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铭概说

章群

一、砚铭的含义

何谓“铭”？《说文解字》定义为“铭，记也，从金名声。”

《辞海》的定义有二：一是记载、镂刻。《礼记·祭统》曰：“夫鼎有铭”；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注：“铭，谓书之刻之，以识事者也”。二是指的是文体的一种。古代常刻铭于碑版和器物，或以称功德，或以申明鉴戒。

铭文，专指刻写在金石等物上的文辞，具有称颂、警戒等性质，多用韵语。“铭文最古，旧史所称，黄帝始作。”黄帝是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号轩辕氏。中国的诸多发明，如养蚕、医学、音乐、文字等等，相传都是黄帝时期始创。据上记载，铭文问世，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了。

所谓“砚铭”，特指镌刻在砚台上的铭文。有位名家撰文说砚铭指“镌刻在砚台侧面的铭文”，是片面的。众所周知，砚铭不但刻在砚侧，而且刻在砚面，大部分是刻在砚背即覆手上。从广义上讲，刻在砚盖上、模压在陶砚上的文字、印记，甚至砚匣上的题记等皆可涵盖在砚铭之中。

据文献记载和实物佐证，汉朝已有砚铭，后流行于宋代，至明清则蔚然成风。见东汉砚铭“永建元年春内未根造”。

岳飞、文天祥、苏东坡、米芾、徐文长、祝枝山、乾隆、纪晓岚、翁方纲、高凤翰、黄莘田、吴昌硕、沈石友等等这些耳熟能详的先辈为我们留下了缤彩纷呈、多种多样的砚铭，是一份独特珍贵的文化遗产。

二、砚铭的内容

纵观古今砚铭，大致可以归纳为命名叙事、咏物颂砚、抒情述志等几种类型。很多砚铭非常精彩，以砚为载体，综合了文史书法和镌刻技能，给观者以独特的艺术享受。砚名、咏物、述志往往相互交融，甚至一砚多铭，其包含的信息更广，内涵更丰富，就更有价值了。例如：

1、唐蔆镜砚

乾清宫藏品。这是一方传世端砚，外径23.6公分，比9寸略大。因砚为菱花形，唐代铜镜的典型样式，故名。砚底端足下刻“蔆镜”，短足外缘刻“唐镜”，皆为隶书。唐后八百多年，乾隆御题确立了此砚的朝代；清后二百余年，为我们提供了一方唐砚的标准件，铭文的作用由此可见。

2、北宋王功靖造抄手陶砚

这是上海博物馆藏品。砚背铭文为“邢州平乡县王固村王功靖自造砚子绍圣五年三月日 ”，这段文字提供的信息是：北宋绍宋五年（1098年）河北省的平乡县王固村生产陶砚，王功靖是个制砚的个体户。俗话说字如其人，从铭文规整的楷体及外围的三道粗犷的长方形框来看，此人很憨厚。铭末的花押很流畅，表明当时的工匠已经有了作坊标记。可贵的是砚侧还有朱笔楷书“伏庐行篋之砚”六字。据考证，伏庐是曾任辛亥革命后国务院秘书长的陈汉第（1874-1949）的号，他是个大文人，特意为此砚配了朱漆砚盒，方便随身携带。像这样一方品相、铭文俱佳，又经名家题款的宋代陶砚极其珍贵。

3、红丝石风字砚

入编《西清砚谱》第213品。此砚下方2.2公分厚的侧面刻了乾隆皇帝的一段铭文“石出临朐，红丝组锦，制为风字，宣和式審，既坚以润，腴发墨瀋，虽逊旧端，足备一品”。翻成白话文就是：山东的临朐出红丝石，这方红丝石的纹理美如织锦，风字造型为宋代宣和式样，这方砚的质地既坚硬又滋润，容易发墨，虽比旧端砚差一些，但在御砚库房里稳居一席之地。历史上红丝砚自唐宋以来就享有盛誉，唐《砚谱》中直言：“天下之砚四十余品，青州红丝石第一，端州斧柯石第二，歙州龙尾石第三”。因此，天子乾隆为这方长、宽各12公分的红丝小砚亲题八句四言铭文并予以高度评价，也就顺理成章了。

4、《沈氏砚林》中的“宇宙砚”

铭文为“上下千年，包罗万象，含豪邈然，发我遐想。乙卯十月，石友铭，老缶书”石友是江苏常熟沈汝瑾的号，老缶即吴昌硕。沈氏视砚为友，如痴如醉。老缶为之藏砚题铭近百款，真可谓前所未有，后无来者。一方普通圆砚，以“宇宙”命名，就显得不平凡了。在二老看来，千年万象尽在腕底，提笔遥想，犹如登泰山而小天下。先贤文人的大胸襟、大气魄，令后辈感佩之余，自叹不如！乙卯年是1915年，题铭之时距今恰巧一百年。

5、民国青花小瓷砚

这方瓷砚是我在上海老街地摊上买的，看上它是因为有铭文：“民国三年记，冬月二十二日谭寅生办用，公办专用”，共二十个字。瓷砚一般是用来磨朱墨的，而朱笔是用来批文或画圈断句的。据网络资料，同时期江西省南丰县有位中医名叫谭寅生（1852-1931），或许此砚正是他批阅古籍时所用。民国三年冬月二十二日即公元1915年1月7日，距今已过百年，斯人已逝，斯砚犹存。此砚百年过后仍能伴我所用，证明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中，砚是最长寿的。

