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
2016-05-30刘亮
刘亮
记忆中,那个夏天似乎格外的酷热、格外的漫长。刚进七月,天就跟着了火一样,大中午,出门两三分钟,就会浑身淌汗,人像是泡在了水里。
那天热得尤其乖张。
过后想想,那天确实是该出些事的,不然不会热得那么邪乎,眼瞅着,黄白色亮得刺眼的太阳离西边的山尖尖也就一拃高,眼看就要落了,还不肯饶人,把人热得一脑门子的汗,头“嗡嗡”的响;把盐化总场办公室屋顶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彩旗烘得蔫头耷脑的,缩成一团;连大红横幅上“热烈庆祝建党六十九周年”斗大的标语,上午还是红艳艳的,现在也被烤成了红不红黄不黄的怪模怪样。
我精赤着上身,急慌慌地往家走着,汗湿了又干掉, 硬撅撅的背心被我揉成一团,抓在手里。刚才跟二娃骂仗,差点把正事都忘了。中午饭吃过后,大姐找我商量,说我放了假反正没事,不如晚上陪她去值夜班。她值夜班为什么让我去陪,我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关键在于,她许了我一块钱。光是陪她值班,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在那睡一觉就可以赚一块钱。我又不傻,这样的好事到哪找去? 我能不愿意吗?
我一边走一边仍想着方才的事。说起来,平时二娃跟我还算不错,上学搭伴放学也一路,走得蛮近,甚至有人说我们是穿连裆裤的俩兄弟。可就因为这样,他说他喜欢皇甫苏, 我就不能喜欢了? 难道,就因为他先说出来吗? 我不服气。再说了,班里喜欢皇甫苏的男生多了,他怎么不找别人嚷去?
皇甫苏是上学期开学时转到我们班的, 听说来自于一个叫苏州的地方,很美,也很遥远。班里来新同学对我来说并不稀奇,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基本上每一学期班里都会多一些新面孔, 就像雨后突现的春笋,当然,也会有一些熟悉的老面孔消失。爸说过,七角井盐化总场最早属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1975 年兵团解散才交给哈密地区。当年,来这儿搞开发的军垦战士成分很杂,单从地域来讲,可以说五湖四海,到处都有。他们工作忙,孩子多的话,常常会送一两个回内地,让父母帮着抚养。有的是小时候就送回去,成年了再接回新疆; 也有的是等孩子十一二岁足够大了才送回去, 陪伴已经年迈的父母。像我二姐火小霞,一岁零三个月就被父母送回了老家湖南, 十三岁上初中才回的新疆。那些新同学来到七角井,想融入这个新环境新集体,一般来说都不会太顺利。像我二姐,这都回来三年了,还是吃不惯面条,特别是那蹩脚的夹着湖南腔的普通话, 就连我这个当弟弟的都受不了,听了就乐,想不笑都不行。
在这一点上,皇甫苏是个特例。
皇甫苏跟我一般大, 那年也是十二岁。她说的也不是普通话,而是一种又细又软糯米一样粘人的方言, 听上去并不舒服。可没人会嘲笑她,因为她漂亮,一张瓜子脸,两条大辫子,眼睛老是忽闪忽闪着让人心里痒痒的舒服;她还爱笑,见谁都是一副友好的笑, 要是遇上什么开心事,就像银铃摇响,撒下一地的快乐供人分享;更重要的是,她还会跳舞,刚转到我们班那天,刚跟我们认识,她就跳了一支名叫《雁南飞》的独舞,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怯场。当她单腿着地,另一条腿向后高高翘起,两条手臂轻柔地摆动,身体与地面几乎平行, 如大雁扑扇着翅膀翱翔于蓝天时。那一刻,我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舞蹈,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美。我真的是被震撼了,就好像几年前,有同学告诉我, 他山东老家边上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像七角井周边的戈壁那样漫无边际,直抵天的尽头, 海里还有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物时一样。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七角井以外的世界,竟然还有那样神奇的所在, 与我的家乡与我的认知是如此的不同。随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邮票, 那是我从父亲保留的旧信封上撕下来的, 上面印着一个年纪轻轻却满头白发的女孩子,一个人在那跳舞,看上去很美也很凄惨。听父亲说,那个女孩子叫白毛女, 头发是被一个叫黄世仁的大坏蛋欺负白的。
