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非不快乐
2016-05-30颜无色
颜无色
作者有话说:
我七岁那年,哥哥送我一只猫,是一只极漂亮的花猫,那时它才十几天大,柔软到我心里。我和它相处了一年半,它和我的脾气一样差,没有小黄鱼吃就会愤怒得四处搞破坏,但它温柔的时候也是真的温柔。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想,我能够再对它好一些就好了,它是不是就不会爱上隔壁家的小黑猫,不会在我放假回家时只留给我一个猫砂盆?我失去了那么多人,而我和我的小猫,却注定是一期一会。就像苏文青和葱花,一辈子,我们只能相遇一次,我又怎么舍得抛下你?
大概是因为它温暖善良,从不记得伤害自己的事情,我所丢失掉的东西,它身上都有。
01
我七岁时养过一只猫,毛色黑亮,肚皮雪白,三个月大时因为和我争抢小鱼干打了一架,负气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十四岁时尝试照顾一窝小鸡,以为至少能养到它们学会打鸣,四天半后它们便不知所踪,邻居家小孩那段时间总是躲着我,闪躲的眼神像做了什么错事。
后来吗?后来我妈养过金鱼,买了一只昂贵并且漂亮的鱼缸,阳光打在水面时漾起粼粼金色,我都想跪下拜锦鲤了。于是我兴奋地把一整罐鱼食都倒进鱼缸里,结果它们没有熬到第二天便全军覆没。
每逢我忘记带伞必定会下雨,起一个大早去郊外登山通常不是被蛇咬就是崴到脚,我觉得户外运动实在是危险系数太高,于是跑去海洋公园看海豚。作为一个生来怕水的姑娘,我坚定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往前挤,就是这样,当我走到水边时,突然听见朋友从背后喊我的名字,然后我一头就栽进了三米深的水池……
从此,什么都不能妨碍我对大自然的抵触。
夏天匆匆过去了一半,我已经第三次来看心理医生,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应该养点什么,为了你的健康着想。”
李医生这样嘱咐我许多次,均被我用残酷的黑历史将这个建议束之高阁。
春天过去后,金融危机再次像洪水一般向这个高压城市袭来,猝不及防地席卷了一群为生计奔波的年轻人,风波过后,我收到了裁员通知。
第二天,男友从澳洲旅行回来,面对他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我皱着眉头跟他讲:“有我没它。”
很悲哀,男友选择了他不远万里带回国的松鼠宝宝,终于将相恋一年的我抛弃在不幸的红尘里。
这四十八个小时里,我先后经历了失业和失恋,能够听我倾诉的除了移动客服,便唯有心理医生。
我曾经为这家心理诊所做广告设计时,收藏过他一张名片,因此只有这家诊所我可以享受五折待遇。
“如果你再不采取积极心理治疗,我不能保证一个月后你的情况不会恶化。”李医生说话的口吻向来非常郑重,使我不得不小心采纳出自他口中的每一个字。
“恶化……会怎么样?” 我试探性地问出了口。
李医生双手交握在工作台上,厚达三厘米的镜片后本该温柔的眼睛,此刻也变得异常锋利:“情绪低落,思维迟缓,暴躁发狂,一直到无法感知你的自身行为……请容我对你叙述的都是十分严重的不良后果,毕竟你的情况已经不能再拖了。”
我向来以为,医院是个把没病变成有病、有病说成大病的地方,医生就是盯住我钱包的刽子手,但是在此情此景下,我依然开始浑身冒虚汗。
我迟疑了很久,终于对医生说:“那我养一些甲壳类动物可以吗?”
李医生诧异地问我:“你已经有目标了吗?”
“大闸蟹,或者小龙虾,应该还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
李医生沉默了三秒,愤然把我赶出了诊所:“你是想半夜饿肚子的时候还能煮来当夜宵吗?”
我面前是一扇倏然关上的大门。
或许,我真该好好考虑。
可是在我无望的生命里,我该怎么去照顾另一个生命呢?
