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时有风(二)
2016-05-30绿亦歌
绿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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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医院里,因攀岩意外而丧失记忆的胡桃正打算通过相册努力寻回过往,却被才进门的林向屿一把夺过,狠狠摔在了地上。相片里笑容灿烂的少年和张牙舞爪的少女,如今已站在了时光的两岸。年月漫漫,他们,已回不到从前……
胡桃和林向屿相识于1999年的秋天。
诺查丹玛斯曾预言这一年是世界末日,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全世界人心惶惶。
开学第一天,胡桃光荣迟到。
司机将车停在离十字路口后的转角处,胡桃抓起书包小跑过去,外面已经稀稀拉拉地站了一排人。值周老师正拿着本子一个一个登记他们的名字,听到胡桃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用手中的笔指了指最末排的位置,语气冰冷:“你,过去站着。”
有高年级的男生侧过头来看她,吹了声口哨:“哟,小学妹真好看。”
胡桃扯着书包肩带,埋下头走到队伍的最末端。
她旁边的男生穿着黑色套头衫,在一群蓝白相间的校服中尤为抢眼,短而平整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立着,皮肤比大多数女生还要白净,应该是整条队伍里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初一新生了。好歹死活有个伴儿,胡桃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值周老师就走到了他们面前,转着手中的笔头也不抬地问胡桃身边的男生:“什么名字?”
“周星驰!”少年昂首挺胸,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噗!”
周围一群高年级的学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值周老师使劲瞪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然后老师又回过头继续问那个男生,“哪几个字?”
“姓周的周,星星的星,驰是……”少年挠了挠头,似乎想不到能够组的词,面露难色。
“驰骋的驰。”胡桃在一旁小声答道。
“对!驰骋的驰!”少年爽朗一笑。
老师欲言又止地看了胡桃一眼,胡桃咬住下嘴唇,生怕自己笑出来,她相信在场的学生除了她,剩下的人也都能准确无误地写出最后一个字。那正是周星驰开始走红的几年,一部《大话西游》虽然在香港票房惨淡,但是在内地掀起了轩然大波,年轻人张嘴就是:“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
“你,什么名字?”值周老师走到了胡桃面前。
“胡……”胡桃才说了一个字,立刻想到身边男生的小把戏,大家都是新生,她也不愿意一开学就在老师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朱茵,草字下面一个因为的因。”
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明星,慌乱之下,沾了旁边的“周星驰”的光,想到了《大话西游》的女主角。
登记完最后一个名字后,值周老师将本子一合,目光从每个学生的身上扫过,严厉地说:“开学第一天就迟到,成何体统!我现在就去找你们班主任来领你们!两个一年级的,更是不像话,养成些懒散的习惯!统统在这里站好!”
等老师健步走进校园里后,“朱茵”和“周星驰”面面相觑,尴尬地看着对方。
“哎,你真的叫周星驰?”胡桃试探地问。
“你又真的叫朱茵了?”男生似笑非笑地反问。
胡桃用余光瞟了眼老师离去的方向,焦急地说:“那等会儿被发现我们用假名就死定了!”
“周星驰”耸耸肩膀,撇了撇嘴表示无可奈何。
胡桃没有他那么看得开,迁怒道:“都怪你,玩什么小聪明!”
男生并未同她计较,倒是仰起头看了蓝天白云好一阵子,然后目不转睛地开口:“你再说下去,老师就该回来了。”
胡桃回头望了眼值周老师已经消失不见的背影,蹙眉:“那怎么办啊?”
男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用下巴指指某个方向,弯着嘴角幸灾乐祸地笑:“条条大道通罗马,你就不知道另辟蹊径?”
顺着他的目光,胡桃看到了学校矮矮的围墙。旁边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笔直地长在那里,让人觉得有机可乘。墙脚是一些大石块,可以当作踏板翻过墙去。胡桃看了看自己崭新的运动鞋,又估量了一下围墙的高度,最后爽快一笑:“行!”
这下“周星驰”倒被吓了一跳:“你当真?摔下来我可不负责。”他原本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真吵,随口一说吓吓她。
胡桃担心值周老师突然怒气冲冲地折回来,拉了拉自己书包带子就朝围墙走去,却不忘还嘴:“谁要你负责了?”
