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山里溆水河
2016-05-30邓宏顺
穿岩山美丽的森林小木屋对面,是一道灌溉梯田的蜿蜒水渠,我站在盘山渠道上,将视线从垂直的树干和斜出的树枝间使劲地挤过去,俯瞰那条如巨龙般奔腾冲出峡谷的溆水河,从谷底河水上升腾的白云,让我也感到悬浮在云雾里。
溆水河在湖南溆浦县境内,真正属于流淌着雪峰山乳汁的河流。我曾在她的源头山背梯田寻找过她最早的身影,可我没有看到河流的雏形,只看到从山脚到山顶都是绵延无际的梯田,仔细寻找,才发现或是树脚,或是岩缝,或是暗洞,到处都有清凌凌的水流在浸漫。这些水流泌过湿地,流过土渠,钻过竹筒,经过稻田月口,在蛙声里,在蝉声里,在风声里,汇聚成撕不开、跌不断的长长的银白色瀑布,从山背梯田间以及穿岩山上那高墙般的石崖上直泄下来。站在那样的瀑布面前,我总联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在水帘洞和猴儿们嬉闹的得意。
这些揉不碎、拗不断、也阻不住的细流和瀑布,像是相约而奔,守约而至,终于在山脚的峡谷汇成溪流。这就是溆水河源头。
然而,这里的石头像是不让汇流成河,像是要阻止水流前行,又像是掐断水流的去路。河边的卵石和海岸的礁石都比不过溆水河源头那如队如列又遮天蔽日的巨石群。这些巨石都来自两岸山崖,抬头一看,偶尔还有来不及落溪的巨石高高耸立在山腰,但怎么也找不出它挣出母体的痕迹,弄不清到底是何年何月从何处冒出,它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就挺立在那里千年万年,静若佛陀!横看侧看,它既不成岭也不成峰,俨然一栋有檐有壁的房屋,或者有头有尾的巨兽,或者是被切割打磨过的云朵……如果站在溆水河源头欣赏那一泄而下的巨石群,似乎坐在全视角的影院观看宇宙科幻之类的电影大片!我曾忍不住无数次爬上那些石头拍照和叹问:它们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发出过怎样震彻山谷的轰鸣?
但溆水河源头的水在那些气势磅礴的巨石群面前没有惧怕和惶惑,她的智慧很快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钻过石缝,一路高歌,流过诗溪江,流过北斗溪,流过九溪江,来到二都河,再经溆浦县城注入沅水,成为给屈原濯足,为《楚辞》击拍的文化长河。
这条河流一定是因为很少有人知道她源头的不平凡,很少有人知道她两岸环境的不平凡,很少有人知道两岸人文的不平凡,所以至今仍保持着那种原始的美妙。清得像绿浆的河水如今在统溪河休闲小镇的蓄水坝里铺开一方巨大的镜面,生动地写照着天上和周围的一切,山上的花朵和水里的花影用同一种姿态和速度游移,替风抚摸水面的竹叶扫起一层层似有似无的涟漪,落叶在涟漪里像无数的船只在大海上缓缓地前去,车辆在弯曲的公路上和明镜般的水底里时隐时现,至于白云、红伞、娃娃脸,或静或动,两岸人家全都能在水底里读取。如果不是风吹摇着两岸的树叶和花朵,这里的时间和空间似乎让人感到凝结和静止,就像还是千年前的某个岁月。河岸上的古驿道绕过山湾茂密的竹林,挂在陡峭的石崖上,然后串起已经老得坍塌又重建的古茶亭,一会儿平缓,一会儿上下,一会宽阔,一会儿逼仄。虽然古道上已经失去了热闹的行人,但最早生活在雪峰山上的花瑶人背着行李,从这条路上走向高山寻找自己落脚地的情景,以及从河两岸运进送出的大量物产,仍可在想象里一一浮现;虽然河面上只反映眼下的现实,已寻不出来来往往的先人身影,但那被脚板磨溶的古老石板依然光可鉴人,依然体味得出岁月的艰辛、意志的坚定,依然可以在坐下来歇凉的石板上触摸到脚板的体温和闻出咸咸的汗味。
这条古老的驿道走过多少马群,响过多少马帮的铜铃,流通过多少货物?路边的古树和像人一样站在河岸的高大石头应有记忆,还有河上那一座接着一座的吊桥也应该不会忘记,因为,河面上的吊桥群连接着河那边古老驿道和河这边新修的旅游公路,它们是新与旧最生动和最形象的纽带。
溆水河上的吊桥群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它不是一座两座,或者三座四座,而是十余座横跨河流,终日陪伴和铺就这两岸人民的生活。吊桥靠公路的一头,总是修筑起牢固的桥墩,而对岸那头总是惹隐若现地固定在树林里或者一户人家的门前。撑着花伞的女人,担着箩筐的汉子,背着书包的小孩,他们或来或去,晃晃悠悠地与自己的身影同行,走过吊桥,走向自己的生活深处,那种悠然自得的乐趣,真是令人羡慕和嫉妒。溆水河上的吊桥走人也走牲畜,尤其现今的红色摩托也能畅通无阻;更让人驻足欣赏的是,拖拉机还能从吊桥上开过。晃晃悠悠的吊桥,在溆水河上几乎是无所不能,它们真的成了这里人生活的彩虹。
与溆水河上古老美妙的风景相伴的还有经久不衰的溆水河独有的人文。在这条河上,最要祭奠就是明代成化年间,淡于名利,历尽艰辛,上奏京城,下晓乡民而率众伐木凿石,历时18载,建成农业水利灌溉巨大工程“千工坝”的覃希淳先生。此工程水渠总长达30余华里,灌溉3700余亩农田。500多年之后,我站在大坝上,走在渠道上,想象宏阔的劳动场上锤响人喝的壮丽景象,我不能不慨叹:这真是雪峰山里溆水河的“都江堰”!而地理空间又是那样投缘,让这河水养大了“《辞海》之父”和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舒新城;当溆水河流过溆浦县城的时候,还把那个经常出现在装运桐油的码头上的小姑娘向警予带到了长沙,带到了上海,带到了法国,使她成了无产阶级革命家……
流经溆浦县城的溆水河在一个叫大江口的古镇外汇入沅水,流向洞庭湖和太平洋,这条年年不息,岁岁不止的溆水河把两岸的儿女一代又一代地引向无限广阔的世界。
我曾无数次地亲近溆水河,也曾无数次的站在溆水河边上欣赏这条倔强的河流,这次随“武陵追梦”采风团又来到这条河边。这是一条真正源于雪峰山区的河流,她从涓涓细流到滔滔大河,她蓄积着,她养育着,她奔流着,她追求着,她也一直在奉献着……难怪喝着她的乳汁长大的儿女,都是那样的优秀!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怀化市作协主席;曾先后在毛泽东文学院和鲁迅文学院高研班专修创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有长篇小说《贫富天平》《铁血湘西》《天堂内外》《红魂灵》;在《收获》《当代》等发表有中篇小说50余部,多部作品被转载。在《人民日报》《散文》等发有散文100余篇,获毛泽东文学奖、首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萌芽》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日报》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