我租住的房子往北边再过一条街有一个大型的花鸟交易市场,太多种花朵的香味混合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宠物店里放眼望去,除了笼子,还是笼子,所有小动物都被关在笼子里,小型的幼崽被养在铺了软绵绵的木屑的玻璃箱里。我浑身都不舒服,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不管方向,也不管大路还是小路,我只想赶快逃离。
等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一个花香都飘不过来的角落,我在这里找到了一家纯白的店。
02
店主是个话痨。
这个二十出头的小胖子用十五分钟把这家店的发家史讲到了四分之三,我很烦喋喋不休的人,但我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纯白的房顶,青葱的壁画,人工制作的池塘、假山还有土堆,见不到哪怕一个笼子,所有的宠物都自由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奔跑和玩耍。我掐了掐自己的肉,终于失声地笑了出来。
“我家要有这么温暖,多好呀。”我喃喃自语了一句,发现小胖子意犹未尽地将之前的话题止住了。
“温暖这东西,你也不是给不起。”胖子店主推了推自己头上的鸭舌帽,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人类用千年万年的时间走到食物链的最顶端,可快乐是要分享的,我非常乐意见到喜欢动物的人类。姑娘,你是个有爱心的人吧?”
我的表情一定在此刻僵住了。
我多想告诉他,不,我是个十分没有爱心的人,从前动物在我眼中只分为能吃和不能吃两种,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能准确地分辨出澳芒和贵妃芒的口感差异,却认不清楚牧羊犬和萨摩耶。
可是我看见胖子店主笑起来露出来两个存在感微弱的酒窝时,我所有的话胎死腹中,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在店里绕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一只白毛兔子上。
第一眼,我就坚信,它不是普通的兔子,因为它旁边卧着一只体型有它五倍大的哈士奇!
哈士奇每打一次呼噜,兔子的爪子就抖一下,我正诧异它为什么不逃跑,才发现它的后腿已经被吓软了。我笑着问店主:“哈士奇不会吃掉兔子吗?”
“当然不会,我可不会缺它的粮食。”店主一眼便能看出我心有所属,转身抱出一个纸箱子来,“安哥拉盖脸猫猫兔,正在发毛期,刘海会越长越长,一直长到下巴上,到时候它吃东西就要拨开刘海吃,二百五十块便宜卖给你?”
我似乎是被什么蛊惑了,毫不犹豫拿出钱包将纸币拍在他手里:“成交!”
买完我就后悔了。
我坐在出租屋擦得发亮的地板上,愁容满面地盯着纸箱子里不停蹦跶的一团白色生物,它老实地坐下来,与我对视。
我拨通了朋友的电话:“我买了一只兔子。”
朋友有一个站在马路上喊一声一定会有人回头应答的俗气名字,但她更愿意我喊她CC。CC开一家原创品牌的服装店,电话另一边似乎客人刚挑到满意的衣服在付款,于是她心情颇好地反问我:“红烧的吗?”
我沉默了十秒钟,终于组织好语言:“一只活蹦乱跳的、能吃喝拉撒的、刘海可能会长到下巴变成非主流的安哥拉盖脸猫猫兔。”
这次沉默的换成了CC。
沉默之后,她挂掉了我的电话。
CC作为我唯一重要的朋友,在学设计那艰苦的四年里一直对我不离不弃,甚至因为我的怪癖,她在大二那年送走了她当成女儿养的一只名叫酸菜的猪,所以我会养宠物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可能很大。
凝神思考了很久之后,我决定还是要先照顾这只兔子。我上网采购了一批兔粮,还有它生活所需的一切道具,做完这些后,我惊诧地发现时间才过去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我又坐在地板上和它大眼瞪小眼。
“今天起,你叫葱花了。”我试图去摸它,手在纸箱子上徘徊了几圈,最终严肃地对它说,“我养你是为了治病,等我病好之后,你另谋出路吧。”
03
显然,葱花是一只活泼的兔子。
但是它到我家来后的半个月里,我过得并不算好。
自从我将它从纸箱子里解放出来,它很喜欢在我出租屋里绕圈跑,我对它说:“你要当一只安静的美男子,除了吃我放在盆子里的兔粮之外,最好呼吸都不要发出声音,听到了吗?”