等胡桃走到围墙下,当她正思忖着这样直接翻过去比较利落还是踩着旁边的树干比较安全时,眼前忽然一个黑色书包飞过墙头,“咚”的一声沉沉落地,惊得四周草地上的雀儿们拍着翅膀急忙逃走。
胡桃惊讶地转头,“周星驰”耸耸肩膀,伸着胳膊冲她无奈一笑:“怎么能让女生打头阵,你等等,我在那头接你。”
话语间,他已经踩在地上最大一块石头上,向上纵身一跃,双手找准时机抓住墙的最顶上,接着一个引体向上,单脚迈过一侧,然后另一只脚也轻松地抬上去。
他骑在墙上,修长的双腿来回地荡着,他还不徐不疾地回过头对胡桃笑。九月正是天高气爽,蔚蓝的天空澄澈如洗,梧桐树枝在他的身边舒展开来,绿色的叶片苍翠欲滴,阳光微微倾身,吻向少年的脸,照出一轮淡淡的光圈。
他气定神闲地笑着,那是青春刚刚开始的时候,那笑似日出喷薄而出,似新条抽出绿芽,似溪水流经远方,似流云散至天边。他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让她措手不及。
等胡桃回过神来,他已经嗖地一下就蹿到了墙的对面,像一只动作矫健的猎豹。
“喂——”他在墙对面喊道,“你先把书包递过来。”
胡桃点点头,才发现他看不见,于是又应了一句:“好。”
她急忙听话地把书包递过去,让它免于刚才同类被扔过去的悲惨命运。
“啧,你书包里装的全是石头吗?这么沉。”
胡桃没有听到他的抱怨,只是撸起袖子:“那我过来了。”
“哎,你等等。”男生在那头急忙说道。
胡桃双手正贴在墙壁上,还没等她开口问,对方已经又翻了过来。
“怎么了?”
“怕你跳不上来,你踩我手上。”
胡桃有些犹豫:“这怎么好意思?”
“女生就是麻烦。”男生蹙眉,不肯退让,“废话那么多。”
胡桃眉头一挑,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看我的。”
话语间,胡桃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助跑,起跳,重复了刚才男生的一系列动作。胡桃虽然做得有些费劲,但也算是一气呵成。
“真行啊你,干得漂亮,”男生也跟着翻了过来,随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他冲胡桃咧嘴一笑,似乎刚才胡桃英气的表现已然让他忽略了对方的性别:“我叫林向屿。”
胡桃正欲开口自我介绍,却看见值周老师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她吐吐舌头:“糟了!我们分头跑吧,下次有机会再见。”她说完就拔腿开溜。
等她绕到教学楼,一间一间地找到初一三班的教室时,年轻的女班主任还在自我介绍。胡桃心里有鬼,立刻换上一副柔弱温顺的模样,轻声叫了一声:“报告。”
三班的班主任姓吴,才从师范毕业的女学生,脾气很好的样子,并未责备迟到的胡桃:“快进来吧。”
胡桃慢吞吞地走向全班唯一一个空位,目光扫过全场,没有发现刚才的小“周星驰”,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底竟然有微微的失落。
上午第四节课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忽然从后门悄声走进教室里,拉拉胡桃,然后指指外面。胡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站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走廊上隐约能听到各个班老师们上课的声音,吴老师不忍心出声打破这气氛,就一路沉默着带着胡桃到办公室,叹了口气,用下巴指指里面。胡桃忽然灵光一闪,猜到了肯定是早上的事情被发现了,却还是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周星驰”已经负手站在那里了,背挺得笔直,回过头给她扮了个鬼脸,又飞快转过去。胡桃抿嘴笑笑,然后大步上前与他并肩站在一排,接受值周老师和年级主任的腥风血雨。
“小小年纪就学会说谎!还敢私自翻墙!这都是哪里带来的习惯!”年级主任身材高大,话语间慷慨激昂。
“按照校规,私自翻墙是要记过处分的!”
一旁的两位班主任神色大变,急忙开口说好话求情。其实年级主任也只是说来唬唬这两名新生,看着这两名学生并未如他所想般流里流气,就觉得或许只是小孩子淘气。被两位班主任劝了几个回合后,他终于让步:“但是惩罚是难免的,一定要让他们记住,做事之前一定要考虑所要承担的后果。这样吧,教学楼背后的那条小路,就让他们负责打扫吧。”
“啊?”胡桃和林向屿均是一愣。
“先干半个学期,我看你们表现!”
