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音程协和性的文化属性
2016-05-30于洋
于洋
内容提要
人们由于民族、文化与时代背景的差异,对于同样音程的听觉协和性有着不同的感受。植根于维也纳古典乐派以降的作曲与作曲技术理论与十二平均律体系的西方传统乐理中,将音程的协和性定义了一个理论条件下的标准。而对于拥有更广大地区与人口的以纯律和五度相生律为根基的东方音乐文化来说,这样的标准显然存在着诸多疑问。本文力图通过对于影响人类听觉感受的“音程协和性本源——时代的影响——民族文化的背景差异”等三方面的论述,得出“影响音程协和性的,既不是死板的音程名称,也不是音程的振动数值比,而是人的民族文化背景。听者身处的时代、民族、受教育程度等综合因素,最终决定了对于音程协和性的判断”的结论。
关键词
音程协和性 律制 时代性 民族与文化背景
在漫长的音乐实践过程中,人们渐渐发现,不同民族、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对于构成音乐基本材料的音程,在听觉感受的协和性方面,对于同样的音程,有着不同的感觉与认知。于是,根据听觉印象的差别,人们将音程的协和性分为协和与不协和两大类。这种听觉感受上的认知,被应用于我们所有的音乐实践以及日常生活。比如应用于军队中要求各类行动协调一致的各种号令——起床号、熄灯号、冲锋号等,仅使用do、mi、sol三个音以及由他们构成的纯一、纯五度、大三、小三度等几个协和音程及它们的转位音程。加上节奏变化就构成了丰富的音乐语言。又如运动场上裁判手中的哨,它发出的就是一个不协和的二度音程,目的就是通过对你听觉感受上的强烈刺激,来引起运动员的注意。再如,学生上课时鸣响的音乐铃,在结尾处就是一个不完全协和的大三度音程,给人以饱满明亮的协和感,如图(谱例1)。
音程的协和性在音乐实践与日常生活中被广泛运用,人们认识音程的协和与不协和,大多是通过听觉的感受来实现的。这种听觉感受背后真正的原理和规律究竟是怎样的呢?
1.音程协和性究寞是什么
通览国内主要的乐理教材,对于音程的协和性大多有着以下论述:1)听起来悦耳;2)该音程发出的音响,听起来融合程度高的就是协和音程,反之即为不协和音程;3)根据音程的名称,可将音程的协和程度以递进的关系,按三个等级加以区分:即完全协和——不完全协和——不协和。完全协和音程中包括:纯一、四、五、八度音程;不完全协和音程包括:大小三、六度音程;其他名称的音程都是不协和音程。在国内的权威乐理教材中,对于音程协和性的判断标准,总结起来只有三点:1)听起来悦耳;2)彼此融合;3)发出协和音响。这三条标准,其实可以归于一条:听起来悦耳的音程彼此的融合度自然很高,发出的音响自然会是协和的音响。协和音程比如纯一度与纯八度,不协和音程如小二度与三全音。那么,这个能发出的协和音响究竟是什么?
对于音程协和性的物理学研究自古就有比较经典的论述。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认为,两音间振动频率比越简单越协和,比如协和音程中:纯一度的振动数值比是1:1;纯八度的振动数值比是1:2;纯四度振动数值比是3:4;纯五度的振动数值比是2:3;不协和音程中:小二度的振动数值比是16:17;增四度的振动数值比是45:32。这种数学上的数值比,其答案会有整数、小数、循环小数及无限不循环小数,数值比越简单,音程越协和,这就是古代西方人认为音程协和性的本质。
我国古代则以发音体的长度为律数来表示绝对音高。《管子》中以81为宫声的律数,求得其他各声的律数,列成算式后,宫:1×3 x 3×3×3=81;徵:81×4/3=108;商:108×2/3=72;羽:72×5/3=96;角:96×4/3=64。因此,在五度相生律的律制下生成的宫、徵、商、羽、角五音,其宫——角音的振动频率比数是81:64,这就使得原本协和的大三度音程,在数字比的问题上就成了最不协和的音程。在五度相生律中的大二度音程全部是204个音分,比十二平均律的大二度要高出4个音分,因此五度相生律得出的大三度音程就比十二平均律律制下的大三度音程偏高,高出8个音分。而这8个音分,就是不同律制下的大三度在听觉感受上不同的重要原因。古代中国的音乐文化以无半音的五声音阶为主,自古宫、徵、商、羽、角为正声,半音关系的清角、变徵、变宫、闰为变声。五正声的观念就决定了在中国传统音乐中,大二度、小三度、纯一度、纯四度都是协和音程,这就是古代中国人对于音程协和性的根本性认识。
2.音程协和性的时间属性
在西方音乐史中,公元9世纪,在圣歌的基础上,出现了以平行四度音程为特点的Organum(奥尔加农),在此基础上,很多教会的音乐家将平行的五度、八度大量地应用在圣歌的创作上。当时的人们认为,平行的纯四度、纯五度、纯八度就是最协和的音程;而在现代和声学当中,平行五度、八度由于音响空洞无物,被认为是和声写作的最大禁忌。时间到了11世纪,大小三、六度与斜向、反向进行,开始出现在宗教音乐当中,这就是Discantus(迪斯康特)。至此,协和音程的观念被基本确立。到了巴洛克时期。在泰勒曼、巴赫、亨德尔等人的作品中,纯四度、三全音与大小二度、大小七度一样,必须解决。在追求极致和谐的复调音乐中,大量出现的不协和音程,给了复调音乐向前发展的巨大动力,正是在这种不协和到协和的不断解决的过程中,复调音乐才得以大发展。到了维也纳古典乐派时期,由于古典和声学的奠基。使得以大三、小三和弦为主题的功能性和声,更倾向于协和性。但无论是海顿、莫扎特还是贝多芬,在作品的半终止、终止的所有部分,都倾向于使用正格完满终止:K46-D7-T的和声进行。这种主调音乐结尾处的和声处理,使作品的终止式在和声听觉上,充满了一种宗教般的仪式感,而这种听觉感受正是由属七和弦的不协和性得到解决带来的,可以说,此时的不协和音程在作品中的意义和作用达到了顶峰。而古典时期之后的民族乐派——印象派——表现主义——序列主义——微分音乐,短短的150年中,不协和音程从被忽视到极度重视,直到十二音与序列主义的出现,将不协和音程的使用与意义推向顶峰。纵观不协和音程在西方音乐史中的发展过程,从早期巴洛克时代的数字低音只允许出现纯四度、纯五度、纯八度,到美国当代先锋古典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 Jr,)的实验音乐以及加料钢琴,将音乐中的不协和音程发展到预置音色的极端。它是沿着“完全忽视——尝试使用——作为作品的重要一环——尝试为主体”的路径发展的。