我最后一个尾音说完,它抬爪子打翻了空空如也的饭盆。
我拆开一袋新的兔粮,往盆子里倒了一半:“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再乱跑乱动,我就把另一半也给你吃。”
葱花黑亮的眼睛看了我很久,端正了坐姿,两条小肉腿摊在地板上。我欣慰地把另一半兔粮也倒进饭盆,只见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饭盆抱在怀里,吃完之后用爪子抹了抹嘴,又开始满屋子绕圈跑!
我就不该相信它的“兔品”!
葱花在我家生活到第十七天时,我仍不见好。我辗转反侧到天亮,深夜里总是无法克制地变得暴躁,想要拿起手边的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甚至想象着我离开后的画面,一幕是前男友喂它的宝贝松鼠吃松子,还念叨着:“我可算是摆脱苏文青那个麻烦的女人了,现在过得多舒服。”一幕是我老板在办公室里喊:“今天裁员,资金流转回来了,年终奖都涨百分之十。”
有时候我想得太多,明明辞职之后再无联系,我都会狠狠地捶着床板大喊:“为什么我在的时候老板不说涨工资的事!”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在胡思乱想。
深夜一点半,我给李医生打电话:“病又犯了。”
李医生刚从熟睡中醒来的嗓音带着难得的生活气息:“这大半夜的,谁又给你传递负面消息了?”
“没有。”我出奇地淡定下来,“自己瞎想的。”
“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看那么多漫画书!现在总是想那么多,对你的病没有一点好处。”
“怪我咯。”
李医生真是个正经人,直接掉了电话。
我叹了口气,把书柜上那些成套的漫画书都搬到床底,打算禁个一年半载。这时候,我才看见了葱花。
它从窝里坐起来,不再胡闹,也不吃饭盆里的兔粮,模仿我的姿势,安静地坐在那里。我悲从中来,此刻的葱花,和刚发现抑郁症时的我简直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去心理诊所复诊。
李医生特许我不必排号,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啪啪地敲着,右手则用一只老式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结果。
李医生伸了个懒腰:“不说深夜会被你骚扰这件事,托你的福,广告效应很好,这个月的客流量比上个月又多出百分之三十,不出半年我就能把楼上也买下来。”
任何一个客户在夸奖我的创意新颖广告效应好时,大概我都会压制住开心的情绪说:“能够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偏偏这句话说在我被炒鱿鱼之后。
“我养了一只兔子,那种毛茸茸的……没有用。”我捂住额头,“我说李医生,你还有别的招吗?”
李医生简直是一针见血:“你摸过它吗?”
我决定坦白:“没有……但是我没有缺它的吃喝,也没有限制过它的活动。”
“你会喜欢只给你钱花却对你的生活质量一点不关心的父母吗?”李医生身体前倾,直视我的双眼,“我让你养宠物,是为了让你多一个家人,用全部的爱去照顾它,这样它也会用全部的爱回报你。宠物不比人,没有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心思,你的病症来源是因为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我希望它能治愈你。”
当“治愈”这个词语从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家里的葱花安静坐着的样子,它用爪子拍自己肉嘟嘟的脸,迈着腿在地板上跑着,也许……我并不讨厌它。
阳光毒辣,直射在皮肤上仿佛要燃烧掉我每一个细胞,走到家里的时候,我感觉浑身冒着与往日不同的热气,头也开始不清不楚,依稀听见房东太太向我索要房租,我狠狠地关上门,将声音隔绝在外。
葱花见到我就立刻蹦跶着过来,绕着我的脚转了一个圈,睁着它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却不敢真的亲近我。
这十七天来,我总是躲着它,在它凑近我时就远远地跑开,生怕沾到一点它的毛,提防着它突然扑过来。甚至有一次我醒来时发现葱花正在床下凝神看着我,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床上跳起来,并且大喊着:“你走开!”