一中坐落在城市北区,学校环境优美,学习氛围浓厚,因此吸引了大批对青春怀有美好憧憬的学子,胡桃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当她和林向屿拿着扫帚来到年级主任口中教学楼背后的小路时,不禁开始后悔起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不……不是吧?”
这是一条“小路”没错,可是,胡桃吞了吞口水,为什么年级主任没有加上“两旁种满了银杏树,道路上铺满了银杏叶,清洁员已经一整个暑假没有打扫过它了”这样准确的定语呢?
胡桃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林向屿,他正悲哀地颤动着眉毛。
“你……还好吧?”胡桃小心翼翼地问。
“死不了。”男生奄奄一息地摆摆手。
两人的斗志在众多树叶面前终于渐渐被消磨殆尽,扫到一半,胡桃就累得停下来坐在路边休息。她无聊地扭着手腕的时候,正巧瞥眼看见了脚边的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像是一把有流苏的折扇,十分漂亮。她伸手将它捡起来,小心翼翼用手拭去上面的灰尘,举起来给林向屿:“你看,这片叶子真好看。”
“这里一地都是,有什么区别。”男生不以为然。
“区别大了。”胡桃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多拣几片当书签,语文、数学、外语、地理、生物、历史……还有啥?”
“心理健康。”男生大笑。
“哦——”胡桃便弯下腰再捡了一片,然后一愣,反应过来林向屿是在取笑自己,便将手一扬作势要向他砸去,“好哇,你笑我?”
“别。”男生急忙故意用手抱住脑袋,“你等我一下。”
然后林向屿单腿起跳,利落地伸手摘下一枚还挂在树枝上的银杏叶。那片叶子正好一半黄一半绿,也只有大自然才能造出如斯美物。林向屿笑着将这片奇妙的树叶递给胡桃。
胡桃将它夹在自己最初的日记本里,直到多年后她出国前整理房间时才在泛黄的纸张里重新找到它。胡桃凝视它良久,才轻轻用手将它拿起,可是失去了水分的叶片,就像极薄极薄的蝴蝶翅膀,只微微一碰就碎成了许多片。而那些陈年往事,终究无处再寻觅。
等两人扫完一地的银杏叶,已经过了下午六点,好在夏末秋初,天色尚是微明。
林向屿拿起被两人放在树下的书包,单肩挎在背上,问胡桃:“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胡桃知道胡近会派司机来接她,胡近是她继父,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商人,背景复杂。胡桃不喜欢张扬,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虽然还想要和林向屿再说说话,但她还是忍住了:“不用了,我爸爸等一会儿来接我。”
说话的时候,林向屿走到她面前,她还没反应过来,他说:“别动。”
胡桃眨眨眼,看到少年伸出手,在自己头发丝间扯下一片枯黄的树叶。他笑起来,举着树叶在胡桃面前晃了晃。
“谢谢。”
林向屿耸耸肩:“那我先走啦,明天见!”
“明天见!”
开学后不久,胡桃和林向屿都成了年级上的风云人物。
男孩子要出名,似乎总比女孩子容易一些。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榜单贴在楼梯口的公告栏上,第一名赫然就是“林向屿”三个字,还有学生不认识字,嚷嚷着问:“最后一个字是不是念‘与啊?”
而此时此刻,林大少正在篮球场上投出一个三分球,篮球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哐当”一声稳稳当当地落进篮筐,裁判吹响全场终的口哨,周围一片欢呼。队友冲上来,一人一拳,开心地捶在林向屿肩膀上。
一时间,林向屿名声大噪,风头盛到了连校长都对此有所耳闻。
至于胡桃,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大多还没有长开,像胡桃这样天生的美人坯子,在人群中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她身材比同龄女孩高挑,含苞待放,头发又黑又长,盘成一个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
然后有几次,被班里其他同学看到有豪车接送胡桃上学放学,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将书包递给她。那时候的奔驰比如今高贵稀少不止百倍,许多人有生之年看都没有机会看一眼。
胡桃立马被贴上了“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的标签,周围人看她的眼神,从“她好漂亮”变成了带着讨好的尊敬,小心翼翼,奴颜婢膝。
无论在哪个年代,金钱总是能代表地位。
胡桃没有办法适应这样的友情,不知道如何回应。
“哎,胡桃,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啊?”
