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曾见过当年的我
2016-05-30红岩
红岩
作者有话说:
这大概是我写过的最穷、最惨、最接地气的一篇文章了,写完了以后还一度担心大概不会过。这个故事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当时听得我心酸得很,于是稍作修改,把它写了下来,希望看过的人都会喜欢这个故事。
七月在最难挨的一段日子里遇到了一个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心想,就这样嫁了吧,好歹能有个家。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想要一个家。
(一)姐,你瘦了
许六天做了十七年的厨师,在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市中辗转无依,终于在三十三岁这一年有了自己的店面——一百多平方米的小店,在一座普通的小县城里。从壁纸的花纹,到地砖的颜色,全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挂上牌匾的那一刻,六天站在耀眼的大红灯笼下方,看着洁净的玻璃窗上映衬出自己的影子,心中涌出了一片又一片的阳光。
他心想:这也算是安家了吧!
可是饭店开业的第一天,许六天就得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
他脱下厨师帽和纯白色的工作服,草草交代了几声之后冲出门外。八个小时之后,他抵达目的地,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冰冷的棺椁前。棺盖已经封死,他伸出满是老茧的右手细细抚摸,眼前尽是院子里的红花绿草,仿佛回到了幼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
那一年,许六天才六岁,爸爸亲手将他和姐姐一起送到奶奶的手里,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身离开。爸爸这一走,就是很多年。
此后在他的记忆里,大把的时光他都是和奶奶一起度过的。
七月从房间里走出来,穿梭过拥挤的人群到达六天的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黑色背包,将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回。
“小天,进屋。”她努力地扯着嘴角笑,大概有一年零两个月不见,她的皮肤似乎又黑了不少,倒衬得牙齿格外白。六天拉住她的衣角,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说:“姐,你瘦了。”
他已经高了她二十厘米,拉着她衣袖的样子却像一个小孩子。七月反握住他的手,一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子。
六天回头看了一眼奶奶的木棺,他心里明白,七月的心中还是有恨。
(二)姐,你要是也睡不着,就和我一起去吧
七月比六天大了五岁,那一年她也不过才十一岁。
爸爸离开以后七月牵着六天的手一起来到奶奶家的小院里,那时候奶奶和叔叔婶婶住在一起,恰好有一间空闲的屋子,留给他们姐弟俩住。
七月从此挑上了大人的重担,常年游走于山脚下挖野菜;帮叔叔婶婶在树林里捡树枝;学着大人的样子缝补六天刮破的衣裤;夏天农忙时,她还会去田里帮着锄草。
因此,七月的胃口出奇地好,可是食物有限,每晚的晚餐都是葱花饼,每人只限两张,七月吃不饱,又不敢再要。
六天在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了仅剩的最后一张饼,偷偷给了七月。
第二天早上,婶婶大怒,添油加醋地和叔叔告状,六天因此被停掉一周的晚餐,还惩罚他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晚。
夜里狂风涌起时,七月就着窗外的声音放声地哭,有无穷的委屈像开闸的洪水般袭击而来,她打开木窗向外看,想递给六天一件外衣,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七月跑去敲奶奶的房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抽泣着说:“奶奶,六天不见了!”
七月拿着奶奶屋里的手电筒找遍了村子也不见六天的影子。风越来越大,她一边抹眼睛一边往回走,却看到六天正拎着一个大筐站在小院中央。
原来是虚惊一场,七月跑过去使劲拧了一下六天的胳膊,冲他吼道:“这么晚了你到底去哪了?知不知道我要急疯了?”
六天皱着眉头捂着胳膊,委屈地嘟哝着:“我在院子里站着实在无聊,就去给你挖菜了。”
满筐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扰乱了七月的眼睛,她怔住许久,最后忍不住揉了揉六天的头发:“回去睡觉吧,叔叔都睡着了。”
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朝着窗户的方向望了望,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姐,你要是也睡不着,就和我一起去吧!”
