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小提琴
2016-05-30肖复兴
肖复兴
不知为什么,对弦乐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和喜爱。总觉得似乎那琴弦如水,渗透性更强,最能渗透进入的心田。湿润到人心的深处。
同其他乐器相比,弦乐的作用是特殊的。一般而言,钢琴被称为乐器之王,总觉得怎么也是男性化了一些,清亮而脆生生的音色,像冷冷的雨点敲打在石板上,是那种清凉激越的声响,没有弦乐那种抽丝剥茧的细腻,更适合李斯特、瓦格纳和拉赫玛尼诺夫式的激情洋溢,极其适合作为男人的手臂和胸膛。当然,肖邦力图将钢琴变得抒情和缠绵,让夜曲、船歌和华尔兹变成月色中女人温柔的曲线流溢的怀抱。但是,总是觉得比不上弦乐那种如丝似缕的感觉,总觉得钢琴更像是从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清澈溪水或激荡的瀑布,而弦乐才有一种草坪上毛绒绒、绿茵茵的感觉,夜色中月光溶溶在白莲花般的云彩中轻轻荡漾的感觉。
同别的乐器就更没法相比了。能和萨克斯相比?萨克斯更低沉阴郁,如果也有女性的色彩的话,是属于那种失意的女人或小寡妇,沙哑的喉咙让一支接一支的香烟燎坏了。和长笛相比?长笛更像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底气十足,嗓门嘹亮,却也单薄粗心,难有弦乐色彩的丰富和曲线的起伏蕴藉。和圆号相比?那是一个胖子,哪有那种美丽而苗条的线条飘逸?和单簧管、双簧管相比?那是一个个的瘦子,哪有那种丰满的韵味荡漾?……
弦乐确是是属于女性的,女性更接近艺术的真谛,缪斯之神是女性。
有一次在人民大会堂听马泽尔指挥美国交响乐团演奏贝多芬的《命运》。定音鼓敲响刚开始时,满场还是嘈杂无比,但弦乐一响起,立刻花朵纷纷轻柔地绽开,舒展着吐出花蕊,嘈杂立刻随之也消失了,这一片宏大又温柔的弦乐像是一张巨大无比吸水纸,将嘈杂统统吸收殆尽。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是弦乐太美了,一下子占据了我的心,让我暂时遗忘了嘈杂。
还有一次也是在人民大会堂,听捷杰耶夫指挥基洛夫交响乐团演奏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天方夜谭》,小提琴的独奏一出来,立刻全场鸦雀无声,那种异国情调如果没有小提琴的抒情的演绎,该是多么的贫乏,还能有那大海和辛巴德的船的旋律吗?还能有东方的神话和美丽向往的色彩吗?弦乐有时能起到别的乐器无法起到的作用,它们单兵作战也好,集体出击也好,总是能出人意外,将许多复杂立刻化为简易,将许多粗糙立刻滋润湿润,将许多断裂立刻连缀平滑。弦乐如水,柔韧无骨,流动性最强,能够无所不至,渗透到乐队的任何地方,将乐曲弥合一起,细针密线缝缀成你想要的任何灿烂的装束。除此之外,哪一样乐器能有这样奇特神妙的功能?
在弦乐之中,我最喜欢小提琴和大提琴。在小提琴和大提琴之中,我最喜欢大提琴。
先不用说她们得天独厚的音色和共鸣,光看她们的造型,就与其它的弦乐乐器大不相同。不用说和竖琴比,更不用和我们单薄的胡琴比了(只有我们的琵琶和她们有一争,但琵琶的线条还是单一了些,缺少起伏),小提琴和大提琴那种曲线流溢的线条,可以说是所有乐器都没有的,那完全是属于巴洛克时期的古典美的象征,是女性艺术之神的化身。
如果她们确实都属于女性的话,那么小提琴是少女,那种尖细的声音。或许能让我想到少女瘦削的肩膀和小巧玲珑的身姿;那种细腻的柔情,能让我们想到少女依在父母或情人的怀中撒娇的情景;那种如泣如诉的回旋,能让我们想到少女面向日记的倾诉。而大提琴则是成熟的女人,那种低沉或许可以说她青春已经不再。但也可以说她的深沉已不再如蒲公英喷泉似的随处可以将水花四溢,妄想溅湿任何人的衣裳。如果有泪的话,她也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将泪花擦去。如果小提琴和大提琴同样具有特有的抒情功能的话,大提琴更适合心底埋藏已久或伤痛过深的感情,那是经历了沧桑的感情,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情。
如果不同意将小提琴比作少女,觉得她和大提琴一样,都是一样属于成熟的女人,只不过小提琴更欢快些,大提琴更深沉些;或者说,只不过一个瘦些,个子小些,一个胖些,个子壮些。即使这样的话。我以为小提琴是属于白天的女人,大提琴是属于夜晚的女人。白天的女人,在阳光下奔跑或奔波,充满活力,夜晚的女人,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一怀愁绪,满腔忧思,点点冥想都付于惨淡的月光和幽幽的夜色中。或者说,小提琴是属于那种婚后幸福的女人,总有人围着转,自己便也总是小鸟一样啁啾地鸣啭不已,即使有着片刻的忧郁,也是春天的雨,难得雷霆大作,一般薄薄的只漂浮在云层之中;而大提琴则是那种离了婚的女人,即使没离婚也是那种家中生活不幸福的女人,即使不下雨,却始终云层厚厚的布满头顶,所以才有那样多拂拭不去的压抑和忧郁,让大提琴声低沉地打着漩涡回洹,诉说不尽,欲言又止。
在小提琴演奏家中,我最喜欢海菲兹和帕尔曼。
在大提琴演奏家中,我最喜欢杜普蕾和罗斯特罗波维奇。