何为民国瓷砚？这就是样品。由此也可见，砚铭不全是刻出来的，也有写在砚上入窑烧制的。值得一提的是，砖、瓦砚上面的纪年纹饰也是模压后入窑烧制的，改制成砚后，纪年就是朝代的印记，一旦由皇上、大臣或名人刻铭，建筑构件就变身为博物馆、收藏家的文房之宝了。砚铭的价值和魅力可见一斑。

三、砚铭的刻制

刻铭的工具，笔者主要用平口刀、圆口刀和四棱刀。刻铭处要干净，如用皂水刷洗，必要时可用细砂纸轻轻打磨，除去汗渍、油污，便于书写和复写铭文。

铭文分为阴刻、阳刻，一般以阴刻为主，有的砚名或印章用阳刻的。拓片的效果犹如碑刻：阴刻的部分是白色的，阳刻的部分拓出来是黑色的。刻的时候用刀轻、重、深、浅，要根据字体和大小以及刻者的习惯来决定。

例如楷书用双刀法，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刻的顺序与写时相一致。从笔划的两边向中间刻去，刀杆与砚面的角度和力度决定深浅，角度小阻力也小，刻得浅；反之，刻出来的笔道就深。粗笔划一刀不够可以复刀，关键是最后一刀要准确到位，才能刻出中锋运笔的楷书。若是砚名之类的阳刻，则用较薄的平口刀或小圆刀沿着笔划的边线刻出笔划来，然后由内而外铲去多余的部分。

行草书的刻法与楷书基本相同，只是连笔处刻的时候要顺着笔势稳而准的奏刀，整个铭文一气贯成。走刀时依着字的笔划之间、字与字之间的联系与变化，随时调整刀的角度与方向，才能较好地刻出行、草的特点与韵味来。

篆书分大篆与小篆，小篆以《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等为范本，笔划粗细相近，结体匀称，其特点是圆笔中锋。所以可先用平口刀或四棱刀刻出字的间架结构，再用圆刀刻，效果较好。重点在刻折划时要连贯，收笔时要补回一刀，才能还原“玉筋篆”划匀头圆的特点来。传世的砚铭，也有用平口刀或斜口刀刻篆书的，也很到位。大篆以西周金文为代表，专指两三千年前铸刻在商周青铜器上的铭文，旧称“钟鼎文”。比较有名的《大盂鼎》《大克鼎》《散氏盘》等。大篆的结构自由古拙，笔划粗细相融，有不少象形文字。它是在模具上盘筑泥条组字浇铸而成的，所以同样用圆刀镌刻较好。只是无论是阴刻还是阳刻，要刻出金文高古、深奥的气息来远比小篆难得多。

隶书在砚铭上出现的频率是高于篆书的，尤其是砚名。它的特点是蚕头雁尾。因此，用平口刀和圆口刀配合来刻，一字刻成，如再用圆口刀沿笔划中间走一遍，底部呈弧形，字就显得厚实。若是朱文阳刻，用刀稍微侧一些，字的笔划才不会显得单薄。

砚铭上的印，朱文、白文和朱白文相间的都有。刻法与篆刻印章相同，只是刻白文时改刀的余地小，难度大些，下刀讲究稳和准。另有一种用刻印章边款的单刀来刻铭和落款，在端、歙、鲁等各砚种上都见识过。这种刻法要求较高，无论是楷书和行书，需要扎实的书法功底，才能胸有成竹，以刀代笔，因此真正高水平的单刀刻铭并不多见。

综上所述，狭义的砚铭特指镌刻在砚台上的铭文。而其内容、书写、镌刻三者合一，皆应达到相当高度才能称之为好的砚铭。

分别来说，首先立意要高，有内涵。如民族英雄岳飞题的自用砚“持坚守白，不磷不缁”，短短八个行草大字，表现了岳飞坚贞不屈的高风亮节。此砚后为抗元名将谢枋得所有，所以砚侧还镌有楷字“枋得家藏岳忠武墨迹与铭字相若，此盖忠武故物也。谢枋得记之”。之后又将其转送给文天祥，文如获至宝，在砚侧铭曰“砚虽非铁难磨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表达了自己继承岳飞遗志抗敌救国的决心。光绪二十年，是砚又为状元吴鲁所有，遂取名为“正气砚”，斋名也改为“正气斋”，以纪念浩然正气的岳、文两位先烈。

其次，书写要好，佳铭一定是在适当位置上的好书法。铭文内容再好，书写不美就会大打折扣，这种情况在当代砚铭中并不少见。所以可能情况下，不妨强强联手：一方佳砚，请懂砚的文人拟铭，由爱砚的书家写铭，然后精工细刻，档次就提高了。当然，具备一定素养的砚人能自铭自刻也好。

再次，刻工要精。有别于刻砚，刻铭和刻印是另有一功的。如上所述，刻不同的字体有不同的刀具，用不同的刀法，阴刻、阳刻也明显不同。即便是刻砚高手，也应对书法和印章有所涉猎，才能在刻的过程中较好还原铭文字体和印章风格。换言之，不理解书法和印章，要想刻好铭文是不太可能的。建议有志于刻好砚铭的同道备些碑帖、工具书，抽空写写毛笔字，刻刻印章，对于提高作品的艺术品位和经济价值是大有裨益的。

“砚贵有铭”，历次拍卖，凡有铭有印、品相好的砚台，都能得到行家们的认同和追求。铭文砚的经济价值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它的文化内涵上。好的砚材，一流的雕工，配上名人铭记，受到收藏家、爱好者的高价收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宋人诗云：“砚田无恶岁，酒国有长春”。多观摩精品，提高文艺修养，锲而不舍，必有大成。须知当下我们创作的砚雕精品，百年之后就是留存于世的文物、古董，代表和体现了二十一世纪制砚大家的艺术水准，让我们共同努力！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于漱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