七月刚想说他,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又无奈地跟着叹了一口。她接过他手里的筐,说:“走吧,我教你。”
夜色笼罩了整个村子,七月拉着六天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忽然停住脚步,眼睛直直地看着什么东西。
七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大棵李子树越出了围墙,大片青绿色的果实中夹杂着几颗泛红的李子,显得异常诱人。
七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爬上围墙。六天在下面高高地举起筐,等着她将果子丢下来。可是她连丢了几个都掉在了地上,圆溜溜的李子滚出去老远,六天就在后面追。
他这一跑就惊动了院子里的大狼狗,七月从墙上跳下来,拉住他的胳膊拔腿就跑。
那狗紧追不舍,六天腿软了,一下子瘫在地上。
眼睁睁地看着大狼狗向前一扑,七月一下子拦在六天面前。
七月的小腿被咬破了皮,流了好多血。东方的天已经渐渐泛红,六天想去告诉叔叔,被七月拦住。她拿了两块纯白色的布条裹住腿上的伤口,装好书本,一瘸一拐地去了学校。
那一年,七月十四岁。从那时起,眼看着六天从矮她一头到高她一头,而她却一点都没再长高过。
后来,六天跑了很多家医院询问这和小时候的伤有没有关系,大部分回答都是没有。但六天还是觉得不踏实。
(三)许七月,窗边比较冷,要不你穿着吧
七月的腿很快就痊愈了,万幸的是并没有留疤。天气逐渐变凉,六天每天戴着厚厚的手套骑车带着她一起到五公里远的镇上上学。他们在距离学校最近的路口分开,一个往南去,一个往北走。
七月的座位就靠在窗边,冷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吹拂在她的身上,冻得她直发抖。她站起来背一段课文也背得结结巴巴,有时还会带着上下牙碰撞的声音。
沈如芒发现了她的秘密,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递给她,口中还一直在抱怨:“我妈总是逼着我多穿一件外衣,热得我浑身难受。许七月,窗边比较冷,要不你穿着吧!”七月抬起头看了一眼他汗湿的鬓角,皱了皱眉头。
“就当帮我一个忙!”沈如芒锲而不舍地举着胳膊,一直等到七月从他手中接过去,“谢了!”他说。
“不用。”七月脸颊泛红。
渐渐地,替七月多穿一件外套成了沈如芒的习惯,就连递外套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自然。
时间久了,七月发现,沈如芒脸上的“汗水”竟然只是他自己洒上去的。有种淡淡的温暖在她心头荡漾开来,长这么大,她似乎从没被人如此温柔对待过。
为了送沈如芒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作为感谢,七月开始和奶奶学做刺绣。好不容易学会了一些皮毛,她又开始犯愁,光是绣上“谢谢”两个字略显单调,绣上花朵又不合适。思来想去,七月用藤蔓的样子勾绘在“谢”字周围,样子精致又特别。
这天早上,沈如芒依旧把外套送到她手里。七月抿了抿嘴唇,唤了一声:“沈如芒,你站住!”
他讶异地回头看,七月一下子低下头,从裤子兜里把手绢拿出来,说:“这个,给你擦汗。”
沈如芒惊呆了半晌,七月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他伸手来接,便立刻收回手,支支吾吾地说:“不用就算了!”
“谁说的?”沈如芒抢过手绢,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额头上的水滴从鼻梁处落下,“吧嗒”一声,落在桌面上,绽开了一朵花。
“咦?”沈如芒打开手帕来看,“这里怎么还有两个字!你绣上去的?”
“怎么会?”七月连忙背过身去,“这是我买的!学校东边就有卖的,特别便宜!”
感受到胸腔有剧烈的撞击声,七月努力深呼吸平复心情,等她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沈如芒已经消失不见了。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在紧张,原来只有心里有秘密才会时刻觉得别人在怀疑。
七月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悄悄裹紧了外衣。
(四)你可以从我胳膊下边走过去
十七岁这一年的春节,七月哭了整整一天,爸爸临走前说好了五年就回来,可如今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
那一年,家中败落,为了还债,爸爸将六天和七月托付给奶奶,自己出了海。
临走前,七月偷听到他和奶奶的谈话。
他说:“我这一走,难讲是生是死,要是五年以后我还不回来,孩子就拜托您照顾了。”
七月每天数着手指过日子,可是直到十六岁结束,爸爸也没能回来。
她不敢将这个秘密告诉六天,只能在流泪的时候一个人咬着手指,以免发出声音来。
又过了大半年的时间,升入高中二年级的七月终于接受了现实,她环抱住六天,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说:“以后我只有你了。”
六天刚和人摔跤回来,满头的大汗顺着腮边往下落。他抹了一把黑乎乎的脸颊,龇着牙齿笑:“对啊,你只有我了!”