这么多年过去, 也许是七角井的人和事、七角井的日子太单调太无味;也许是少年时代的青葱岁月本身就值得留恋。我始终记得皇甫苏的舞蹈、始终记得那一幕。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到白毛女,我就会想起皇甫苏;同样,哪个时候想起皇甫苏, 我脑海中都会浮现出翩然起舞的白毛女。
在班里,我一直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我本以为,皇甫苏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我,永远也不会理我。没想到,她来第一天第一节课下课, 在教室门口很偶然的一个照面,她就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灿烂得就像戈壁滩上刚刚升起的一轮红日,带给满世界光明与希望。当时我一下子就傻了,慌得不知所措,好像一截木头,全身肌肉都僵了下来。等我缓过神来时,她已经侧着身子, 灵巧地从我身边一闪而过。这时我一下子想到,她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挡住她,不给她让路啊? 这么一想,我更慌了,抹一把脸,脑门子上全是汗。我觉得,后来我一紧张一害怕就流汗的毛病,最早就是那时落下的。
我的脑子乱糟糟的,又想起了二娃。他实在是不应该, 他怎么能喊我“假丫头”呢? 我的名字是不好,火小雨,像个女孩名字。可这能怨我吗? 三个姐姐一出生,名字都是爸爸自己起。偏我金贵,生下来以后, 爸爸把我的生辰八字寄回老家,让爷爷给我找了个算命先生,两斤猪肉才换来这么个破名字, 想想实在是不划算。据那个算命先生说, 我五行里火旺,又姓火,物极必反,所以必须用水来调和一下,但叫“江”啊“海”啊也不行,害怕水太多一下子就把火给浇熄了。最后,取了个“小雨”,还说什么“天街小雨润如酥”,这个名字好。好个屁。他也不看看,我们班还有一个李晓雨, 人家可是个黄毛丫头。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可那有什么用,户口本上我就是火小雨,爸爸妈妈喊我火小雨,老师同学也都叫我火小雨。“小雨小雨”久了自然就有人把我和李晓雨相提并论,说我是“假丫头”,我有什么办法
?别人这么喊我没招, 可二娃他不该这么喊啊。
以后,我要是再跟二娃玩,我就是小狗。我气恨恨地想着,眼睛盯着身边林带里的沙枣树。那些树商量好了似地,统一朝南歪着,没有一棵有型,全都长得乱七八糟的,像是狂风中的一头乱发。看得人心里毛焦火燥,脸上汗淌得更凶了。
又抹了一把汗,家终于出现在眼前,远远地, 就看见大姐那苗条的身影倚在门口,冲我招手……
不知为何,我的心忽然一动,大姐竟然在门口等我,这很反常。
大姐上班的化工厂在场部西头,出了场部, 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搓板路上一路颠簸。
几根喷吐着黑烟的高大的烟囱越来越近,一股臭鸡蛋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姐姐告诉我, 那是她们厂生产的硫化碱的味道。七角井地处戈壁,西距哈密200公里,这里不种粮食、不种棉花、不种瓜、不种菜,却产两样“宝贝”:一是盐,人活着必不可少的食盐;二是硝,用于生产硫化碱的芒硝。除此以外,别说粮食、蔬菜,就连喝的水都得从外面拉。而盐化总场下面的各个分厂各个单位,不管是盐厂、化工厂、电厂、还是车队,几乎所有单位都是围绕着这两样东西在做文章; 换句话说,盐化总场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靠着这两样东西才得以生存的。
进了厂门, 沿着一条两米宽的水泥路往左拐,差不多50 米的样子有一排砖房,那是化工厂办公室,这时所有的门窗紧闭,看样子领导们都已经下班了。再往前十米左右,水泥路尽头,有两间孤零零的房子,也是砖房,但砖色陈旧,墙根还泛着一层白花花的碱, 这就是大姐工作的化验室。化验室向南看, 大概五百米外,有一排厂房,炉火熊熊的,把天都染红了一块。听大姐说,那是生产车间,里面有八台平炉同时在生产。而车间之所以跟办公室隔这么远, 是因为那里的味道更加难闻,领导们受不了。
照道理,大姐九点钟才正式上班,但我们八点五十就到了。这时, 天仍大亮着,太阳才刚落到西边的山巅上。用大姐的话说,她刚上班不久,得显得积极点勤快点,这样领导才高兴。我傻乎乎地跟在大姐身后, 看她跟另一个阴着脸好像能拧出水来的中年妇女交接班, 然后开始工作……
熬着熬着,天终于黑了下来。
大概夜里十一点多钟, 我已经困得撑不住了,两个眼皮子斗来斗去,怎么都不肯安分。姐姐把我领到化验室里面的套间,那里有床,被褥也一应俱全。我躺了一会,想睡,肚子却不争气,胀得难受,只想找厕所。
按照大姐的指点, 我沿着化验室后面的林带一路向东。听大姐说, 走大概200 米的样子,有厂里的公厕。本来,她还说天黑, 怕我一个人害怕, 想陪我一起去,但被我拒绝了。我是有点怕,可我能让她陪我吗? 这要传出去,我还怎么活!
