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的写作者
2016-05-30陈含章
陈含章
像电视上大舞台闭幕时缓缓拉下大红帘子,夜幕一点点侵蚀着窗外凹凸不平的楼宇,九月下旬的北京燥热还未完全散去,和着汽车鸣笛的闷声,白天灰寥寥的水泥此时像长上了一层黑漆漆的褥疮,赵永志盯着远处那块偌大的水泥坑,不禁打了个寒噤,觉得那褥疮仿佛要随着黑夜生长到自己身上,长到笔和本子身上。
下了工吃过晚饭,工友聚在一张四方小桌上耍扑克,明晃晃的白炽灯吊在头顶一尺高的棚上,小飞虫淹没在烟雾中。
“撂那儿,大王!小样儿我还管不上你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咧开嘴吼了一声,站在一旁观战的工友抻着脖子看他手里的牌。
“给你挖个坑你就往里跳!哈哈,真带劲!”南面坐着的二十多岁模样的小伙儿尖着嗓子一脸狡黠,右手迅速抽出三张A,“啪”地一声甩在桌上,接着喊到“剩三张!”,动作驾轻就熟地就像平日里轻而易举挥起铁锹。
刘敏斜着嘴角,用牙齿叼着根烟,似乎连自己也受不住那烟呛,肌肉狰狞着挤在眼周,眯成一条仅能容下扑克牌的一条缝,似乎在思考着下一步出什么。
赵永志站在桌子旁跟着大家一边笑一边说了两句话,然后拍了拍刘敏的肩膀,转身走出工棚,在灯下的路沿儿上坐下来,他觉得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呛人的汽车尾气味儿,远处的路灯在迷蒙的雾霾中只剩下点点黄光。身边没有说话的人,赵志永手里拿着一只圆珠笔,摁下去又摁回来,“嘎哒嘎哒”地在这热闹又喧哗的城市中清晰作响。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立马翻开手里拿个皱了角的黑色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支离破碎的词儿和句,他也像刘敏一样,用牙齿咬着烟头,眼睛眯成一条缝,飞速地在本子上写下“生活”、“年少”、“黑土地”、“青春”和“梦”这几个词语,然后吐了一口烟儿,接着写:
年少时你倔强又顽强
来自于那远方黑土地的培养
经年别日后出逃
土坯砖瓦,化而为钢筋水泥
孤独的模样,仅仅
从荒凉变成了另一种
荒凉,而生活
一如既往
想要和你开一场玩笑
烟燃尽了,烧到手指处,他倏地掣回手,将烟头摁在马路沿儿上,皱了皱眉头,拧出一个黑色的印子。多少年没回家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上一次回家是在三年前吧,。
23岁那年春节,在北京务工两年多的刘敏回来了。俩人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玩伴儿,刘比他大两岁,22岁和叔叔离开发展村去北京务工,一去就是两年多,每年都能给家里寄上个万八千块钱。过年刘敏到他家串亲戚,他这一来,一下子把他心里的死水搅活了。
那天刘敏抬了一箱果苹果一箱八宝粥到他家拜年,几年没见的兄弟在火炉旁支了一桌小酒。“我和你说啊,哥在北京干的虽然是累活,但是不用担惊受怕啊。”他嘬了一口酒,“种地是靠天吃饭,老天开心你就挣点钱,老天不开心你毛都捞不着。”刘敏喝了点酒,嘴便像开了闸的钱塘江,汹汹涌涌全是北京的好。
“你知道么,这两年哥是想明白一件事儿,这村儿啊,年轻时你不走出去,就永远也出不去了,哪怕是趁年轻时在外面多攒俩钱儿再回来做点买卖,也比一辈子窝在这穷地方强,真的。”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碰了一遭,赵永志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咽了口酒说到,“哥,不怕你笑话我,虽然我是个农村人,但是我就爱写点儿东西,你看……。”他看刘敏撂下筷子刚要说话,便赶紧抬手,“你先别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在北京待过,我就是想听你说说,你说在那大地方,咱们农村人写出来的东西,能有人看么?”
