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尼茨的“主业”
2016-05-30刘钢
刘钢
今年是莱布尼茨逝世300周年。我国知识界对莱布尼茨的认识,主要是从他对自然科学贡献方面开始的。例如,他发明了微积分,是数理逻辑的先驱等等。但是,所有这些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都属“业余”的或“民科”范畴的。莱布尼茨的“主业”是所谓第一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加封的大大小小的选地侯等。莱布尼茨服务于汉诺威公爵(后英王乔治一世),在汉诺威生活了40年,并担当宫廷“机要秘书”类的职务。他那个时代正值大清国的康熙年间,所以,可以按照中国的惯例戏称他为“南书房行走”。这才是他的“主业”。这期间莱布尼茨在建立普鲁士王国(1701—1871年)的崛起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单单一个普鲁士王国凭着什么能够崛起成为现今强大的德国?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在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有很好的总结,一句话就是基督教新教的加尔文教派的信仰。实际上,韦伯只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而没看到莱布尼茨在普鲁士新中国成立之初,即它在政治上作为一个民族国家(nation)的出现中所发挥的作用。
那时的“德意志”还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和名义象征,有三百多个邦国和一些不属任何邦国的城镇及近千个骑士领地,他们各自独立而不相统属。这种诸侯割据的局面,对社会发展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若把这样一盘散沙整合在一起,是需要有智慧的,必须借助某种手段和方法,当时谁也没想到的是,被称为17世纪普鲁士王国的官方统计学方面的哲学教父的莱布尼茨,竟然用统计学方法完成整合,发挥作用。
统计学的英文最初源自拉丁文(国会)及意大利文(国民或政治家)。德文起初是由阿亨瓦尔于1749年使用的,其含义是表示对国家有关资料进行分析的学问,也即“研究国家的科学”。统计学于19世纪在广泛的数据和资料中有其独特的探究意义,随后由辛克莱引进到英语世界。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所处时代,统计学的工作称为“城邦政情”,亚里士多德本人就曾撰写过大约150余种“城邦政情”或“城邦纪要”,内容涵盖各城邦的历史、行政、人口、资源、财富、科学和艺术等社会与经济情况的比较及分析。这种形式延续了一两千年。直到17世纪中叶,才被威廉·配第的“政治算数”所取代。从statistics这个词的构成来看,它保留了城邦这个词的词根。威廉·配第的“政治算数”与“城邦政情”并没有严格的分界点和实质差别。到了19世纪末,又出现了“统计分析科学”。这是统计学发展的三个阶段。
莱布尼茨的基本主张是,为了解和衡量普鲁士国家的基本国力,就应该设立一个由普鲁士国家创立的中央统计机构,来对人口多寡等进行统计以明确真正的国力。莱布尼茨于1685年前后阐释了关于创建一个中央统计局的理念。在他的构想中,该机构应下设具有不同行政职能的若干部门,如军事的、民用的、矿冶的、林业的和警察的。此外,还要有对死亡、出生和婚姻的总记录。依据这些材料,决策者就可以对人口做出估计,继而衡量国力的强弱,虽然要在他那个时代完成普查不切实际。当时,与一个用城墙围起来的城市或一个殖民地相比,一个国家的人口不是一种可测的量。只有各种建制才使得它成为一个国家。
然而,莱布尼茨对各种统计问题都感兴趣,还积极与人通信探讨疾病、死亡和人口等诸多问题。莱布尼茨曾就性别的人口数量、社会地位、可应征入伍的男人数量、可婚嫁的女人数量,人口密度等56个类目进行了测算,像莱布尼茨的许多计划一样,这样的罗列在当时属于未来学范畴,要等很久以后很长时间才会成为现实。