我丢不起那人。
厂区显得很空旷。银白的月光下,我影子拉得长长的向厕所走去。还没走近,随着突如其来的一阵小风, 一股混合着臭鸡蛋味道的恶臭扑鼻而来, 一下子就把我给冲蒙了,耳边“嗡嗡”的,似乎有无数的金色大头苍蝇,正围着我不停地飞。这让我立刻就打消了进厕所的念头,侧行进了林带,蹲到树下。
又过了一会,视线里出现两条人影,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着, 目标似乎也是厕所;人影越来越近,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踵而来;再往后,连他们的说话声也能听见了:
“一个男人,一辈子要是不多找几个女人,简直就是白活,连猫啊、狗啊都不如。你看人家古时候的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想搞哪个搞哪个, 那才叫男人。”一个男人压低声说着。
另一个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记住,待会我一出来,你马上就进去。”前一个男人叮嘱。
“行不行啊,会不会出什么事? ”后一个男人有些犹豫。
这时,那两个人停住了脚步。他们也没有进厕所, 而是站在距我几米外的林带边撒起尿来,一边撒尿一边继续聊着。
“像你这么含糊当然不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得厉害点,知道不?让她怕你!你放心吧,照我说的干,绝对没问题。”
“哦! ”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说的事,你也得给我上心点。这个班长我刚刚当上,你可得给我帮衬着点。”
“你放心! 咱们那么多年的交情,你还不了解我吗? ”
两个人撒完尿,又一起转身往回走,刚开始还有声音继续往我耳朵里灌。
“这女人啊, 就跟书上说的鸦片一样。你不碰没事,只要你一沾上,知道了她的好,再想断可就难了……”
终于,他们的声音听不到了,人影也慢慢从我眼前消失,可他们说的话,却链子似地一直缠着我。害得我在林带里又蹲了老半天, 屁股上被蚊子咬了好大一个包。
回来后,我倒头便睡,耳边,仍是刚才听到的那几句话。
睡到半夜, 也不知是什么声响将我惊醒。当我从不踏实的睡眠中醒转时,身畔遍布四周的是一种可怕的沁骨的静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迷茫地睁着眼, 好一会才想起这不是在家,睡的也不是那张我熟悉的床,眼前的黑暗与静寂全是那样的陌生,与我格格不入。
“柴班长,你……”这时,门外传来大姐的声音。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很害羞很紧张,似乎又有些兴奋。
“别喊我班长,什么班长,喊龙哥! ”那人打断大姐的话,声音很粗,显得蛮不讲理的,不容置疑,霸气十足,似乎在他面前,除了服从,再没有别的选择。
“龙哥,你……你别这样嘛。”大姐改口,语气中有哀求的意味,但更多的倒像是在撒娇。
“还害羞……”那个龙哥笑了,声音嘎嘎的,很响。
“龙哥,你放手,我弟在里面。”大姐声音高了些,硬了些,似乎睡在里屋的我是一道护身符,给她添了底气。
“噢,还带了个小保镖。要不要我把他喊出来,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龙哥声音也高了起来,不当回事地说着。
“龙哥,你都有女朋友了,干嘛还找我?你别,这样不好。”大姐的声音又软了下去,嗔怪着。
“女朋友嘛,当然是越多越好了。多了才有比较,才有个高低上下,才知道谁好谁坏,是不是? ”
“你放手啊, 待会有人来看见……”大姐似乎在挣扎, 一边挣扎一边低声说着。给我的感觉,她担心的危险并不在眼前,而是门外。
“这门是锁着的,灯一关,窗帘再一拉,谁来了能看到? 再说了,下一锅料三点钟才能出炉,这一两小时,谁会到你这来? ”
“你这家伙,讨厌。哎呀,你……你别这样,”大姐的声音愈发慌了,真的急了。
“真是的, 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现在, 连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都知道要‘解放思想, 你怎么还搞得跟个旧社会的老封建似地……”
“嗷———”大姐突兀的一声尖叫仿佛夜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只是一闪,便消失无踪。从她的喊声听得出来,她似乎很痛,大概连眼泪都流了下来。“我的手,你怎么这么狠心? ”又隔了几秒,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地钻进我的耳朵,“丝丝” 的吸气声比说话声音还大。