赵永志到北京后想明白了,那天晚上在炉火旁,炉光映得刘敏目光炯炯,他含含糊糊却又理直气壮地嚷着“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就不兴写东西了?”的时候,并不是因为这偌大的北京真有人愿意看农村人写的小诗小文章,而是因为坐在他面前那个工作于大城市最底层的劳动者对这一切毫不了解,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失望,也因为处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他从精神上渴望一种公平。
那年年后,赵永志还是跟着刘敏走了,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周转波折,来到了几千公里外的首都北京。
夜已经深了,工棚里的局已经散了伙,刘敏正光着膀子坐在门口的吊灯下数钱,牙齿咬着一根黄鹤楼,黑色的裤子抹着一道道灰白色,裤脚挽了上来,沾满了水泥点子,用指甲一抠便能揭下来一整个脆硬的小泥片。
他看见赵永志从黑暗里走过来,抬起一只眼戏谑地说:“小志呀,又去犄角旮旯写你那玩意儿去啦?”
“啊。”赵永志有点别扭地点点头。
“哎”刘敏提高了音调说,“你把你那小本子也给我看看呗,让哥也熏陶熏陶,大半辈子啥玩意儿也没读过。”刘敏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
赵永志推开他的手:“你看啥,不会写,净瞎写了。”
刘敏咧着嘴狠狠地拍了赵永志的屁股一下,一面把钱揣进兜里一面说:“你小子行了呀,哥是不行喽,这么多年都没摸过书本,再有几年恐怕連字都不会写了。”
赵永志在刘敏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给他续上一根烟,一整天穿梭于砖石水泥的劳累似乎都在这个烟中燃尽了。
良久刘敏开口说:“小志,哥也是挺不理解你的,你说你都熬出来能写东西挣钱了,人家都管你叫民工诗人了,你说你还打个啥工?”
赵永志冲着地上吐了一口烟儿,说:“哥,离开这工地,我就写不出东西了。”
刘敏转过头看着面前这个二十来岁时跟着自己到大城市闯荡的兄弟,一脸疑惑和不解,但是又咧开嘴笑了笑,伸出手拍着赵永志的肩膀说:“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工呢。”
夜风里,只剩赵永志一个人坐在门口,他想着刘敏刚才说的话,嘀咕着问自己“是啊,我还打个什么工呢?离开这工地,我还能不能继续写了?”,他看见不远处那块横在木头旁的像是长满了褥疮的水泥砖,在郁热的黑夜里仿佛要溃烂开来。
他不禁心头一颤,想起十多年前二十出头刚到北京的自己,就是在工地上,肩膀被磨出一片片血泡,也是在这燥热的夏夜,它们溃烂出脓,又痛又痒,好像有千万只蚂蚁爬过又撕咬,他又拿它们不得。他脱光了膀子,刘敏帮他消毒上药。夜里疼得睡不着,他便爬起来就着工地的灯看书,用收音机听夜间的读书节目,在本子上写上两句断字残片。
他不经意地伸手摸了摸肩膀,早已经不再疼了。赵永志低着头闷笑了一声,起身抻了个懒腰,转身走进工棚。他对自己说,不就是这苦楚的生活,造就了你的笔杆子么,还求啥?
房间闷热潮湿,工友已经都睡了,鼾声如雷。赵永志接了盆水,浸湿毛巾擦了擦脸和身子,然后躺到自己床上。
夜里他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黑夜中爬行,又站起身在田埂上奔跑,身上沾满了叉子草,月光在头顶拉长了他的身影,虫鸟啾鸣,他跑过村庄,跑过平原,跑进了千疮百孔的城市。
他梦见自己伏在钢筋水泥中间,用钉子,在水泥墙上刻出一个大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