显而易见的是,当代音乐文化中,不协和音程的使用仍以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角色存在的,那种完全以不协和音程为主题的作品,大多数还处在作曲家们各自的音乐实验室里。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局面,就与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直接相关了,那就是音程协和性的民族属性。
3.音程协和性的民族属性
如果把生命比喻为土壤,那么根与花的比喻形象地阐释了文化与音乐的因果问题。作为文化的根,从生命的土壤里汲取营养,最终在生命的土壤与文化的根的共同孕育下,音乐开出炫美的花。
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以五声音阶为基本特征,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根从中国古代人民生命、生活的土壤中汲取营养后的必然结果。相对于欧洲传统的十二平均律为基础的音乐文化,中国音乐选择五声音阶为基石,不是不能为之而是主动自我选择的结果。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儒家文化在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主导地位以来,两千多年间以“中庸、和、自省”等为主导的中国传统文化,在音乐文化上自然会选择大二度、小三度、纯四度、纯五度等音程为主体的五声调式系统。
在中国传统音乐中,多声部音乐是大量存在的,而且多声部和声也自古有之。明朱载堉所说的“生我之声皆可齐发以入乐”,指的就是五度音程齐发的意思(此处“生我之声”便是五度相生的基音)。如宫生徽,宫徵便可相和。“徽音”在我国古代就又称为“应和声”,五度和音原是最自然的事,在泛音列以及两音振动数的比例中,都是关系最亲密的两个异音,所以民间以五度或转位四度来和音是自然存在的。
因此,大二度音程,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从来都是一个协和音程,这些二度音程不论以旋律的形式还是以和声的形式在作品中出现,都是以“不稳定中带有稳定,不协和中自然协和”的特征音程,它带给中国人的感受,永远都是五声音乐文化中的最有特点的那个协和音程。但众所周知,这个宫角大三度是五声音阶中最重要的一个音程,而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音响,听起来也绝对是协和的。
而在19世纪的欧洲大陆,建立在德国物理学家、哲学家费希纳(G.Fechner)、施通普夫(C.Stumpf)等人、以实证主义的手段研究音乐问题的探索以及在赫尔姆霍尔兹(H.vonHelmholtz,1821-1894)的《论音的感受——音乐心理学基础》、里曼(H.Riemann)《论音乐的听赏》《音乐的逻辑——从生理学和心理学的角度论证我们的音体系概论》等一批著作和论文的基础上.产生了近代欧洲乐理。尤其是里曼的建立在听觉心理基础上的“功能和声体系”的理论,更是直接影响了斯波索宾、勋伯格等人的近代和声学理论,对于近代音乐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建立在物理学实验基础上的欧洲乐理,选择了能够灵活自由转调的十二平均律作为音乐的基础,由于这种人工强制律的应用与普及,使得欧洲大陆的人们对于音程协和性的认识也同样充满了实证主义精神。欧洲大陆对于音程协和性的认识,正是出于他们民族文化中的实证主义精神,功能和声理论的出现更是加剧了这种对于音程协和性认识的绝对性。根据创作的需要,二度、七度、三全音等听起来一定要不协和,才能够将接下来的纯四度、纯五度、大、小三六度,衬托得更加协和。在引子的部分、在主题的部分、在转调的时候,在终止式的时候等等,音程的协和与不协和只有根据创作的需要。这就是不同文化的根,生出的不一样的果,而其本质,就是生命与文化的差异。
结语
就所有的艺术形式而言,无论文学、美术、电影或音乐,都离不开产生它的人文基础与文化土壤。每一种特定的艺术之花,总是特定的文化土壤滋润的结果。音乐艺术更是如此。对于音程协和性的判别,就是音乐文化的根,汲取了人们生命营养之后,开出的异彩纷呈的花。对于音乐文化唯一的产出者与消费者的人类来说,判断一个音程的协和与否,其根本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生长在这片音乐文化土壤上的人。换言之,音程协和与否,无关乎理论定义的名称,更无关于震动数列比,只关乎文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