这时候,七月已经出落得越发漂亮,但身高还是没有见长。
从班级里最高挑的女生变成最矮的姑娘,七月心中虽然郁结,表面却不动声色。
七月是班里的班长,像收作业这样的事情全权由她负责。有一群不爱写作业的男生一起给七月连续买了一个多月的午饭,每一次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收下,然后微笑着点头:“谢谢。”
有了这些午餐,七月就能省下一笔钱,好给六天换一件厚一点的棉外套。
那个叫乔希亚的男生高兴得打了个响指,说:“那以后的作业……”
七月打断他:“我心中有数。”
可午餐她是收了,到了收作业的时候她还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把不交作业的人名一个一个记了下来。
她这个样子,可让那些贿赂过她的男生十分不愉快。晚上下课时,七月被拦截在教室里,乔希亚怒目圆睁,一只手抵在门框上,撇着嘴角说:“班长,以后还麻烦你行个方便吧!”
七月扫了他一眼,抱着书本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让开。”
“不让开怎么样?”乔希亚用手比了比七月的头顶,嗤笑了一声,“你可以从我胳膊下边走过去。”
后面的人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七月的眼眶渐渐变红,一气之下,她举起手中的书,对准乔希亚的头,用力地砸了下去。
可谁也没想到沈如芒会忽然折回来,见七月被拦在教室里,他一把拉开了堵在门口的乔希亚。
然后,那些书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沈如芒的脸上。
七月大叫一声,推开层层阻碍,跑到沈如芒面前。
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只不过七月用力过猛,在额头上砸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包。
“没事!”沈如芒抓住七月的手,深深地看了乔希亚一眼,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众人面前。
“有人送你回家吗?”沈如芒站在大门口,双手搭在单车上对七月说。
天色已经很晚了,六天等不到她应该自己回家了,七月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我送你吧,刚好顺路。”沈如芒指了指车子后面,“上车!”
七月不敢拉他的衣服,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铁架子。小路两边的树叶哗啦啦地响,七月低着头轻轻地笑。
距离家里还有五百米的时候七月让沈如芒停下了车,她指了指不远处,说:“我家很快就到了。”
沈如芒懂她的意思,转过车身,朝她挥了挥手:“再见!”
“你的头……”七月探出手去,又缩回身子,“真对不起。”
沈如芒哈哈地笑了几声,替她拉起上衣的拉链:“天冷,你赶快回去吧!”
她解开拉链,把衣服递还给沈如芒,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谢谢你的外衣。”七月背过身去往回走,一路上,她只觉得喉咙生疼,疼到她说不出话来,疼到她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五)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人了
回家的路上,七月遇到了六天。
“姐!”他踩着自行车来到七月身边,“上来吧,我们回家!”
“你不是……”七月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刚刚一直跟在你们后面。”六天没戴手套,两只手被风吹得发红。十月的秋风虽不是彻骨的寒,却也好似针尖。
七月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掌给他取暖,一边呵气一边说:“怎么不叫我一声呢?”
六天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后边:“回家吧!”
这五分钟的路程好像比平时长了许多,七月紧紧抓着六天的衣服,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小天,你别和叔叔说。”
六天点点头,七月的心这才平静了下来。
“姐——”大门口,他停下车子,撑住车把,“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人了?”
七月被风呛了一口,咳嗽了半天,一个十二岁的男生说出这样的话,有点令她招架不来:“瞎说什么呢?”
七月绕过车,两只脚像是走在云朵上一样,轻飘飘的。
六天一连一周都没有和七月讲话。直到第八天的时候,他逃了下午的课,跑到七月的学校门口,对她说:“姐,爸回来了!”