“听说你去过香港?”
面对周围同学的热情,明明知道他们没有什么恶意,胡桃却只能尴尬而僵硬地微笑着。
久而久之,她又被加上一条“高傲冷漠”。
因为被年级主任强行要求打扫校园,胡桃和林向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是彼此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自然而然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林向屿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他的单车大概能排上全校十大拉风神器,大家都骑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老式自行车,但他有一辆进口的山地车,又大又宽的轮胎,线条感十足,后轮上的挡泥板高高翘起,简直帅翻天了。
胡桃不愿意再让司机接送,便给林向屿提出,能不能教她骑自行车。
“没问题。”林向屿答应得十分爽快。
第二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两三轮的儿童自行车,推到胡桃面前。
“这是什么?”胡桃哭笑不得。
“你不是要学车吗?”林向屿说,“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无敌冲锋号,好不容易从我家储物间找出来的,特意给你擦得干干净净!”
胡桃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大帅哥,你不要这样自毁形象啊!”
嘲笑归嘲笑,胡桃还是乖乖坐上了那辆黄色的无敌冲锋号,在无人的小径上,按照林向屿的指示来回蹬着走。
过了几天,林向屿拆了无敌冲锋号两旁支撑的轮子,把它正式升级成了两轮。胡桃信誓旦旦,跳上去将车骑得飞快,结果方向控制不好,龙头开始东倒西歪,胡桃却忘了刹车。
“小心!”林向屿说着,却不伸手来扶她。
毫无悬念,胡桃摔在了地上,然后怒目瞪向林向屿。
“男女授受不亲嘛!”林向屿挑着眉毛,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胡桃倒干脆利落,又爬起来,继续骑。等她能完全控制无敌冲锋号后,林向屿终于从车棚里挪出了他的山地车,将座椅往下调到最低:“试试这个。”
好在胡桃腿长,虽然有些吃力,但还是跨了上去。她的背弓起,跟着林向屿的指示调了山地车的变速器,却有点害怕,不敢踩踏板。
“别怕。”林向屿帮她掌着龙头,似笑非笑,“你不骑,我可要放手了。”
“不要!”
“真的放了,我数一二三。”
“不要!”
“……二……”
胡桃认命地闭上眼睛,在林向屿还没数到“三”的时候,咬牙冲了出去。等过了几秒,她迟疑地睁开眼睛,看到两旁的梧桐树在飞速倒退,凉爽的风打在脸上,远处晚霞漫天,城市的屋顶被勾勒出光晕,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少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胡桃,加油——”
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笑起来。
作为奖励,林向屿请胡桃在小卖部吃麻辣烫,她一连吃了两碗土豆粉,还加了一份土豆。
“别高兴得太早。”林向屿不忘泼她冷水,“上街和在没人的地方骑车完全不同,很危险的。”
“没事,慢慢来。”
她整个人看起来生气勃勃的,林向屿笑起来,伸出手。胡桃嘴里的粉还没咬断,她丢下筷子,用力和他击掌。
吃完土豆粉,他们同往常一样,一起走到车篷处才分别。
“胡桃……”林向屿忽然叫住她,她回过头,看到男生满脸愧疚,他真诚地说,“刚刚不是我不扶你,而是学骑车,总要多摔几次才行。”
淡紫色的夜色里,昏黄的路灯下,少年的眉梢带着淡淡的温柔。
很多年后,胡桃回忆自己的少女时代,想起这一幕,他说的是学骑车,可又何尝不是人生呢?
漫漫长路,总要自己摔几次,才能长大,才能学会放手。
就在胡桃对自己的新生活一天比一天期待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她再次跌入地狱的事。
生活总是这样的。
学校为了加大校园安全,新招来了一批保安。但是大概是学校也拿不出什么高价,请来的这批人质量堪忧,年纪小的看起来连十八岁都不到,瘦不拉几的;稍微年长的,终日窝在保安室里抽烟打牌,整天穿着绿色的保安服,脏兮兮的,说话的时候满牙让人倒胃的烟垢,言语总是带着脏字。
但是他们面对学生群体时总有一种自卑感,搓着手,哈腰点头,像极了古装片里的“狗奴才”。
大概是因为人多力量大,以前围绕在学校附近的地痞流氓,也确实少了许多。
有天下了体育课,班里同学穿着红色的运动服一齐从操场往教室走,胡桃走在人群后方,正好巡逻的几名保安迎面而来。
忽然一名保安停下来,站在学生的对面。大家不明就里,却听见他似是不可思议地开口:“杨桃?”
