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半的天空
2016-05-26流萤回雪
流萤回雪
1
告诉你一个秘密。每座学校都有一个四楼半,或者,是三楼半。可能并不是叫这个名字,但这样的地方一定存在。
通往学校屋顶的大门一般都牢牢紧锁,而通向屋顶的那段台阶,一般也没有什么老师或者清洁工去。就这么一小块的地方,势必会成为一小部分人的秘密园地。在我隔壁学校的那个三楼半,被当成学生的涂鸦天地,新的涂鸦盖掉旧的涂鸦,一届学生一届学生涂下去,谁也不记得它最初的模样。在我朋友学校的那个三楼半被叫做“纸条角”,墙上贴着“王老师是个没眼光的人给我的作文打那么低分”之类的纸条,大家还会在后面“跟帖”。也听说有的三楼半被当做一堆调皮学生吃饭玩闹的地方,天天放学聚在那里聊天。
在我的学校,是四楼半,它的墙上时不时会冒出一点涂鸦,有时地上也会有几个塑料瓶子。我不知道它最大的职能是什么,,但是,每天中午,它一定是我一个人的。他是我一个人的背书园地。
每天中午,走读生会回家吃饭,而我们住宿生在食堂吃完饭后会回到教室,在课桌上打个盹儿。我没有午睡的习惯。我会走到我的四楼半,站在台阶上,拿起一本《李清照词》什么的背起来。也会在快考试的时候,我需要突击,就拿着课本背什么副高压气旋和地转偏向力。
告诉你第二个秘密,出声背的效果绝对比默背要好,因为多个感官参与会加深印象。毕业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地球自转一周的周期是365日6时9分10秒,我的同龄人可都不记得这个了。
总之在那个时候,我会大声把要背的东西抑扬顿挫地朗诵出来,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在属于我的四楼半。
2
忘记是在哪天,我的四楼半出现了入侵者。那天我站在午后的阳光里,把书扣在一旁,背着手吟诵着:“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一个男生,他手里拿着和卷子一样大的那么一张纸,往台阶上走了过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也是。所以当他意识到有个人在这里大声背书,就吓了一跳,而我意识到有人闯了过来,也吓了一跳。
我不认识他,他似乎也不认识我。他说:“不好意思啊。”就又低着头走了。
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识趣的人,所以在第二天依然坦然地放声背诵。可我万万没有预料到他还是会闯过来。他还是拿着大大的一张纸往台阶上走,然后被我吓一跳。他走后我就背不下去了,总觉得还会有人闯过来,烦躁极了。
第三天,我吃了午饭后拿着书过来,居然看到他已经坐在那里了,膝盖上摊着一张纸。我生气了,我特别想说:“喂,这里是我的。”但是又想,没人规定这里是谁的啊。我气呼呼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发现了我,站了起来,拎着那张纸说:“不好意思啊,你天天都会来这里的吧,那我走了。”
这下,我又觉得是我应该不好意思才对。我说:“算啦算啦,毕竟今天你先来。” “真抱歉,不过我实在找不到别的地方了。这样吧,星期一三五,你来这里背书,星期二四六,我来这里,好吗?”