葱花会伤心吗?那时候的我才管不着呢。
我叹了口气,终于要鼓起勇气伸手去摸它一下的时候,意识突然模糊,我向下倒去。想起回家路上身体的种种不适,我匆忙地颤抖着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却只点出“120”这三个数字,便再也没有力气点下拨打键,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我曾幻想过很多次,像我这样的姑娘,朋友不多,父母不在,没有恋人,不见了也不会有人发现。我会安静地躺在出租屋的地板上,一直躺下去。
可是迷迷糊糊中,我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疑问:那葱花怎么办?谁来照顾它?CC会帮我照顾它吗?万一被卖到了都是笼子的宠物店怎么办?
我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手背上猛地一痛。
“不要动,你跑针了!”护士小姐匆忙跑来,在我尚未清醒完全时,帮我重新扎好了针。
医生到晚上巡房时才来看我:“你拨打了120之后就晕倒了,后来我们听见电话里有砸东西的声音,唯恐你那边出事,所以调查了你手机的GPS定位。”
我沙哑着嗓音说:“可是我没有按下去……”
“可能是那只兔子,是它到处跑把东西砸出声音来的。”医生拨动了一下我的输液管,“还好只是中暑,没有大事,输完这瓶液体就可以走了。”
是葱花为我按下了拨打键,又到处跑来跑去弄出动静——这是医生传达给我的信息,我的内心莫名一疼,倏然鼻酸,差点就落下泪来。
拔针是在凌晨三点,我走出医院的门,迎着茫然夜色跑回了家。推开屋门,我喊着葱花的名字,可是它没有出来接我,没有蹦跶,没有围着我绕圈。我在书桌的角落里发现了它,却看见白色的一团上染了一些血迹——它在碰撞的过程中被我书桌的一角碎木给划伤了。
我将瑟瑟发抖的葱花抱到了怀里,温柔地摸着它的脑袋,然后给它上药,包扎。清晨它才醒过来,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想蹦跶一下,可是只动了一下就停住。我知道,它疼。
我握着它的小爪子,咽下去所有的悲伤对它说:“这是我近来度过的唯一一个没有以泪洗面的早晨。”我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我相信了,你一定能治愈我。”
04
出租屋前有个小公园,半个小时就能绕着周边走一圈,以往我上班路过,总能看见有人遛猫、遛狗、遛鸟的,最近我闲着没事,就出去遛兔子。
有时候它遇到好吃的草就会突然停下来闻一闻,因为它是动作很慢的动物,所以连闻草也很慢,我就要等着它。
有时候遇见遛乌龟的邻居,我就让葱花和乌龟赛跑,不管谁能赢,我总能笑着回家。
真是平凡人生中的奇怪乐趣啊,我想,如果是以前,我见到别人这么做,心里一定会冒出“丧心病狂”这四个大字,哪有乌龟能跑过兔子的?可这是葱花啊,曾经和哈士奇养在一起的兔子啊,它的兔生比我丰富多了。
我很久没去找过李医生了,他有时候在我朋友圈里点个赞,有时候主动来问候我的病情,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了一条“生活很美好”,他才给我评论:“病好了?是不是该结账了?”
