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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库里的痛与爱

2016-05-30周际娜

阅读(书香天地) 2016年3期

周际娜

早春的阳光,照耀着绥芬河这座地势陡峭的山城。朱晓晖的命运,就像她所生活的这座城市的街道一样,蜿蜒崎岖。

这里是永福街居民楼院里的一间车库,尽管门外年年贴着一张喜庆的“福”,却丝毫无法冲淡屋主生活的苦。一进门,室内光线昏暗,未经粉饰的水泥墙上打着“补丁”,空气中有些许刺鼻的气味。

这间车库,是朱晓晖和父亲居住了13年的家,18平方米的狭小空间,既是卧室也是厨房,靠窗的墙角,拉上一个布帘便是卫生间。

靠“拉太阳”熬过寒冬

这是一个让人心酸的游戏,它与一根永远也无法生产出来的绳子有关,尽管父女俩明知道愿望无法实现,可他们还是凭着这点儿乐趣,熬过了又一个寒冬。

13年前的春天,如果不是父亲突发弥漫性脑梗,瘫痪在床,朱晓晖也许还过着从前那种衣食无忧的日子。那时,她住在一栋建筑面积110平方米的楼房里,是当地一家报社的特约通讯员,月薪两千多元,用她自己的话说“虽然不是大富大贵,至少花钱不费劲”。和很多文艺女青年一样,她经常从书店成捆地往家里搬书,喜欢打扮,夏天穿的裙子必须是纯白色的。

父亲患病的第一年,她花了20多万医药费,不仅掏空了所有积蓄,还卖掉了房子,带着父亲住进永福街的这间车库。

这个冬季室温只有十七八度的车库里,只有一小组暖气片,它有一扇朝南的窗子,只有临近中午时,阳光才会吝啬地从楼群的缝隙里,跳上父亲的病床。尽管生活如此艰难,可她还是从中找到了乐趣,在阳光停留在病床上的一个多小时里,她和父亲每天饶有兴致地玩一种名叫“拉太阳”的游戏。朱晓晖用哄孩子的柔和语调,哄着父亲:“有一个生产绳子的厂家啊,正在测量咱家到太阳的距离呢,他们以后会生产出一根长长的绳子,到时候,咱俩一起用绳子把太阳拽到咱家窗户上,那样屋里就能一直暖和了……”

和白岩松有个约定

在“感动中国”颁奖典礼上,白岩松跟朱晓晖有了一个约定:咱俩说好了,以后谁都不染发,就要这样不加掩饰地生活下去。

今年43岁的朱晓晖,如今头发几乎白了三分之二。她曾经染过头发,但白发根本遮不住。她的父亲患病没多久,由于缺少医药费,她前额的一小撮头发,一夜之间急白了。此后十几年,白发像发了狂似的,在她头上肆意疯长,理由几乎是一样的:为钱愁的。

为了照顾卧床的父亲,朱晓晖辞去了工作,最初只得靠借债过活,近五年,父亲每个月有了一千多元的养老金,但跟治病的巨大开销相比,这点儿钱实在微不足道。父亲患病后的第二到第五年,朱晓晖度过了自己生命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那几年,每天晚上,我都去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扒拉一遍,捡回来菜叶做给父亲吃……”

而她自己,经常连菜叶都吃不上,只吃咸菜配米饭。五毛钱一斤的芥菜缨子,她足足腌了三大缸,实在吃腻了,就用咸盐拌饭吃,如今回忆起那段最苦的日子,朱晓晖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会儿,就连酱油拌饭,对我来说都太奢侈了”。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朱晓晖的身体“抗议”了。有一次,她花3块钱买了一小块肉给父亲改善伙食,父亲剩了一点儿,她吃完后腿上竟然出现了大面积红斑,一个同学领她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为动物蛋白严重过敏,医生叮嘱朱晓晖:“以后再也别吃肉了。”她默默点头,没告诉医生,自己多数时候根本买不起肉……

对朱晓晖而言,生活在“谷底”的那段日子,不只是一团漆黑,后来她去菜市场捡菜时,经常能看到垃圾堆旁有一小袋干净的菜叶,有一个冬夜,塑料袋里甚至还有半棵白菜,她乐颠颠地捧回家,煮给父亲吃。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给我留菜的究竟是谁,但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祝福着那个好心人。”朱晓晖一脸感激,用手捂住心。

自知康复无望,朱晓晖的父亲一度不想活了。他每天折磨女儿,白天黑夜哭闹不止,还经常用不太灵活的手,扯着线裤往脖子上绕。他一心求死,但瘫痪的身体将他牢牢困在床上,就连自缢的力气也一并被剥夺了。

朱晓晖明白,光靠自己一个人努力坚持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她用一种看似残忍的方法,帮父亲找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那段时间,父亲闹得很凶,天天嚷着让我给他买毒药。”有一天,父亲耍脾气时,她收起平日的笑脸,冷冷地问:“我现在就去给你买毒药,你死前还想吃点儿啥?”父亲答:“蛋糕”。她去超市,买了一小块蛋糕,同时还带回了两颗白色的糖。