毫无疑问, 那个龙哥肯定是在欺负大姐,我是不是得出去看看? 大姐的喊声好像一瓢凉水兜头浇下来, 我昏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心也揪了起来。眼前,大姐的瓜子脸越来越清晰,脸颊上还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泪珠。我觉得我应该爬起来,可我动不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泡在冰水里似地正在发抖,心“怦怦”地跳得好快。我怕,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我的手捏在了一起,手心里全是汗。
“你这是自讨苦吃。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没让我摸过,你装什么蒜? ”龙哥“嗤”了一声道。
龙哥这句话就像一把带着魔力的剪刀, 把大姐发出的声音一剪刀全给剪没了。我支起耳朵,好半天没有听到大姐吱声。
“对,就这样,这才乖。你看你,人这么苗条,这俩大馒头倒真是实诚,一只手一个都把不住。”又过了一会,龙哥重又开口,语气怪异,怪异中带着得意。
龙哥的话让我脑子一阵迷糊, 好半天也没有想明白。今天家里吃的确实是馒头,大姐蒸的,可我没见她带啊。难道,她躲着我偷偷给龙哥装了吗?
“上次那身水蓝色的连衣裙呢,怎么不穿了? 穿这么紧, 想给我找麻烦是不是。你也不想想你龙哥是什么人? ”龙哥又笑了起来。
大姐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以后,你还是穿那身裙子,听到没?你还是穿裙子漂亮。”仿佛有一只小兔子穿过杂草丛,“窸窸窣窣” 响了好一阵之后,龙哥重又开口。
大姐还是不搭腔, 像是已经离开了那间屋子一样。
“听到没有?怎么不说话? ”龙哥声音里有了恼意, 尾音一扬, 使足了劲的样子。
“嗷。”大姐喊了一声,是痛得受不了却仍强忍着发出来的那种哀声, 也像是面临绝境彻底地放弃抵抗时听天由命式的叹息。我的心一紧,跳得更厉害了,脊背上也开始冒汗,同时全身都在发抖,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一起收,越收越紧,蜷成一团,就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刺猬。我努力地屏住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看怎样才能帮到大姐。我确实在考虑着想帮她,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连站起来的勇气都丢光了。
那一声喊完, 大姐长长地出了口粗气。然后,就像一个闸门被一点点打开,大姐的喘息声慢慢地漫了出来, 刚开始声音很低,间隔也久,仿佛是刚开闸时那浅浅的水流, 但很快, 随着闸门越开越大,水流也越来越急。大姐的声音渐渐地高了起来,而且一声一声连到了一起,飘着、扬着,仿佛一根彩带,在屋子里飞舞,飘得到处都是。“哈哈,我这一双手真是比白娘子还厉害。你个小妖精……”像是什么宝贝即将到手,龙哥笑了,笑得十分惬意,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
我搞不懂龙哥的意思, 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原以为,龙哥是在欺负大姐,一直在怨自己胆小。可大姐这会不光没有大呼小叫地喊, 反而似乎显得很开心很快活。
我抬起头, 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正对着我的那面墙,上面有一扇不大的窗。透过那扇窗,可以看到一块宁静的夜空,上面还镶着几颗星星,一亮一暗地闪……
不知过了多久, 大姐的声音重又响起,“我想好了。龙哥,我要嫁给你,你得娶我。”
“娶你? ”
“那当然了。你都跟我这样了,你不娶我,我还能嫁给谁? ”
“你别说那么可怜好不好? 我记得,我跟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一见我就两眼放光,一个劲地傻笑。是你勾引我好不好? ”
“我承认,我是喜欢你。这你就更应该娶我了。以后,我天天给你做饭、洗衣服,伺候你,肯定让你幸福。”
“我看你这脑子真是该换换了,真是个老封建。现在,连那些十五六岁的初中生都知道要‘性开放呢。这么弄一下就要结婚,你傻啊? ”
“别人怎么开放我不管, 我就是我,我得为自己着想。你既然跟我这样了,就得娶我,吃了饭,你想扔下碗就走,没那么便宜。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娶我,我就……我就死,到你们家门口上吊去!”