学生们都愣住,停下来,面面相觑。
男人大跨步走到胡桃面前,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又大声叫了一遍:“杨桃!”
胡桃抬起头,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脑海一片空白,然后慢慢地,像是用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她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她嘴唇微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男人咧开嘴笑,露出有厚厚烟垢的牙齿,他的嘴唇因为常年失去护养,起了一层皮。他脸上有刀伤一样的皱纹,说话有一股浓浓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市人。他说:“我是爸爸啊!”
这五个字在现场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无比激动地欣赏着眼前的闹剧。
胡桃的脑袋终于又开始运转,她努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位亲生父亲的情景。那应该是八九年前的事了,他从赌场回来,二八月的天气里,只穿一件真皮夹克衫,眼睛因为熬夜而充满了血丝,但耐不住一张脸长得英俊,像是电视剧里演的玉面书生。
他那晚大概是输了很多钱,把院子里的门踹得咚咚作响,胡桃的母亲披上衣服起床,给他端上夜宵,那是煲了好久的鸡汤,一揭开,热气盈满整个客厅。
他喝得走路跌跌撞撞,扶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进来了。女人穿一件青色旗袍,披着白色貂皮大衣,踩着高跟鞋,屁股比脖子扭得还厉害。
“哟,还有人在等你回家呢。”女人说话尖酸刻薄,挑衅地看着胡桃的母亲。
他笑得一脸猥琐,看着桌子上的汤,踉踉跄跄挽着女人走过去,只是轻轻喝了一口,便“啪”的一声把整个陶瓷汤锅摔碎在地,一口吐到胡桃母亲身上:“这是什么?这么难吃,想毒死我吗?”
小小的胡桃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时候,她还叫杨桃,冠的是他的姓。
也就是那一天,她和母亲被赶出家门。
他那时候多嚣张多飞扬跋扈,全城谁不知道杨家的三少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而此时她对面的男人,来回搓着手,一脸殷勤,挤出讨好的笑容:“真没想到,我找了你好多年,一直没找到你。”
胡桃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头发白了一撮,乱得像鸡窝,打着结,肯定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他还穿着劣质廉价的军绿色外套,根本挡不住任何风寒。
他和曾经纨绔子弟的形象判若两人。
胡桃却有些文不对题,轻声说:“那么大的家,还是被你败光了吗?”
男人像是触电一样,突然收回了悬在半空中,沉默地看着她。
另外几个保安走上前来,狠狠捶男人的肩膀,哈哈大笑:“发什么疯呢,你女儿?你有女儿?你女儿能长这样?也不拿镜子照照,别寒碜人家啊!”
几个人拖着男人就往回走,男人直立着身子,一动不动,只哀求地看着胡桃。
胡桃静静地开口说:“我知道,是你。”
另外几个保安吓得长大了嘴巴,看看胡桃,又刻薄地打量着面前的同事。
他们说他不配生出这样的女儿,那是因为没有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模样,连胡桃母亲都说,她这副好皮囊,全是遗传自父亲,她那风流倜傥,欠了一屁股桃花债的父亲。
胡桃的心开始难受,缩成一团,难受得要命。
她曾经无比地恨他,在心底诅咒他,恨不得他去死,立刻!
可是时至今日,当她看到他这样落魄、穷困潦倒的样子,看到他陷入窘境,看到命运对他如此残忍,看到他被生活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失去尊严,卑躬屈膝,脸和身体上都是苦难留下的丑陋烙印,她竟然一点点也无法承受。
到头来,她居然看不得他过得有一丝不好。
骨肉相连,可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仇恨,大得过天地和血脉。
体育课之后,胡桃忽然感觉到周围人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一走进教室,全班骤然安静下来,这样刻意的沉默在走廊闹哄哄的映衬下,让人异常尴尬。胡桃就在这样难堪的气氛里,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可就在她坐下来的一刹那,她的同桌突然之间伸出手拉开了自己的桌子。桌椅和地板摩擦,发出难听的咯吱声。与此同时,胡桃周围的人,都毫不掩饰地挪开了自己的座位。
胡桃没说话,拿出练习册和钢笔,开始写作业。
也不知道胡桃的反应哪里刺激到他们,开始有人很大声地说话:“这么努力学习,装什么装!”
