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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黄昏

2016-05-23宋晓杰

红岩 2016年3期

创作谈

好散文是在平常的文字下面构筑了一条独特的精神秘密通道,这条通道追抵心灵,打动人心,也带来阅读上的新奇感。这几年我一直努力在写作中“靠近事物、突出细节、抵达现场”。我以自由的表达来突出细节,关注自己所处其中的独特感受,让散文的真正主角——“心灵”来叙事,让散文成为灵魂的叙事艺术。这种书写最容易成为个人与世界的联结点,来表达我们内心的困惑、焦虑、疑问,欢乐、悸动、希望,表达我们对世界的思考与见解,以及去发现、建立、颠覆、重构这个世界与人的关系。好的写作还应该是慢的,我们不随意把内心那点东西放泄出来,而是让它慢慢成为一粒生命力旺盛的种子,进而长成非常健康、有力的文字。

宋晓杰,生于辽宁盘锦。已出版各类文集十五部。一级作家。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2011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辽宁文学奖、2009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六届中国散文诗大奖、《扬子江》诗刊双年奖等。参加过第十九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2013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现供职于辽宁文学院。

01.开篇:“土豆”视频

像我们出生时的潦草、匆忙一样,我们所受的家庭教育,也如夏季的一阵太阳雨,意思意思就过去了。

那时,我们不知道维生素、蛋白质、矿物质,更不知道除了五台子村之外的二三里以远,还有什么别样的河川、树林、稻草垛、猫和狗。我们的EQ、IQ还没有羽翼丰满而定性,更不会扯着妈妈的衣角追问:“我是捡来的吗”。我们皴裂的小手,能扯到妈妈衣角的时候太少了,她不是在田里种高粱,点豆子;就是打猪草、烧窑;再不就是双膀较力摇着辘轳汲水,做一家十几口人的饭,喂此伏彼起的鸡、鸭……我们像土豆一样满地乱滚,疙疙瘩瘩,磕磕绊绊,不招人待见,但又谁家也不缺少。

真的,我们是在疏忽中长大的——我们那一代人,几乎都是……

02.接头暗号,或我们都是身怀绝技的人

如果不是重修家谱,真的说不出自己的出处,甚至连想想这件事都不曾有过。日常生活的纷纭与匆促,早已不习惯再用疑问句难为自己。再者说,纵向三四代之内,足以满足我们对亲情与家族的认知所需了。

但是,一条河流,源头缘于何处?山南还是水北?莽原还是天际?

记忆总会出现偏差。那年,因为婶婶去世或更早些时候,宋家的老少族亲聚在一起——往往,在类似婚丧嫁娶的极端时刻,散在八方的族人,才得以围拢在同一个屋檐下,欢笑或悲戚。那些被满地追撵的晚辈的小圆脑袋,被胡子拉碴的陌生人爱怜地摸来摸去还不算,还要被假装威严地命令着唤“爷爷”或“太爷”;有时,是一张核桃皮的脸,却复活了可笑指数超高的乳名。也有驼背的缓行者,被指认出是前院的“宋大美人儿”——可不,咬脆瓜似的声音,还是她少女时代的……

日子如流沙,怎么努力攥也攥不牢。像盛大的烟花,原来还好好地盛在精美的盒子里,一星点燃,烟火四散……又如滔滔江河,细枝末节的河汊如血脉,七扭八拐,就不知去向。

翻开《宋氏家谱》,沿着食指滑行的方向,我找到这样的字眼儿:山东登州府宁海州七甲八社宋家庄。哦,这就是我的“老巢”。如今已换了另外的行头:山东省烟台市乳山市午极镇宋家庄。

像幻灯的窗口、被放大的瞳孔,好奇而焦急——如童年时,惊喜而胆怯地发现玻璃糖罐,被奶奶锁在深深的老板柜里,我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甜蜜身事。

在“百度”里郑重地打下这行字,一瞬间,如激荡的河流跌跌撞撞进入河床,我复杂的心情沉静下来。打开一个专题片。51:25分。山东省乳山市午极镇宋家庄村重修宋氏祠堂庆典。那是优酷的贡献。2014年元旦,族人们热气腾腾地围在一座屋宇前,讲话、燃炮,抬着“敦宗睦族”的匾额缓行、贡奉,在祠堂里跪拜,在广场上舞狮……

如果是其他视频,我会挑剔它的录像或后期欠佳,说不定还会觉得有几分可笑——像我们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拉撒,会跑得远远。但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却令我生出一些亲近感——这大约就是“血缘”在作怪吧?