我考虑要不要把他拉黑。
今天的葱花有些恹恹的,我早早带它回家,路上还哼着歌,在迈入楼梯拐角的那一刻,顿住了脚步。
我的门前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价值不菲的裙子,踩了一双至少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拿着LV的最新款手包,妆容精致,身材纤瘦,站在我的门前,被阳光拉出一个长长的剪影。
她也看见了我,露出那种客气的微笑:“你回来了。”
我怀里的葱花扑腾了一下,我这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拿钥匙开门,然后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不进来坐坐吗?”我顿了一下,“妈。”
我惨淡的人生经历告诉我,我就是个除了在设计上有点天分却在人际交往上一无是处的草包,但我妈不是。
我妈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女人,听说我爸在创业初期,全公司的人都跳了槽,只有我妈坚守岗位,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硬是让我爸的公司上了市,她也成功晋升了老板娘。故事到这里,我还以为我妈当年很有心机,是冲着我爸这个潜力股来的,可是我懂事之后才发现我妈任性又矫情,那年她拖着行李箱奔赴机场,我爸没来得及拦住她,她的告别竟然也只有一通电话。
听我爸口述,我妈是过腻了现在的生活,非要去寻找新人生,之后在纽约落户,自己也打拼出了一片天地。
我爸对她不好吗?并没有呀,如果是我爸的错,我就不会在成年后因为长得太像我妈而被扫地出门了。
我从未对李医生提及,我的病因不是失恋也不是失业,是午夜梦回时,我总能梦到我妈的背影,她迟迟不肯转过身来看我一眼。我傻傻地想,我长这么好看,她为什么不看我呢?我想破了脑袋,然后就醒过来了。
“这算抛夫弃子吧?”后来我对CC说。
CC很客观地评价:“你妈勇敢,坚强,有想法。”
我无法反驳,毕竟她走那时我才十四岁,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本该是个富二代的我,会沦落到现在住出租屋的境况,还不是因为面前这个女人?
葱花似乎害怕她的高跟鞋,躲在窝里不敢接近。我给她倒了一杯水,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其实心里很不痛快。
她拿起水杯的手顿了一下,又放在桌面上:“苏文青,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小学三年级英语考了42分,她就是这样对我说话的:“苏文青,你怎么考成这样了?”
此刻,我觉得是我翻身的时候,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又穷又笨,这事儿你不是知道吗?”
我妈啧啧了两声:“怪不得找不到男朋友。”
我:“……”
我妈习惯开门见山地说话,今天却跟我绕了一圈,必有所求,果然,她要我跟她回纽约去住。当我问及她要不要再见见我爸的时候,她沉默了。
“他是个商人,不懂我的矫情。”我妈这么诚实的回答让我手足无措。
回纽约当然好,我终于可以体验一把母爱,结识新朋友,不必再为了生计奔波,还可以在我妈的公司里混个一官半职。她想把亏欠我的都补上,谁知道她是怕老无所依,还是真的心有愧疚,可这也不重要,至少……我的人生没这么糟糕了。
唯有一个条件,我得放弃葱花。
我妈她不喜欢兔子。
我妈离开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葱花,我第一次庆幸,它是只兔子,听不懂人话。
我又想起她曾经养的一盆金鱼了,被我下狠手撑死之后,她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可是我和她不一样,我刚和葱花建立起的革命友谊,就要这么毁了吗?我答应李医生要好好照顾它的。
我把葱花抱在怀里,又坐了一整夜。葱花从来没这么不安过,但是它掩饰得很好。它做出各种滑稽的样子逗我开心,又在我始终无法笑起来之后陪着我坐等天明。
我是很执着的人,讨厌的东西就能一直讨厌下去,可是让我心疼的葱花,即便它才陪了我两个月,我又怎么能这么轻易抛弃它呢?
05
我带葱花去找了李医生。
李医生给我做完测试后,高兴地告诉我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只要再坚持和葱花相处几年,说不定能根除病根。
李医生切了胡萝卜条喂给葱花吃,我犹豫了很久才对他开口:“葱花可爱吗?”
李医生笑得暖洋洋的:“当然。”
“那你可以收养它吗?”我扑到桌子前面去,距离李医生的眼睛只有五厘米了,“能对它好,关心它,爱护它,不管生老病死,都一直让它感受到温暖吗?”