“不是说是大小姐吗?有钱人家的孩子也需要努力学习?”
“我们学校那群保安,都是一群土鳖的乡下人!”
“是啊,我看到他们拿挖了脚的手去挖鼻屎!恶心死了!看到就想吐!”
胡桃很快写完了练习册上的选择题,完成了今天的内容。她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又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放入英文磁带,戴上耳机开始学单词——
“apple,苹果。”
这天正好是周五,不用打扫那条小道。胡桃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经过门卫处的时候,她步伐没放慢,倒是男人先出声叫她:“杨桃!”
胡桃停下来。
她看着站在门边的男人,他的背佝偻许多,但是依然很高,快到门顶。
胡桃挺直了背,说:“当年你说的话,你全都忘了?”
他盛气凌人地指着胡桃和她母亲的鼻子,像疯狗一样嚷道:“滚!滚出去!”
胡桃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叹息:“既然没有缘分,也就不要强求了吧。我和妈妈现在过得很好,请你不要再来打扰。”
她说完,才发现周围围了许多不相干的同班同学。他们的目光已经从白天的好奇变成了赤裸的恶毒。
胡桃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们身上挪开,然后径直跨出了校门。
胡桃回到家中,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母亲。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第二周上学,胡桃才发现,这件事远远没完。她十分敏锐地发觉,不仅他们班,甚至全年级的人都开始孤立她。以前那些相互不太认识,但是见面总会热情地给她打招呼的人,在瞬间人间蒸发,一个也不剩。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退避三舍。
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小而碎,人性里的恶意却被无限倍地放大。
“你们知道吗?她爸爸是咱们学校的保安呢。”
“那她还整天鼻孔朝天,一副傲得不得了的样子!”
“……”
“喂,你们知道三班的胡桃吗?她根本就不姓胡,她妈妈给人做小三,被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包养着!”
“真的吗?”
“千真万确!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么恶心啊?”
“对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那个胡桃啊?我从来都不觉得她长得好看,你们不觉得她左脸和右脸特别不对称吗?”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
“真不要脸!”
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东西,传播的速度大于光速的话,那一定就是流言蜚语,因着那些阴暗的、扭曲的、嫉妒的心。
这场闹剧持续了很长时间,校园生活原本就枯燥,也只有这些带着八卦的消息能够成为饭后的谈资,被不厌其烦地重述。
胡桃每天依旧孑身一人,对周围的是是非非置之不理,她已经开始对此无比习惯。她从来没有向母亲提过学校里的事半分,她母亲是再嫁给胡近的,胡近虽然对她们母女俩很好,可是她母亲需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比如胡近的亲生女儿,比胡桃小三岁,正在念小学的胡琳。因为失去母亲,胡琳从小被胡近捧在掌心里当宝贝养大,是真的又高傲又刁蛮,特别是对待胡桃母子,鼻孔冲到天上去,想着法子要把她们赶出家门。
对于周围人的好脾气,胡桃想,说不定也是被胡琳给磨出来的。
可是胡桃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落幕得也很草率。
男人辞职了。
有天她经过学校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透过又脏又厚的玻璃往里望,另外三个保安在里面玩桥牌。年纪最轻的那个看到了胡桃,说:“你爸爸走啦。”
胡桃没说话。
没有说“他不是我爸爸”,也没有问“他去哪里了”或者“他有没有说什么”,她一如既往地扯了扯书包肩带,跨过学校铁门的台阶径直向教学楼走去。
那天放学后,胡桃没有去打扫那条小道。
她去了一趟学校楼顶的天台,已经放学了一段时间,不仅仅是天台,整个校园都变得空空荡荡。
都说上天是公平的,它从你身上夺走了什么,那么就一定会用别的东西弥补。
那它给了我什么呢?
编辑/张美丽
下期预告:
突然出现又离开的爸爸,将胡桃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顷刻间,全世界的善意都变成了冷漠、疏离与恶毒,除了……林向屿,那个曾坐在墙上晃荡双腿,气定神闲朝她笑的少年。那时,他们的青春才刚刚开始。而上天,究竟会给胡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