她带着那两个伪装的“毒药”回到家,吃完蛋糕,父亲有点儿反悔了,嗫嚅着说:“蛋糕有点儿不够吃。”朱晓晖假装没听到,板着脸给父亲服下了那两颗“药丸”。父亲绝望地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一个多小时后,他醒了,睁开眼睛对晓晖说:“你快捅捅我!”“有感觉吗?”“有!”“看来这药对你不好使呀,看吧,老天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从那以后,晓晖的父亲非但再也没提过“死”字,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但病痛并未就此完结。由于长期服药,父亲身上出现了大片药斑,朱晓晖逐渐减少西药药量。她去书店买了本《中药四百味》,研究药方,给父亲熬中药喝。为了以防万一,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以身试药。第一次试药时,她担心喝出问题,倒在家里,试药之前,她把钥匙放在了邻居家,并跟邻居撒了个谎:“我有事要出趟门,麻烦你过一个小时去我家,看看我父亲啥情况。”

其实,朱晓晖哪儿也没去,一直守在父亲床前。一个多小时后,邻居一推门,见她在屋里很纳闷,她连忙解释:“我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去取钥匙呢……”

在文字中抬起头来

寒冷、贫困、疾病、屈辱,把朱晓晖逼得狼狈不堪,但她坚持阅读、坚持写诗,努力让自己在文字里抬起头来。

朱晓晖曾是当地一位颇有才气的诗人,作品曾在全国比赛中获过奖。她读高中时就迷恋诗歌,每次写完作文,都在后面附上一首小诗。

“语文老师可能是怕我写诗耽误了学习,第一次,他把写诗的那页纸给撕了,我继续写;第二次,他把我的本子给撕了,我还在坚持;第三次,他拿起红笔帮我改诗……”聊起钟爱的诗歌创作,朱晓晖笑容满面。

在朱晓晖居住的车库里,有一个小阁楼,共14级楼梯。这楼梯非常陡,往上走时脚下颤颤巍巍,下来时只能连滚带爬。13年来,有很多个夜晚,朱晓晖盘腿坐在阁楼里,在膝盖上垫个枕头写诗。她自嘲这种创作是“膝盖文学”,经常会为“这样是不是太不尊重文字了”而懊恼,但有时候,她又感到欣慰,觉得这样也挺好,“只要拿起笔,就能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

在父亲生病前,她写的诗总是风花雪月,这些年,灵感则来源于生活的细节,有时是水壶里一道波纹,有时甚至是傍晚读书时,从土墙掉落在书页上的一粒尘土。

父亲睡觉时,朱晓晖有时会去附近的书店看书,每次站上一两个小时。她还爱看报纸,五毛钱的价格不贵,但她舍不得买,经常去报摊转悠,如果有人在看《生活报》,她就站在人家身后偷瞄。为了看《黑龙江日报》的副刊版,她偶尔会到一些机关单位的办公室里“蹭报纸”,每次有人问“你是来办事的吗?”她就打马虎眼,表情尴尬地道歉:“同志,对不起啊,我走错地方了……”

偶尔,有人允许她把一些过期的报纸带回家,她便把那些“旧闻”一字一句读给父亲听。父女俩曾在报上读到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他俩也想“赶潮流”,读读莫言的书,但因为买书太奢侈了,这个愿望至今没能实现。

边城里的“小小光辉”

有朋友送了朱晓晖一部手机,教她使用微信。在朋友圈朱晓晖的状态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感恩。11个月以来,这个词一共出现了114次……

至今,朱晓晖的身上仍背负着三十多万元的外债,但这个不轻易示弱的女子一度拒绝陌生人的援助。她在孔子学堂和绥芬河作家基地做义工时,从不向外人提起自己的家境。近几年,主要是同学和邻居在帮扶她。她的高中同学还专门建了一个名为“92同学会”QQ群,同学们定期会给朱晓晖送些钱、粮食和旧衣服。

“感动中国”节目播出后,有人打听到她的联系方式,提出要给她捐款,朱晓晖犹豫再三,跟对方说:“有您一句温暖的问候,就非常感谢您了!”有人特别倔,不告诉账号,就要亲自送到绥芬河。牡丹江新华书店与绥芬河文联准备帮她印诗集,她在阁楼上创作的“膝盖文学”,将要变成铅字。绥芬河市有关部门也在研究对朱晓晖的帮扶政策,称将尽快落实……

而朱晓晖的父亲,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家里没有电视,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上过央视,成为了全国的孝道楷模。在起程去北京录节目那天,朱晓晖贴在父亲耳畔说:“爸,我这回是去外面学习,我会考个好成绩给你。”父亲满意地笑了。

43年前,朱晓晖这个名字,是父亲给她取的,期待她以后能发出小小的光辉,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43年后的今天,谁也没想到,这北国边城里的“小小光辉”,竟然释放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温暖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