李医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反问我:“你这要出去旅游?照看一段时间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不是旅游,是移民。”
“啪——”李医生手中的半块胡萝卜倏然掉在地上,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移民啊……还回来吗?”
“应该是不会回来了。”我平静地说,“这一走,恐怕再回来要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自己都没办法确定。”
李医生不停地用毛巾擦手,也不看我:“那你跟我说做什么?”
我鼓足了勇气:“我妈不喜欢兔子,我想让你帮我养葱花!”
我又被轰出来了。
李医生把我推到了屋子外面,然后对我说:“我跟你解释过宠物对你来说是什么吧!它是你的药,是你的家人,是要作为你生命中的一分子来对待的。你移民就移民好了,请把它也带走。难道你洋气了,就不管它了吗?你父母如果为了追求奢华的生活就抛弃你,你是什么感受呢?你的病……真难治。”
当我想要反驳什么的时候,我面前依然是一扇紧闭的门。
李医生什么都不明白吧,追求奢华生活?我从小过得就不差!我只是想和我妈在一起,即便她那么不负责任地走掉过,我也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人生的选择权从来就不在我手里,李医生又不是我,凭什么今天也要来干涉我的决定?
我带着葱花来到小公园。在东北角那棵大树下,我把惊慌的葱花放在石头上,对它恶狠狠地说:“别跟来!”
我走了几步之后,葱花就从大石头上摔下来,蹦跶着往我这边走。我心一软,就被它抱住了脚。
我把它抱起来重新放回去:“我叫你别跟来!”
我刚要转身,它又蹦跶到我前面去。其实我可以一跑了之,可是只要它跟着,我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快。
我一直走,葱花一直跟,最后我没办法了,把葱花又放回石头上,对它说:“你要乖,就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办完事情就回来接你。”
葱花这才不动了,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我,视线不肯离开,身体也不动,就好像真的是在安静地等我回去接它。我没走出几步就开始哭,可是我又不想回头,我太讨厌现在的生活了,讨厌一无是处的自己,讨厌要靠葱花来治病的草包的自己。
我哭着跑回了家里,CC已经在等我了,她说过今天闭店要来看我的。
CC看着我哭红的眼睛,立刻就反应过来:“你们家葱花呢?”
我想了很久才说:“在宠物之家玩。”
“骗人。”CC只要通过观察我的表情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是我们多年来形成的默契。
CC见我沉默着不说话,也没有问下去,只是一天中总是不断跟我提一些以前的事情。
“你要跟你妈走,我没问题,葱花交给我来养,酸菜还缺个小伙伴呢。我只是想告诉你,每次压力大,你就会想起你妈妈的事,你觉得你回到妈妈身边才是良方。可是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来,你很多时光都是快乐的,你的朋友、你的回忆都在这里,快乐也可以在,只是你不愿意去追寻了。”
“你为什么讨厌小动物?是因为你一遇到动物就倒霉吗?当然不是,是因为你妈喜欢养小动物,你才本能地排斥。葱花出现之后,你一样可以接受它呀。”
“我把酸菜送到我哥家的时候,我哥说,酸菜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可我是酸菜的全部。我当时醉心设计,没办法照顾好酸菜。可是你不一样,文青,你明明可以给葱花一个家的。”
CC说完这些话,我恰好在走路中失了神,踢翻了葱花的饭盆。
大颗眼泪从我眼眶里掉落下来,我蹲在地上,抱紧了自己。
葱花只是我的药,而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这一切,不该被药牵扯。我这几天一直自欺欺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也没办法让我摆脱掉这个不愿意快乐的自己!是我一直沉溺于失去的苦痛中,我自己不想爬出来,谁也别想帮到我。
如果我失去了葱花,那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我拿起手电筒冲出家门,跑到小花园东北角的大树下,可是葱花已经不见了。我看着空荡荡的大石头,心里有一个地方突然塌陷。
CC和我开始地毯式寻找,后来李医生也来了,我们找遍了整个小公园也没有找到葱花。它可能是被人抱走了,也可能是自己跑开了,可是它能跑到哪里去呢?它会有危险吗?