1700年8月17日,莱布尼茨把这些思想写成一份备忘录。普鲁士的腓特烈亲王希望成为勃兰登堡和普鲁士联合王国的国王。有关是否建立新国家的辩论异常激烈,莱布尼茨则认为,建立王国必须有以下三个条件:一是必须有人,人是维系国家存在的基础和根本;二是必须有力量,只有众多的人口,才能产生强大的力量;三是王国要建立在最有力量的心脏地带,而且必须是一个有生存能力的单元。在是否建国这个问题上,腓特烈的反对者声称,普鲁士只能为拟议中的勃兰登堡—普鲁士联合王国提供一小部分力量,因而统治者不应该是普鲁士人。而莱布尼茨则旗帜鲜明地站在国王一边,对反对者进行了反驳,通过数字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莱布尼茨根据普鲁士的出生记录(始于1683年),整个地区每年出生6.54万人,其中普鲁士人为2.268万人,并以此为基数进行测算,莱布尼茨机智地把这个数字乘以30,得出勃兰登堡—普鲁士联合王国的居民为196.2万人,或大约200万。因此,普鲁士是生机勃勃的。即使是人口众多的英国,也只宣称有550万居民。而莱布尼茨这位“大智者”,就这样靠着他的机敏,让一个空壳国家成立了,从此开始了以后200多年的发展之路。当莱布尼茨于1700年进言,勃兰登堡—普鲁士联合王国于翌年成立。然而,正如某统计学史家所说,当时是只有王室,没有国家,当然也没有任何统计机构,因此,莱布尼茨只是一个“单干户”,自然也无法完成如此大量的统计工作。可是,他的那些统计分类,以及他的口才,正好与国王的想法一致,所以,莱布尼茨的政策建议被采纳。普鲁士的真正统计工作仅仅是在威廉一世1713—1740年在位期间才开始的,这位国王以其行政技巧和有节制的军国主义而著称于世。威廉一世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先搞出一套如何统计的方法,然后由下面的具体行政人员去做。
政治家有其政治理念,科学因其特性往往被利用。但这有时对文学、艺术之类的“高雅”门类就不利。如,德国大文豪歌德离开魏玛去意大利,在那个古典艺术之国度过的一段时期,其著名的《意大利游记》,成为他创作的一条分界线。歌德本是想到南欧散散心,可却偏偏躲不开那些讨厌的统计数字,令歌德心情郁闷。歌德写《意大利游记》的时候,莱布尼茨已经去世整整70年了。那时候,官僚体制对科学、哲学和文学的干预极其严厉,整个德意志的精神生活非常枯燥和压抑。如美学家文克尔曼和古典文学家莱辛,由于不堪忍受当时的黑暗统治,都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德意志。当时民族统一的意识主要表现在文学领域,但这一切统统都没有用处。无论是在萨克森,还是在普鲁士,抑或在法兰克福活耶拿和魏玛,就只有文学艺术圈子在谈莱辛、席勒和歌德的诗歌、剧本、长诗和评论。而皇帝根本不听这一套,他就出版数字——雪崩般的数字!什么美学,诗歌,皇帝不看,也不谈论。与歌德差不多同时的瑞士大数学家伯努利写了本《六国游记》,该书虽然在名气上远不及歌德的《意大利游记》,但却对数字有独特的敏锐。他写道:
在勃兰登堡、在普鲁士、在波美拉尼亚、在俄国和波兰……走进一所挂有老东家画像的房间之后,他不会去描述那张画像如何如何;而是猛然抽出他的码尺来量一下画像的尺寸。他告诉读者更多的是……这些画像的尺寸,而不是它们所画的是什么或谁画的。每经一地都有人向他报告当地所有的统计新闻中的内容,他对与没人知道华沙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居住而感到吃惊,但是,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可以加入一个脚注,因为有关这方面的工作正在印刷厂里呢……
这些记述让我们看到了统计学的力量。
莱布尼茨关于普鲁士建国的档案属于国家机密,不能发表。莱布尼茨去世后,所有这些档案都被封存,完整地保留下来。2007年,莱布尼茨档案馆的莱布尼茨手稿藏品被收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写的世界记忆项目,成为后人研究的材料,里面有大量的东西还有待后人发掘。难怪莱布尼茨本人都曾说,根据他正式出版的东西来评价他,他肯定会被误解。就连马克思都说,“我是佩服莱布尼茨的。”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