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的别样母子情
2016-05-26溥仪
溥仪
我入宫过继给同治和光绪为子,同治和光绪的妻子都成了我的母亲。我继承同治兼祧光绪,按说正统是在同治这边,但是光绪的皇后——隆裕太后不管这一套。她使用太后权威,把敢于和她争论这个问题的同治的瑜、瑨、珣三妃打入了冷官,根本不把她们算做我的母亲之数。光绪的瑾妃也得不到庶母的待遇。直到隆裕去世那天,同治的三个妃和瑾妃联合起来找王公们说理,这才给她们明确了太妃的身份。从那天起,我才一律管她们叫“皇额娘”。
我虽然有过这么多的母亲,但并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母爱。
隆裕太后在我8岁时去世。和我相处较久的是四位太妃。每天早晨,我要到每位太妃面前请安。每到一处,太监给我放下黄缎子跪垫,我跪了一下,然后站在一边,等着太妃那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这时候太妃正让太监梳着头,一边梳着一边问着:“皇帝歇得好?”“天冷了,要多穿衣服。”“书念到哪儿啦?”全是千篇一律的枯燥话,有时给我一些泥人之类的玩意儿,最后都少不了一句:“皇帝玩去吧!”一天的会面就此结束,这一天就再也不见面了。
我在四位母亲的“关怀”下长到十三四岁,也像别的孩子那样,很喜欢新鲜玩意。有些太监为了讨我高兴,不时从外面买些有趣的东西给我。有一次,一个太监给我制了一套民国将领穿的大礼服,帽子上还有个像白鸡毛掸子似的翎子,另外还有军刀和皮带。我穿戴起来,洋洋得意。谁知叫我的首席母亲瑾妃端康知道了,她大为震怒,经过一阵检查,知道我还穿了太监从外面买来的洋袜子,认为这都是不得了的事,立刻把买军服和洋袜子给我的太监叫到永和宫,每人责打了200大板,发落到打扫处去充当苦役。发落完了太监,又把我叫了去,对我大加训斥:“大清皇帝穿民国的衣裳,还穿洋袜子,这还像话吗?”我不得已,收起了心爱的军服、洋刀,脱下洋袜,换上裤褂和绣着龙纹的布袜。
如果端康对我的管教仅限于军服和洋袜子,我并不一定会有后来的不敬行为。但这位一心一意想模仿慈禧太后的瑾妃,虽然她的亲姐姐珍妃死于慈禧之手,慈禧仍然被她看作榜样。她不仅学会了毒打太监,还学了派太监监视皇帝。她把她身边的太监派到我的养心殿来伺候我。这个太监每天要到她那里报告我的一举一动,就和西太后对待光绪一样。不管她是什么目的,这大大伤害了皇帝的自尊心。我的老师陈宝琛为此愤愤不平,对我讲了一套嫡庶之分的理论,更加激起了我憋在心里的怒气。
过了不久,太医院里一个叫范一梅的大夫被端康辞退,便成了爆发的导火线。范大夫是给端康治病的大夫之一,这事本与我不相干,可是这时我耳边又出现了不少鼓动性的议论。陈老师说:“身为太妃,专擅未免过甚。”总管太监张谦和本来是买军服和洋袜子的告发人,这时也变成了“帝党”,发出同样的不平之论:“万岁爷这不又成了光绪了吗?再说太医院的事,也要万岁爷说了算哪!连奴才也看不过去。”听了这些话,我的激動立刻升到顶点,气冲冲地跑到永和宫,一见端康就嚷道:“你凭什么辞掉范一梅?你太专擅了!我是不是皇帝?谁说的话算数?真是专擅至极……”
我大嚷了一通,不顾气得脸色发白的端康说什么,一甩袖子跑了出来,回到毓庆官,师傅们都把我夸了一阵。
气急败坏的端康太妃没有找我,却叫人把我的父亲和别的几位王公找了去,向他们大哭大叫,叫他们给拿主意。这些王公们谁也没敢出主意。我听到了这消息,便把他们叫到上书房里,慷慨激昂地说:“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妃。本朝历代从来没有皇帝管妃叫额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要,怎么溥杰不管王爷的侧福晋叫一声额娘呢?凭什么我就得叫她,还要听她的呢?”这几位王公听我嚷了一阵,仍然是什么话也没说。
敬懿太妃是跟端康不和的。这时她特意来告诉我:“听说永和宫要请太太、奶奶来,皇帝可要留神!”
果然,我的祖母和母亲都被端康叫去了。她对王公们没办法,对我祖母和母亲一阵叫嚷可发生了作用,特别是祖母吓得厉害,最后和我母亲一齐跪下来恳求她息怒,答应了劝我赔不是。我到了永和宫配殿里见到了祖母和母亲,听到正殿里端康还在叫嚷,我本来还要去吵,可是禁不住祖母和母亲流着泪苦苦衷劝,结果软了下来,答应了她们,去向端康赔了不是。
这个不是赔得我很堵心。我走到端康面前,看也没看她一眼,请了个安,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皇额娘,我错了”就又出来了。端康有了面子,便停止了哭喊。但过了两天,我便听到了母亲自杀的消息。
据说,我母亲从小没受别人申斥过一句。她的个性极强,受不了这个刺激。她从宫里回去,就吞了鸦片烟。后来端康担心我对她追究,从此便对我一变过去态度,不但不再加以管束,而且变得十分随和。于是紫禁城里的家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和太妃们之间也恢复了母子关系。然而,牺牲了我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