天亮的时候,我筋疲力尽地瘫倒在花园的草地上,CC试图安慰我,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我看着天空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我挣扎着站起来,向公园里经过的所有人询问一只白色安哥拉兔的下落,终于在黄昏的时候,住在附近的男孩走过来问我:“你在找一只纯白色的兔子吗?”
我见到葱花的时候,它正在男孩家里啃黄瓜条。我怕它会恨我,所以迟疑了很久才走到它面前,伸开双臂,喊它的名字。
葱花见到我,立刻放下黄瓜条,纵身一跃,蹦跶到我的怀里。
它一如既往将我当作最好的人。
后来我想:为什么我会离不开它呢?为什么它能真正治愈我呢?大概是因为它温暖善良,从不记得伤害自己的事情,我所丢失掉的东西,它身上都有。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眼泪里:“葱花,我来接你回家。”
06
我妈飞往纽约那天,我去机场送她。
她依然花枝招展,提着一个比当年要小一号的行李箱。我专门退到后面去看她的背影,和当年果然没什么不同,她是个美人,岁月从未伤害过她。
我妈拢了拢长发,突然对我说:“我后悔了。”
我睁大了眼睛。
“可不是后悔离开了你爸。”她的神色此刻看起来缱绻温柔,“你从出生到长大,十四年里,实在是耗尽了我所有的心血,你说我不爱你……怎么还会有人比我更爱你呢?你发烧,我彻夜不眠;你挑食,我做了人生里第一顿饭;你要抱着我睡,我坚持和你爸分居半年。可是我害怕,我怕会被你缠住,把我的下一个十四年都耗在你身上。可是我现在想,如果我当时不离开,应该也会很快乐。过得好的人,怎样都会过得好。”
我一直沉默不语,她也不再说别的,直到起飞的提示音响起,我在最后一刻拉住她的袖子,说:“我会过得很好的。”即便不跟你离开,我也不会是那个糟糕的自己了。
我看着我妈过了安检,转身要走,却无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眼看着他无措地在机场里来回跑,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爸?”
这个我十八岁以后就扔给我一笔钱让我自己出来闯荡江湖的男人,真是一点也没有变老。
我爸心急地喊:“你妈回来你也不说,要不是我派去看着你的人回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都有让人看着我吗……
那么多憋在我心里的感情一下子释怀了,我笑了笑:“你追了这么多年,还没放弃啊?”
“我就不放弃!”我爸固执地喊,“我就要纠缠她,直到她答应回来为止!”
我指着我妈的航班说:“就这趟飞机,下一趟是一个小时后,赶紧去买票,追得上就是你的!”
我话还没喊完,我爸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机场外,阳光正好。
后来,我技术入股了CC的店,为她的品牌做广告设计,依然是一个人过,可是我终于能给葱花一个温暖的家了。
从前我不肯向世界妥协,所以过得艰辛无比,现在我终于懂得世界的善意。
新房子装修好那天,我请李医生和CC来做客,葱花正趴在我膝盖上晒太阳时,门铃响起。
我把葱花抱在手里,用另一只手开门,李医生今天打扮得异常帅气,不再像他平时那样,不是西装革履就是白大褂。他把三厘米的眼镜片换成了超薄的,花衬衫将脸色衬托得格外红润。
我一颗少女心都要飞出来了。
李医生问我:“病好了吗?”
我努力点头:“好了,全好了。”
李医生神秘地说:“那么……我有礼物给你。”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看李医生的礼物,只见他从身后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材料,拍在我伸出的手掌上,我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这是三个月治疗的账单,尾款没有付清,刷卡还是付现?”
葱花适时地从我手里蹦到了李医生的怀里,今天的天气一点也不晴朗了!
编辑/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