七月的大脑里正在思考上午没解开的一道题,被六天的这句话震得头脑发昏。她二话不说就跳上六天的车后座,将心中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带我去。”
七月一直把脸埋在六天的后背上,尽管他感觉到潮湿一片,却也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六)小天,幸好你没骗我
七月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子里的,一进门,和婶婶撞了个满怀,撞翻了一整盆的凉水,浇得七月透心一般凉。
“爸!”她试探性地喊,胸前的长发还在滴水。
奶奶递来的毛巾被她丢在地上,屋里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是七月吗?”
“是!”她“哇”的一声哭喊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她又哭又笑,打开门唤了一句,“小天,幸好你没骗我,真的是爸回来了!”
所谓大悲与大喜,生离与死别,也无非就是这般吧!
这一天,六天和七月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大笔的零花钱。爸爸一股脑儿地把这些年他们俩的学费都还给了叔叔婶婶,乐得他们合不拢嘴。
第二天上学之前,爸爸又悄悄塞给七月一些钱,宠爱般地说:“给自己添几件衣服,女孩子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
七月抬起头,打量了一遍眼前的男人。他胖了不少,也许是常年出海的缘故,皮肤有些浮肿。他的头发剃得极短,却也看得出来有不少白发,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头顶还有一块鸡蛋大小的伤疤。
“爸,这次你不走了吧!”七月握紧他的手,那是多么粗糙的一双手啊!他的手心凌乱一片,分不清哪一条是裂痕,哪一条是掌纹。
“不走了,再走,我就带着你和弟弟一起走。”
七月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可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发现,爸爸又走了。
这一次轮到六天哭了。
夜里十二点,他哭着从梦中醒来,穿着单薄的衣裤跑出房间,一路沿着车轴印奔跑。他固执地认为,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总能追上那辆车,或者让爸爸留下来,或者带上他一起走。
车轴的痕迹就断在一条小河旁边,六天跑不动了,停下来不停喘着气。
他挽起裤脚,想从河里走过去,脚趾刚要触碰到河面,七月便追了上来,也不管他又哭又闹,拿根拇指粗的柳条棍子,对准他裸露在外的小腿使劲地抽打。
六天哇哇地哭,七月也哭,到后来就是姐弟俩抱在一起哭。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六天的左半边脸颊时,他才感觉到寒冷。七月把带来的棉衣替他披上,挽着他的手臂,在大雪中寻找回家的路。
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七月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欣赏完的。
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每逢第一场雪,她都能想到当时的情形。
让七月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她打了六天。
(七)为什么都不等她再见他一面
下了雪以后,天气越发冷得可怕。七月怕六天的手被冻坏,就从叔叔的房间里拿了副手套给他戴。
在路口和六天分开的时候,她看到沈如芒正站在路中央,手里拿了一件纯黑色的外套。
七月抿着唇,虽然她今天穿得不算少,但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七月啊!”沈如芒替七月把衣服穿好,穿了两件外套的七月有点像一只圆滚滚的小企鹅,他翘着嘴角,“这衣服还挺适合你的。”
七月踮了踮脚,觉得自己有点像他养的宠物。
“以后我不能帮你带外套了。”沈如芒低声地说。
七月先是一惊,随即缓过神来,故意放大声音掩饰语气中的失落:“没关系。”
“我要转学了。”沈如芒拉了拉七月的衣袖,“去青岛。”
“青岛?”七月忽然想到爸爸,他所在的地方就是青岛。
七月的眼圈开始泛红:“为什么要去那里?”
“家中有变故。”
七月不再问,只是低着头走路。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直到班级门口,七月回过头来,看着眉头紧锁的沈如芒,问:“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还没等沈如芒回答,她就快速跑进了教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开语文书,高声朗读即将要学习的课文。
一整天,七月都精神恍惚。
可是,不好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婶婶找到学校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拖带拽地把七月带出了门。
原来叔叔丢了一千块钱,而他想来想去,只记得那钱放在了七月拿给六天的那双手套里。
三堂会审,六天和七月并坐在一排,叔婶和奶奶坐在对面。
婶婶气得奓毛,奶奶就一直站在边上对七月循循善诱,让她把钱如数交出来。
七月咬紧牙关忍住眼泪,紧紧地抓着六天的手,什么话也不说。
六天看不过去,对奶奶讲:“肯定不是我姐姐拿的。”
婶婶插嘴问:“不是她还能是你不成?”