“你别傻了好不好? 行了,我要走了……”
“你……龙哥,哎———”姐姐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叹气。伴着她的叹息,还有门撞在一起时的声响。
屋外重归静寂, 但这静寂并没保持多久,很快就被打破。
门“哐”地一声怒响,然后是一个大嗓门,“火小娟, 你刚才和柴龙在干什么? ”
“嘁。我们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大姐的声音隔了好一会才响起, 语气里满是不屑。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看见了。你要是不想让我说出去, 让大家都往你脸上吐口水的话,最好是给我乖一点。”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我很快便想了起来,这不正是我先前在树林带里听到的那两个声音里的一个吗? 接着,脑子里似乎有火花闪过,我想起来了,刚从这走的那个龙哥,绝对是那两个声音里的另外一个。“我一出来,你马上就进去……”刚才,那个龙哥就是这样教他的。他想干什么?我似乎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即将来临,身上的汗就跟下雨一样往外涌。“去你妈的。你爱讲讲去,我还巴不得你讲呢,让大家都知道,龙哥是我男朋友。我才高兴呢! ”大姐一点也不在乎地嚷。
“你还嘴硬……”
“站住! ”大姐大声喊。
“你站住……”大姐声音更大了,“你再不站住我就把这个烧瓶摔了, 把这架子推翻,东西全摔掉。明天领导问,我就说是你摔的,让你赔钱! ”
“嘁,领导才不会信你呢,我没事摔那些东西干嘛? ”“那我就说是你要欺负我,我反抗的时候摔的。不光让你赔钱,还让厂里开除你,让你回家待业去……”说到这,大姐笑了起来。
“你还……”
“赶紧给我滚,你再不滚我就摔了! ”
“你……好你个小骚货,你狠……你好样的。我要让全厂人都知道,知道你干的丑事。你……你等着! ”那人停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囫囵,说完脚步声“嗵嗵”地响起,接着就是门重重地一响。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身体就像一张箭射出去了的弓,猛地松弛下来,显然,那人已经走了。我听见,门外大姐似乎也松了口气,然后是“砰”的一声,似乎是一个瓶子碎在了桌子上。
再往后,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晨醒来,大姐还是大姐,没有一点我想象中的异常, 这让我纳闷不已,简直怀疑,昨晚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梦。那晚的事,我没有向大姐求证,也没有向父母、向任何人提及, 哪怕是一个字。但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关于男人、女人,以及他们之间的那些事, 仿佛一张大幕在我眼前闪出一条缝, 得以窥见幕后的一丝端倪。我心里,有了本不该我那个年龄知晓的某些隐密。
第二年的八月八号,经父母、龙哥的家人再三商议, 加上其他一些有面子的人居中说和, 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的大姐和龙哥结婚了。
我记得,那一天,天依然很热,我跑前跑后,一身的臭汗,就好像下雨一样往下淌着。
我记得,那一天,大姐笑靥如花,人人都夸新娘子漂亮; 龙哥那天也显得很兴奋, 笔挺的西装, 整个人比平时更帅气。婚礼是在场俱乐部大礼堂举办的,仪式搞得很隆重, 镇上好多我不认识的人都来了。当然,里面也少不了跟我玩得好的二娃等小伙伴, 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
我记得,那一天,还是皇甫苏回老家的日子。在七角井呆了一年半,她终究还是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我也再没有见过她。于我而言,她的出现仿佛天空划过的一颗流星,短暂却璀璨,璀璨得足以在我心里刻下永恒的印记。因为大姐的事,我没能去送她,没能多见她一面,这让我直到今天,想起来仍有些遗憾。
忘了说一句,姐姐和龙哥结婚以后,妇唱夫随一直过得很幸福。很多人说,龙哥是头蛮牛, 可姐姐却总有办法能牵住牛鼻子。
这不能不让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