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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岛前那尊石

2016-05-30陈发昌

参花(下) 2016年9期
关键词:桃花岛玉林战友

陈发昌

上海真堵车!按他电话里说的路线和地点,我们辗转到地铁四号线3出口,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跟他两次通话,都说在路上。

八一前夕,我们一帮战友相约舟山桃花岛,眷念部队生活,追思逝去的青春。在军械修理所旧址前,我心潮涌动,伫立凝思,情不自禁就瞟向对面——那尊卵石状巨石仍矗立在深蓝色海面上,三十几年未见,依然威武峻拔,熠熠生辉。脑海里早已模糊的画面又清晰起来。睹物思人,总有个影子在眼前晃动,可“影子”没来。他是忘了老部队,还是淡化了战友情?去桃花岛前,我电话给他,说不得空,但我不死心。返程时,我和老所长李朝清商定,去上海看他。

不知是激动还是心酸,见到他那刻,我眼圈湿润,嗓子哽咽,顿时语塞——真不敢相信,骑着三轮车,满面风尘匆匆赶来的,就是当年英俊潇洒的石玉林!见到我们,他脸上不易察觉的倦容旋即舒展,每条皱褶上都溢出欣喜,跳着兴奋。还是那口浓厚的射阳话,没有客套,无多寒暄,只是咧嘴笑,黝黑的脸庞显出岁月的沧桑。埋藏心底的战友情瞬间迸发,我快步上前……他撩起肩头毛巾擦着额上的汗水,转身靠近刚停稳的三轮车前:“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多么熟悉的笑!当年,他每修复一件武器或攻克一个难关,就会露出这般笑容,憨实而敞亮。

石玉林确实很忙,他刚给几家客户送完货,路边见面那会儿,就接了几个要货电话。“走——”他跨上车。看他蹬车的样子,我不知所措。“上车呀!”他喊道。我扭过身,所长已坐进车斗。车斗里放着两块电瓶,石玉林说:“刚装的,比脚踩省力多了。”汗水浸湿的短袖衫卷在腰间,露出结实的身板,更透出一股犟劲;卷起的裤脚一高一低,显出强健的腿肚肌肉,不时擦着汗水……看着他的背影,心酸里更融入了崇敬。

去年,我托人从他老家打听到手机号,才知道他在上海打工,以为他继续从事技术活。我举起手机,拍他汗流浃背的艰辛,他头一回,笑道:“拍我狼狈样?”

穿马路过小街,拐进一幢仓库,狭长的过道上堆满了矿泉水、饮料、卫生纸等物件,越往里越暗。“来客了?”一个女人说。“老首长和战友来了……”“你当过兵?”她惊讶道。我说:“我是老石的兵。”“是战友,兄弟——”他向她介绍了我们,她面部一动,眼里闪着惊异,好像刚认识老石。说话间,他拉开一张三合板,一个狭小的单间显现眼前——这是他卧室。他要我们进去坐一会儿,我心再次被刺痛:废旧板材搭建的鸽子笼大的小棚子,没有窗户,狭窄的单人床占去一半空间;电饭锅、电炒锅、油盐酱醋、米袋子占了另一半,盛衣服被子的蛇皮袋架到棚顶上。所长脱鞋盘腿坐上床,我才能挤到床边,石玉林只得在门边跟我们说话。床下有只油漆桶,里面有水有烟蒂。我眼睛落在这只大烟缸上,石玉林笑了。他烟瘾还那样,一天两盒,三五元钱一盒。当年,我们就在那个房顶上学会了抽烟。

我到部队时,石玉林已是四年多的老兵。因不适应海岛生活,我常犯情绪。晚上,他和盐城大丰的副班长舒永源和我聊天。我们坐在猪圈下面那间废弃的营房房顶上,遥望蓝天,面朝大海,说着当下,想着未来,海阔天空,无话不谈,常到深夜。他们还在工作生活中细致入微地体贴、关照我,让我感受到部队大家庭的亲和、战友间兄弟般的情谊。房顶上,诉说心声,交流感情;夜幕下,青烟袅袅,情深意浓,香烟驱散了瞌睡。

如此艰苦的环境里,他晚上看仓库,白天送货,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我真正感受到了“水深火热”,早想好的话竟忘个干净。“月薪三千,四平米……”石玉林说,“我很满足。”

老班长是我们新兵的偶像。1972年底,猗郁年华的他走进军营,成为一名军械修理兵。经过学习培训,专业理论和修理技术日渐成熟,从轻武器、重武器故障排除,到望远镜、火炮瞄准镜等光学仪器维修保养;从钳工到车、铣、刨、焊,十八般武艺样样在行。我们都巴望他早日提干,成为一名军械技师。