六天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她喊:“你别给我胡说八道!”
这下子连叔叔也坐不下去了,走上前来,狠狠地盯着六天的眼睛,他被吓得不敢再说话。叔叔又转过身来,握着七月的手腕,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小月,你把实话说出来,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一定不会太过为难你。”
奶奶让叔叔消气,七月的牙齿咬得咔咔响,仿佛被拿走的其实是她自己的尊严。
那天之后,七月大病了一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只知道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叔叔怕极了,可找遍了整个镇上的大夫也没能让她有点起色。
七月病了整整三十天,在第三十一天的时候,她终于能下床吃饭了。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她去上学,得知沈如芒已经转学离开。七月失神地看着还没来得及还给他的那件外衣,像是被人彻底掏空了心脏。
为什么都不等她回来?为什么都不等她再见他一面?
七月想不明白,亦不愿去想明白。
可其实,那段日子,七月躺在床上的时候,沈如芒几乎每天都会在路口等她。
有好几次,他抓住六天的手,问:“七月为什么没来?”
六天倔强地甩开沈如芒的胳膊,他总觉得,这个人会在他身边抢走唯一的亲人。
所以直到后来,七月还是不知道,沈如芒在离开之前,等了她整整一个月。
七月的成绩开始直线下降,到了高三下学期的时候,她甚至从年级第一名掉到了倒数。
高考的前两周,七月退学。
帮她在学校收拾东西的时候,六天问她:“不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七月回答得坦然,令人察觉不到她的伤心。
倘若不是在夜里看到她坐在窗前抹眼泪,六天大概永远都认为她真的是一点都不后悔。
(八)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想要一个家
退学之后,七月在六天的学校附近租了一所房子,又在工厂找了份工作。
搬家那天,她拉着六天的手说:“小天,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可要不了两年,六天也退了学。
他受不了七月整天没命地工作,也受不了她夜里被胳膊疼醒,一把一把地吃着止痛片。
周三傍晚,七月下班回来,桌子上摆着一盘炒鸡蛋,还有一碗米饭。米饭下面有一张字条,七月心里一颤,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挪开瓷碗,打开字条——
姐,我走了。
自从十七岁那年之后,这是七月第一次哭。
三年来,她逼迫自己变得坚强,更逼迫自己忘掉所有的悲伤,可如今最后一件用来支撑她的绳索也被割断。
七月彻底崩溃了。
夜里宁静得很,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均匀地洒在床前,七月打开柜子取出毛线和织针,快到秋天了,该给六天打一件毛衣了。
许六天这一走就是一年多,他孤身一人去了青岛,下火车时身上仅带的四百块钱被偷,在大桥下边睡了三天三夜之后被一个姑娘搭救。
姑娘叫小左,她带着六天去了她家的餐厅。从此,六天开始学习厨师。
六天寻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爸爸的所在。在他一次又一次感到迷茫时,都是小左在引导他。
日子久了,六天竟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小左。
小左刚上大学一年级,六天每天在她学校门口等她放学,把自己仅存的一点工资用来给她买礼物和鲜花。
渐渐地,小左的爸爸知道了这件事,气急败坏地将六天驱逐出门。
但最让六天难过的,是他离开那天,小左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大街上人来人往,数不尽的高楼大厦令人眼花缭乱,站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六天觉得他孤独极了。
于是他找到电话亭,拨通了那个他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六天的心里酸得像是吃了半斤柠檬。电话那边的七月听出了他的声音,小声说:“小天啊,姐姐结婚了。”
这一年,六天刚刚十六岁,七月也不过才二十一岁。
六天刚离开的时候,七月整整五天滴水未进,晌午的太阳照得人心里发慌。七月头一晕,栽倒在地。
可这地面为什么这么软又这么暖,七月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在林泽的怀里。
林泽送她回家,给她套上自己的外衣,又帮她做了饭。七月眼睛一涩,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七月在最难挨的一段日子里遇到了一个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心想,就这样嫁了吧,好歹能有个家。
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想要一个家。
七月将自己一半的彩礼都给了六天,他一心想做厨师,七月便帮他找了个学校让他安心学。
七月二十二岁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孩子,六天再回去看她时,只觉得替她心疼。
如今,六天的心里也有了惦念的人,也终于能理解那年姐姐的心情。
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
(九)可这样的寻找竟有如大海捞针
奶奶下葬的那天,七月没去。
六天带领长长的队伍走在山冈中时,只觉得眼角生疼。这些年他哭的次数太多,到了此刻,他只是难过,脸颊却是干的。
葬礼结束以后,六天准备回程,在车站时被七月拦住,她说:“走吧,跟姐回家。”
见六天不动身,她又说:“爸回来了。”
这些年来,六天和七月越来越疏远,也许是因为日常的琐事让人操碎了心,又或许是因为当年那些事情成了他们心中抹不去的结。
再听到“爸”这个字,六天甚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六天在青岛找了好几年都没有他的丁点音信,往后的许多年他一直辗转于各地沿海的城市,可这样的寻找竟有如大海捞针。
到了第十个年头,六天就彻底放弃了。
可现在,他还是抑制不住,就像当年七月那样,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带我去!”
