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伯
2016-05-25王贞虎
王贞虎
前些年回到故乡,十二月的天空有着老鼠灰的颜色。
坐在老屋檐下,茫然于那一片单调的空阔,心里头有着一种归来后莫名的倦怠。懒于思考或触碰任何事物,只想任由那一片天自主地灰着。可是,看久了那种晦涩的色调,哑伯的影像却陡然鲜明起来。
记不清有多长的一段时间没见到哑伯了。没有人通知我回来参加他的葬礼,但是,也没有人说他还活着。恒如往昔,他一直被搁置在一边,甚至,有被完全遗忘的可能。每次在脑海中浮现他的身影,总会连带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愧疚,仿佛负欠他一些什么,而我偏偏又无法给予他任何东西。
一想到哑伯,就有着去看看他的冲动。意念刚动,便脱去将双足缠束多年的鞋袜,赤足走向田野。脚掌轻轻贴印在灰褐阴凉的田埂上,刹那间,便唤醒了一种古老的、亲切而植根的感觉。
走过遥遥的三里路,才走到数代耕锄的祖产地。田地里,除了一小畦的甘蓝菜外,并没有种着什么,任由泥土裸裎着,享受难得的松散。在田地的一角,则仍站立着从前那一幢涂着石灰的小屋子。茅草的屋顶依旧盘缠着终年不去的丝瓜藤,只是叶片已成枯黄一片了。远远的,就看见哑伯蹲在屋旁水井边的青石上。只是一个背影,可是,那一身黑衣,却再熟悉不过了。
那一身黑衣,远远的,立刻教人联想到欧洲中世纪教会的修士,一辈子罩着黑袍子,在沙漠地独居苦修,在沼泽区汲水耕耘,印证己身与上帝的存在。那一身黑衣,也教人联想到军营看守所里的囚犯,为着种种不同的罪名而穿上一致的黑色囚衣。只是,我怀疑,哑伯的心中可曾有上帝的图像或罪恶的概念?
远远的,我站在一棵木麻黄树下,视他的背影,不敢贸然向前,怕惊扰周遭的静寂和哑伯的静寂。
哑伯的静寂,若以他的年龄来算,已是很深很远的了。根据他身份证上的记载,他的年纪恰恰与这个国家等寿。他的出生与这个国家的初诞,也同样是苦难的一个开端。可是,他们彼此却是难以关连的。因为一个在风雨飘摇中挣扎成长的国家,一时怎么可能注意到遥远边鄙的小村里这样一个残缺的生命体呢?没有人单独而真挚地面对过他的生命内涵,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妻和子也没有过。对一个天生的喑哑者而言,什么样的语言都是无声的,都一样是唇与舌无谓的歙动。存在于哑伯的世界中的,或许只有善意或不善意的,能沟通与不能沟通的。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当时,哑伯突然转过身子,朝我站立的树下望来。或许他是在看一只刚停落在我附近的白头翁,或许是在辨视我这个陌生又复熟悉的访客,我们远远的,互相望着,有好一会儿工夫。而终于是我忍不住地走向他,怀着补充些什么的希望,走向哑伯。
走到了他的跟前,他一下子就认出我了,猛然站了起来,像一根枯干的树枝从地面上竖直一般,教人心酸于他外表的单薄和脆弱。他咧着嘴,无声地笑着,灰蒙的眼底闪烁着珠光,我可以感知他的喜悦。他的眼睛,在童年的印象中,曾经跟星星一样:明亮、清澈,而且最富变化。他的喜悦、悲伤和苦痛,都是藉着无声的眼神来传达。我看见他哭过,同样是咧着嘴巴,无声地牵动着脸部的肌肉,分不清是哭是笑,可是眼窝里,却滚出珍珠大的泪来。那是在他的妻一大串的诅咒与诟骂后所显现的场景。那时,童稚的我却兴奋地高喊着:“哑仔伯在哭!哑仔伯在哭!”一个哑巴也会哭,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新鲜的事,那时,我不懂伯母做一个哑巴妻子的怨切,也不懂哑伯心里的歉意和难过。长大,才了然夫妻间互相负欠的情仇。
记忆中,哑伯最悲伤的一次,大概是二堂哥娶新娘这天早上。那天早上,哑伯穿上一套不知从何而来的西装,焦灼而兴奋地忙着找寻他该在的位置,想做他该做的事,可是,没有人在意他的急迫,只偶尔有人戏谑地夸了他的衣服和儿子。迎亲的轿车启动了,亲戚里有头有脸的也上了车,却单单把哑伯抛掷在宾客熙攘的家门口。在回头的一瞥中,我看见他的双眼一下子空洞了起来,仿佛什么都丧失了,仿佛阳光也都黑了。第一次,我深深地感染了他的悲哀。
而哑伯似乎不懂得愤怒。在一次调皮的举动中,我用石头砸死了他饲养的一只鸡,他也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制止,也没有其他举动,只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些许谴责的味道。也从他的眼中,我渐渐能进入他的世界。
除了眼睛,我们的交谈,只能借助于手势和肢体的简单动作,虽然我们必须费心地揣测对方的意思,但是,见了面,我们仍然亲切地交谈着。他以两只手比着我童年的高度,然后一截一截地加高到我现在的身长,比完之后,眼里洋溢着灿然的笑意,仿佛在那简短的比划里,道尽了我的成长、他的欣慰。他又用两根食指,彼此勾搭着,做出火车开动的模样,然后以征询的眼光,问我是否带回来一位披着纱、婀娜多姿的女子?还以两手拱抱摇动的姿势问我是否有了孩子?在他的世界里,家乡的土地上所铺植的运载甘蔗用的铁轨,正代表着通往的是一座大城市,是繁华所在。或许他曾沿着铁轨偷偷去过,或许那只是他幻想中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总之,他知道我到远远的一个地方去念书了,火车象征着快速、知识和对成功的憧憬。如今我归来了,他便试探地问我娶妻生子的消息。对哑伯来说,“娶妻生子”似乎便是人生的伟业了。而探问这样的一件事,自然也是大关怀了。
是的,在哑伯的理解中,我们可能都是,也只是能孕育子孙的生物。繁殖,是印证生命存在的唯一途径,也是生命存在的唯一任务。面对他的询问,我默然,沉思他植物一样活着的生命:莫名而不由自主地被培育在大地上,却在生命的起始就注定了他的不完整。他活得并不顺遂,也不美丽,但却执拗而坚韧有力,甚至繁衍了比他自身健全的另一些生命个体,藉以抗争。
看着哑伯,看着这样一位仿佛不曾参与历史的老人,我有愈来愈浓重的惶惑,因为,我行将是一名历史学家。所以,我只能向他挥别,沿着来时路走回。天空仍然无言地灰着,我的心底却有股强烈的孤兀之感,而那一条枯枝一样的人影,怎么也挥赶不去,伴着我,如黄昏的颜色和风。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