洗涮完,换了衣服,他说去无锡吃晚饭。本想晚上我做东,见面叙叙,饭后就走,客走主安。可老班长的性格我了解,只得依从。临走时,他跟那女人请了假;我们一同走进仓库时,他跟她销了假。离开部队几十年,石玉林还恪守着“请销假”规矩。

到无锡已是晚上十点。嫂子下楼迎接,客厅灯火辉煌,一家人、满桌菜,啤酒白酒加饮料,“叔叔”“爷爷”喊声阵阵,让我们应接不暇,更让我感到这个幸福大家庭的旺盛人气与浓浓温情。

三十多年未见,如烟往事,海浪般翻滚……

碧蓝的天空澄澈而窅渺,一团白云从山那边飘来,被云遮住的月儿,仍然洒下一片柔光淡色。房顶上,或明或暗的三点嫣红,映在木讷的脸上。我们仨默默地抽着烟。我外出采访刚回来,不知内情,他们不开腔,我不知从何处开腔。沉闷让人难受。海风吹来了浪鸣声,阵阵海浪好似击在我心上。隔海望去,那尊岩石也垂头不语。这尊石,是我们部队所在地的标识,我离岛执行任务时,它含情脉脉地向我所乘的班船行注目礼;归队时,班船一声笛鸣,它就向我投来亲密的一笑。这尊石像从天外飞来,硕大的身躯兀立在碧波荡漾的群峰翠绿中,任凭风吹雨打,海浪拍击。看到它,便看到了部队,看到了战友。我常常看着它入神,心想,石玉林就好似这尊石——骇浪击不倒,风雨摧不垮,困难压不塌。

那是石玉林当兵第八个年头。也就在那晚,我终于打破沉寂开腔发问了。副班长舒永源抬头看着我,深邃的目光里隐藏了什么。我再三追问,他才勉强开口:“石班长没希望了……”我心一紧,紧接道:“没啥希望了?”又是一阵沉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提干、上前线都没……”他欲言又止。“自卫反击战”一打响,战友们纷纷递交决心书,要求上前线,可修理所就批下他和二班副陈树林。我觉得不公,可也无处去说,命令如山。舒永源说:“你提干不提干回家照样有工作,石班长只能种地……”“种地——”石玉林扔下烟蒂,“当农民照样吃饭!”月色里,他眼眸晶亮,话语能截铁。部队生活练就了他率直的性格和雷厉风行的果断作风,一个故障不排除,甚至不吃饭不休息。为解决56式班用轻机枪枪膛脱铬难题,他反复琢磨,反复试验,甚至到战斗连队跟战士们一同训练。我坚信,退伍回地方,他仍是一块好钢。此刻,舒永源正为自己将上前线而兴奋,可班长退伍,他不得不抑制内心的激动。

1979年3月,石玉林告别了战友,离开部队,回到射阳老家。

我为他没能留在部队而叹惋。老所长边喝酒边感慨,更多是遗憾,“当兵不是为了提干,一个农村孩子培养成部队技术骨干,也知足了。”石玉林以水代酒,频频举杯,咽下一口水,说:“性格注定人生,部队养成的性格,怕一生改不了了。”石玉林有酒量,每逢八一、春节,都是大碗喝老酒。他戒酒跟三轮车装了电瓶有关。石玉林还没忘记遵纪守法的军人职责。

回到老家,石玉林在社办化工厂上班,工厂倒闭后,为了儿女,1989年他只身闯荡上海。二十多年里,无论酷暑严寒,每趟货他都准确、守时、诚信、敬业,赢得了老板和客户信赖。更让他称心的是,一双儿女都在无锡立业安了家。

我陶醉在他有孙子、有外孙——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合家欢里。

正喝着,石玉林朝我们晃着三个指头:“再干三年!”“为啥?”我不解。“我还欠点房贷……”儿子小石直言不讳了。

“65岁后——”石玉林举起杯子,皱褶里漾出排除了枪械故障后的那般精气神,“我们老两口回老家当地主,安享晚年。”夫妻俩开怀大笑。他有退伍军人的生活保障,在海河乡下有五间瓦房,还流转出十多亩土地。

战友相逢,新事故旧说不完,道不尽,不知不觉到深夜。小石送我们去宾馆,路上告诉我,他叫“石小舟”,舟山的“舟”。啊?!原来老班长一直怀念部队,叫着儿子的名,就想起了部队。我立刻想到——桃花岛前那尊石——石玉林就是那尊石,顽强,峻拔,风雨无摧……

后记:《桃花岛前那尊石》在我博客发出后,我告诉了石玉林,要他转告石小舟,下载读给他听,因为老石手机没微信功能——即使有,也没时间捣鼓。石玉林哈哈笑道:“等我当了地主,啥功能都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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