那个时候我们高年级的学生周六还要在学校补课。
我就这么答应了他的请求,我觉得还算公平。
每天的中午,我都会回忆一下今天是周几;我背书的时候,会想着他昨天在这里;他,或者我,偶尔会留这样的条子:“明天我有事不来了,跟你调一下啊。”这些事情,我都觉得很有趣。像是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原来,分享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了轮到他占用的四楼半,看到他还是拿着一张大纸坐在那里。他吓了一跳,说:“你弄错时间了吧。”
我说:“我好奇很久了,你写的是什么?” 他敷衍地摇摇头,他说:“你以后不要弄错时间了,你闯过来,很打扰我的情绪。”
我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冷了,我再也不打算去撞见他了。
3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认为我和那个男生再也不会产生什么交集。一切都会像流水一样,淌过去,就算有一点障碍,也仍会淌过去。
我有一个叫做赵丹的后桌。有天她神秘兮兮地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我昨天下了晚自习后,和刘玉跑到四楼半唱歌玩儿,那儿不是回音大嘛。我们从那里捡到东西了呢,你要不要看?”我点点头。
她拿出一支笔来,这是一支非常好看的英雄钢笔,金色的笔尖。我挺惊讶的,现在我们都几乎在用圆珠笔或者中性笔,没什么人用钢笔。我突然想到这会是谁的钢笔了,表情立马变了。赵丹说:“难道你知道这是谁的笔?”我点点头。赵丹说:“谁的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赵丹说:“不熟吗?”我说:“了解一些。”赵丹说:“平时会碰到吗?”我说:“是能够碰到的。”但我不想把我去四楼半的事情告诉赵丹。
然后,赵丹就把那支笔给我了。
那一天,我老盯着这支笔出神。我想,这支笔应该不是他的,否则,他为什么不留张条呢?我想,我也不该跑去问他,否则他会以为我是故意吵他的,又该嫌了。还有,我也不能在四楼半贴张条问他,要不然赵丹就知道我们的秘密了。
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买了一瓶蓝黑钢笔水,自己偷偷地用起它来。我觉得钢笔真是一种很有气质的笔,笔尖蹭过纸张的感觉那么有质感,而且从来都不用换芯,只要换水就可以了,像是一种坚持的性格。
4
我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男生每天中午都在写什么。直到有一天,他们告诉我说,六班的吕何居然发表文章了。那时我是年级公认的才女,大家都认为,如果遇到发表文章这种事,也应该是发生在我身上。
吕何,吕何是谁?我略感嫉妒地问道。然后我拿来那篇文章看。
他写,他有一个秘密园地,他在那里思考,写长长的诗,虽然写不好,但依然乐意写。秘密园地的天空比任何地方都要安静,每一个中午的灰尘都清晰可辨,像单纯的浮游生物,有时乌云会遮住太阳,把阴影投在地面上,波动的景象如同幻觉。他写,他知道有另一个人也会来到这个秘密园地,会懂这样的景色,他说,幸好这样,它的美才不孤独,他也觉得自己不孤独了。
他写,他有一个绝版的记忆,有一个少女站在他的秘密园地念书,声音清亮的,音色充沛饱满的。他写,那个少女长得并不美丽,最美丽的是那种认真。那种认真,让秘密园地的天空显得更为安静。
他写,他曾留一个苹果在秘密园地,后来它不见了,他期望拿走它的是那个少女。他也曾留一张白纸在秘密园地,期望下一次出现时会出现别人写下的诗篇,但是什么也没有。然而,这些遗憾和猜测,就是世界的美丽,就是他的秘密园地最大的美丽。
凑在我边上的好朋友们等着我的权威批判。我隐住激动的心跳。我说:“非常好,写得真的很有感觉、有气质。我不知道我们年级里还会有这么会写东西的男生。”
那些朋友乌拉乌拉地喊了起来,跳着、摇着那张报纸,大肆散布起传言:
“连刘莹都觉得那篇文章写得很好!所以,吕何真的很厉害!”
我仍然没有主动去四楼半找吕何碰头,也没有在别处遇见。我想,我们应该都有些害羞吧,而且,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秘密,最了不起的秘密。
5
如今,我们已经毕业五年了。一天,我下了班,去找五年未见的赵丹。我们工作在同一座城市,离高中好遥远的城市。这也算奇妙的缘分。我们发现一个问题,讲起以前的糗事,全无当时的尴尬和紧张,它们又熟悉又美好。
讲着讲着就讲起了四楼半。我把中午的秘密讲给她听,讲我在背书,讲吕何的闯入,讲我们共用一个地方,讲他的稿件实际上是在写我。
她说:“后来呢?”
后来呢?我说,关于他面孔的最后的记忆,就留在那个中午,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好有趣。他略带愠怒地说:“你以后不要弄错时间了,你闯过来,很打扰我的情绪。”
赵丹打开枕头边的电脑,打开我们年级的QQ群,那个群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响过了。
键入这样几个字:“吕何,你高中时候有没有丢过一支钢笔?”
没过几分钟,回复来了。
“英雄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