起步。《紫罗兰》 创刊于1922年夏,是综合性半月刊,后因故停办;1943年5月复刊,改出月刊,三十六开本,每期近二百页,宗旨为“文学与科学合流,小说与散文并重,趣味与意义兼顾,语体与文言齐放”,至1945年3月终刊。张爱玲初识周瘦鹃,正值他为 《紫罗兰》 复刊忙碌之际。据周瘦鹃在 《写在〈紫罗兰〉前头》 中说:“黄园主人岳渊老人介绍一位女作家张爱玲女士来,要和我谈谈小说的事……说着,就把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捧了给我。我一看标题叫做 《沉香屑》,第一篇标明 《第一炉香》,第二篇标明 《第二炉香》,就这么一看,我已觉得它很别致,很有味了。当下我就请她把这稿簿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随后和她谈起 《紫罗兰》 复活的事。”周瘦鹃读完张爱玲的作品,感到挺像英国名作家毛姆的风格,并有 《红楼梦》 的影子,决定全部采用。当它们在 《紫罗兰》 复刊号和第二期亮相时,张爱玲首次引起上海文坛瞩目。
接下来,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女作家在常德公寓创作的 《倾城之恋》 《金锁记》 《封锁》 《心经》《花凋》 等作品陆续在上海推出,沦陷的申城出现“张爱玲热”。对此,张爱玲在1943年8月发表的散文 《到底是上海人》 中称:“我为上海人写了一部香港传奇,包括 《沉香屑·第一炉香》 《沉香屑·第二炉香》 《茉莉香片》 《心经》 《琉璃瓦》 《封锁》 《倾城之恋》 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张爱玲奇迹般地崛起,与上海沦陷形成文学真空状态密切相关,这诚如当年傅雷所说:“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在什么幻想,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印象,便有这情形。”
张爱玲在常德公寓的生活极惬意,每天有人送来报纸和牛奶,洗澡有热水,家务和煮饭有佣人操办;她不喜欢应酬,常站在阳台上看哈同花园 (遗址为今上海展览中心) 的派对,看街头的风景。周瘦鹃曾提及:“我如约带了样本独自去那公寓。乘了电梯直上六层楼,由张女士招待到一间洁而精的小客厅,见了她的姑母。这一个茶会中,并无别客,只有她们姑侄俩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红茶、点是甜咸具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和点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后来成为张爱玲姑夫的李开第则曾谈道:“我常去那里看她们。一次,我在公寓门口遇到爱玲,爱玲说,姑姑叫我去给伊买臭豆腐。那个时候,张爱玲已经蛮红了。”张爱玲本人也感叹过:“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可以说,张爱玲在常德公寓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才华,她从1943年夏起,没用太长时间就迅速走红,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几乎都已发表。至1947年,她又随姑姑搬入卡尔登公寓(后来改名长江公寓,今黄河路65号),直至1952年夏赴海外。上世纪八十年代,她在美国洛杉矶写的最后一部作品 《小团圆》 中,仍情不自禁地糅入了不少昔日寓居常德公寓时的旧事。
嘉禾里
郁达夫度过一段清苦而安逸的时光
常德路81弄 (嘉禾里)1476号和1442号,是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郁达夫在沪旧居。这里的一幢幢两层房屋是犹太人哈同出资造的,前弄为东洋式住宅,无天井;后弄为石库门房屋,有天井,多建“三层阁”和“老虎窗”。
1922年7月中旬,郁达夫结束在日本的多年留学生涯,从神户搭船回国。在沪落脚期间,他回首以往经历,深感生活的艰辛,便更关注底层劳动大众的疾苦,并把这融入自己的作品。1927年1月14日,郁达夫在朋友家中邂逅“明眸如水,一泓秋波”的王映霞,便希望“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王映霞的芳心逐渐被郁达夫的热情和才华所打动,但她明确提出想要同自己结合,他必须先与目前的妻子孙荃离婚。经过一段时间的你来我往,他们的情感已达到白热化,遂于6月订婚;翌年2月,两人在杭州举行婚礼,柳亚子誉之为“富春江上神仙侣”。接着,夫妇俩在沪租下嘉禾里1476号。
那时,郁达夫的经济状况不佳,所以借住的嘉禾里1476号,属于条件较差的前弄,每月租金八元;使用面积也不大,只有楼上一间正房光线比较充足,从亭子间南窗望出去是静安公墓 (今静安公园),一座座坟上的大理石“安琪儿”都看得挺清楚。尽管家里的木器均是从店里租来的,连电灯都未安装,但这里仍是个温馨的地方,夫妇俩没把住址告诉友人们,因而无亲友来打扰;在房间里坐得闷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谈过去、谈未来,再谈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王映霞的祖父和母亲借住在嘉禾里1442号,属于条件较好的后弄,每月租金十二元;因互相住得近,她一日三餐都在娘家吃。
王映霞的母亲后来搬走,郁达夫便改租嘉禾里1442号,一直住到离开上海。王映霞初为人妻,一点家务都不会做,煮饭不知道该放多少米、放多少水,烧菜不知道该放多少油、多少盐,常出洋相;往往在王映霞正手忙脚乱之际,郁达夫可能恰好写出一段好文章或一些妙诗句,他会跑到灶间里来把妻子拉上楼,让她先看一遍、读一遍,这样一顿饭常要做两三个小时。于是,郁达夫提出:要学会烧好吃的菜,就得先出学费;他带着王映霞到大大小小的饭馆里去品尝了几天,把一个月的稿费全用光,她仍没学会烹调。王映霞并不气馁,她通过反复实践终于慢慢地学会烧菜,而且学会了缝纫、洗衣等。
傍晚时分,郁达夫和王映霞常走出嘉禾里,到树下散步。在极司斐尔路 (今万航渡路) 和愚园路,有时会遇见从曹家渡过来的独轮车揽生意,他们便分坐在车的两侧,手牵着手,一路上和后面的推车人聊着天,真是别有情趣;回到家里,两人往往仍很兴奋。王映霞的 《我与郁达夫》 提及:“饱尝了欢乐的两颗心,觉得已经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愿望了。在散步散得有一点疲倦的时候,我们便又很自然地回到了小楼上。太阳成了我们的时钟,气候算着我们的寒暑表。在这十里洋场的一角,是很少能够有人体会得出我们当时的满足的。”可以说,他们在这里是清苦而安逸的。
然而,郁达夫在寓居嘉禾里的近五年中,并未只顾小家,在坚持创作的同时,曾参与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加入宋庆龄等领导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出席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大联盟成立大会;另外,他还在1932年2月4日,与鲁迅、茅盾等联名发表 《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谴责侵沪日军发动“一·二八”事变。
当年,嘉禾里居住着教师、店员、司机、售票员、小贩、黄包车夫等,显得较杂乱。1933年4月,郁达夫和王映霞移居杭州。而嘉禾里在风雨中度过七十余个春秋后,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于2002年被列入拆迁计划,不久就被夷为平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选自《档案春秋》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