我尽可能买到杜普蕾几乎所有的唱盘,杜普蕾演奏埃尔加和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真是无人可以比拟。听过多少次,感动多少次。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那种回旋不已的情思,那种对生与死、对情与爱的向往与失望,不是有过亲身的感受,不是经历了人生况味和世事沧桑变化的女人,是拉不出这样的水平和韵味来的。后来听杜普蕾演奏的海顿的两首大提琴协奏曲,奇怪了,再没有了这种味道。又听她演奏的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的全集,是和她的丈夫巴伦伊姆1976年的合作录音,我猜想并不真的是1976年的合作,而只是重新的录音而已,因为1972年杜普蕾的丈夫就因为病痛的折磨离开了乐坛,她是1987年去世。这大概是杜普蕾和巴伦伯伊姆早期的录音,正是他们两人花好月圆的时候,却也没有了这种味道。看来只有埃尔加和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最适合她,好像是专门量体裁衣独独为她创作一样的,让杜普蕾通过它们来演绎这种感情,天造地设一般,真是最默契不过的。想想她只活了42岁便被癌症夺去了生命,惨烈的病痛之中还有更为惨烈的丈夫的背叛,心身俱焚,万念俱灰,都倾诉给了她的大提琴。尤其是看过以她生平改编的电影《狂恋大提琴》之后,再来听她的演奏,眼前总是拂拭不去一个42岁女人的凄怆的身影,她所有无法诉说的心声,大提琴都替她委婉不尽地道出。
罗斯特罗波维奇演奏和杜普蕾略有不同。听罗斯特罗波维奇舒曼的协奏曲,或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变奏曲,或舒伯特、德彪西、拉赫玛尼洛夫的奏鸣曲,或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听出的不是杜普蕾的那种心底的惨痛,忧郁难解的情结,或对生死情爱的呼号,听出的更多的是那种看惯了春秋演义之后的豁达和沉思。那是一种风雨过后的感觉,虽有落叶萧萧,落花缤纷,却也有一阵清凉和寥廓霜天的静寂。一切纵使都已经过去,眼前面目皆非,却一样别有风景。
听他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潇洒自如。如一个人静静地走在空旷的山间道上,林阴遮蔽,鸟语满山,显得那样轻快和舒展,仿佛走了那样远的道没出一点汗。听舒曼的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慢板,那种舒缓的一唱三叹。将弓弦柔和却有力地拉满,让饱满而又轻柔的回音荡漾在无尽的空间;尤其听他演奏德彪西的奏鸣曲时弹拨琴弦的声音,苍凉而有节制,声声滴落在心里,像是从树的高高枝头滴落下来落入湖中,荡起清澈的涟漪,一圈圈缓缓而轻轻地扩散开去,绵绵不尽,让人充满感慨和喟叹。为什么感慨而喟叹?像杜普蕾那样为生死为情爱为怅惘的回忆?我看不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罗斯特罗波维奇给予你的是那种石径埋没藏春革,铜雀荒凉对暮云的感觉,让你的心里沉甸甸的,有几分苍茫和苍凉,醇厚的后劲儿,久久散不去。
如果说,杜普蕾的大提琴和她的全身心融为一体,是她手臂、她内心、她情感的外化和延长;那么,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则是他手中心爱的书或孩子,他将自己的感悟有章节地写进书中,将自己的感情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诉说给孩子听。
如果让我来将他们两个人做一番区别,罗斯特罗波维奇是将心里感受和体味的人生告诉给大提琴,大提琴则是替杜普蕾倾诉了、渲泄了心中的这一切。
听杜普蕾的大提琴,像是看一个女人毫不遮掩地将眼泪抛洒将情感诉说将内心展示给你看;
听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则是像看一位老人,对你讲述着人生与艺术的哲学。
真的,如果听惯了杜普蕾和罗斯特罗波维奇,其他人的大提琴可以不去听了。我曾经在去年的第二届北京国际音乐节中听到了梅斯基和王建的大提琴,他们演奏的是杜普蕾的拿手好戏:埃尔加和德沃夏克的协奏曲。应该说,他们卖了力气,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也许,是我的欣赏水平有问题。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们离杜普蕾差了一个节气。
据说,现代音乐之中少有大提琴独奏曲。现在我们能听到的都是古典或浪漫时期的大提琴独奏曲。大提琴独奏曲最早出现在十七世纪,巴赫那时创作的阿勒曼、库朗班、萨拉班等6首大提琴无伴奏曲,现在依然被人们演奏(梅斯基就在人们的掌声中加演了巴赫的两首萨拉班德)。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德沃夏克和埃尔加,大提琴独奏曲可以说到了尾声,再以后便没有什么可以叫得出名字的大提琴独奏曲了。
不是现代科技进步物质丰富,一切就都进步了,起码大提琴独奏曲就停滞在现代的门槛前了。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了大提琴的,大提琴独奏,起码给现代的人们竖立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横杆,考验着人们,也让人们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