所谓亲人,就是即使再怎么憎恨,也无法否认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你悄悄掩藏起的思念。不管何时何地,只要知道他的地点,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奔赴。
没办法,他就是惦念,无时无刻不在惦念。
闯进门时,六天到处寻找,却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佝偻着后背、满头花白、身高还不及他肩膀的男人,就是当年在他心目中高大伟岸的父亲。
二十几年来,六天时刻在心中酝酿着对他的憎恨,若不是他,如今的他们也不会这么四分五裂。
可现在,他只是说:“爸,我饿了。”
六天从记事开始就看着母亲大把大把地吃药,父亲为了给她治病变卖了所有家产,花光了所有积蓄,又借了巨额的外债。
五岁时他亲眼看到母亲离开,可那时的他还不懂什么是离别,也不知道这竟是一场颠倒人生的转折点。
父亲用十几年的时间还债,余下的时间一直都在这个小镇子里。他想出现,却不敢出现。
夜里,六天靠在爸爸身边睡下,梦中的他忍不住呓语道:“爸,这次你不走了吧!你要是不走,我和姐就有家了。”
(十)我现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六天延迟了三天才回去整理店里的琐事,临走前他紧紧地拥抱了七月,撒娇般地说:“姐,以前都是你做饭给我吃,到时候,你一定要去,换我给你做好吃的。”
七月的眼睛里噙着泪花,说不出来话,只好一个劲地点头。
前一晚,六天睡觉的时候,七月就坐在他旁边,给他讲当年的故事。
那年七月在叔叔的手套里发现了一千块钱,本来打算如数还给他,可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想跟着沈如芒一起去青岛,所以想悄悄留下那笔钱。
可等到了和沈如芒约好的、该出发的日子,她听见六天在她耳边嘟哝着:“姐,你赶快好起来,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现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同样的话,七月也说过。
她忽然觉得不忍,如果她走了,六天怎么办?
于是她装病,躺在床上一天一天计算沈如芒离开的日子。
后来临近高考,七月也是有着同样的顾虑,才一点点荒废了学业。她以为这样就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六天身边,不承想这样的奉献竟然也是一种压力,逼走了他,也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些钱和那件外套直到现在还被封在一个小匣子里,每逢思念溢满心脏,七月都会望着它发呆。
漆黑的夜,六天的眼睛被液体充满,最后一串一串地落下。
他也有心爱的人,也有放不下的姑娘,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他不敢面对。
上车以后,六天摸到兜里硬硬的,打开一看,是一块手帕,里面有十张满是皱褶的一百元。
六天打开窗户向外看,七月仍然站在原地挥舞着手。他摆摆手,让她回家。
七月不知道,这些年,六天在青岛虽然没能找到爸爸,却遇见了沈如芒。
当年他和七月的事情,他早就一字一句地阐述给了六天听。
过去的日子里,六天总想留她在身边,如今,却怎么也不敢靠近。
只因为他总能想起当年。当年那个少年固执地守在路口等待,风雨无阻。而他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不敢坦白。
编辑/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