是的,他们大多姓“宋”。甚至,在屏幕不断闪现的捐赠者名单中,我发现了爸爸的名字——当然,“他”与在盘锦兴隆台小区里走来走去那个老人绝不是同一个。但我竟能耐心地看到字幕的最后一个字,并且一直嘴角上翘。

网络真是个好东西。那之后,我在网上找到了宋氏扣扣群,大约五百人。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站在里面,犹如站在大宅院的庭院中央,四合院各厢探出头来观望:“又有家人回来了!”我连忙点头致意,说明出处。姓氏是最好的通行证。于是有人出来和我对话。“你是哪个枝系的?哪条河?哪座山?”——再不用“左手戴手套”的接头暗号,只需报上名姓,一下就找到了“组织”,找到了来龙去脉。

据传,午极早期居民为刘姓土著,始建村年代无考。明洪武年间,卢、祝两姓由云南迁此立村,因村后五条山岭似五龙盘踞而得名。顺治十年(1653年),清政府颁布《辽东招民开垦则例》,宋氏先祖随大移民风餐露宿,从山东迁往辽宁,在辽河岸边落脚生根。宋氏家族脉系庞大,遍及华夏。近年曾在北京、香港召开过数次族人代表大会,盛况不可小觑。家谱就是家族的生命史。家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一个人因此找到自己的前辈,也将续接自己的晚生。一种不可剥夺、无法篡改的神秘响应。

03.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亲人

族谱显示,家族中曾有“岭南才子”、日语翻译、中国人民解放军团长、乡长、村支部书记。在重男轻女严重的农耕时代,宋家还曾创下诸如“宋氏七姐妹”两个大本、两个中师、两个高中、一个初中的教育史诗。

在同侪中,有女外交官(驻马里共和国大使馆二等秘书)、高级工程师、水利专家、医师、会计师、企业家、教育工作者。我是十世族人,儿子辈的孩子们当中,有博士、硕士毕业(或定居)于美国、英国、日本、澳洲的,也有毕业于北大的、清华的。

翻看那些陌生的名字,皆因整齐划一的“宋”姓,令我心动。我猜测着,他们什么样的面容、体魄、际遇。生活得如何?为什么死,死得是否难堪、痛苦?儿孙几个,是否温良恭俭让,是否仁义礼智信?家宅几亩,是否丰年?畜生几栏,是否壮硕?房前屋后是否有桑梓、稻谷、玉米、高粱、大豆、瓜果?失独的家庭如何继续余生?鳏寡之人如何安度晚年?

我生在通往盛夏的五月,酷热、饥饿、嚎啕涨红了我的小脸。在乡下,生一个孩子(尤其是女孩),无非是多结一个瓜……

那几年,每个周末我几乎都会安排半天时间陪爸妈闲逛,方圆百八十里,一脚油门一撒欢就到了。爸爸放了他司机的假,信赖我这个自学成才的“马车杀手”,倒也令我心安。那次,是谁提议说回老家看看吧,因此就去了。

我四岁离开,再回已是四十多年后,虽然只有四十公里之遥。“不可能吧?”我惊讶于这样的事实,转身问妈妈。妈妈笑着算是肯定的回答。

进村的路还是那条。我指给那些改弦更张的田野,这里原是池塘,那里曾是玉米。这一片是张家,那一片是王家。妈妈惊叹于我的记忆——毕竟,一个四岁孩子的脑容量所能盛纳的会有多少?我也说不清楚,那段关于乡土的记忆为何如此顽固。

老宅原已卖给爷爷的大哥——我大爷,但诞下我的老宅早已拆掉,植花、种菜。大爷背驼得像过于谦卑之人,但他的声音因几十年教龄的锤练,依然叮当山响——就像如今,他的女儿依然站在全市数学公开课的讲坛上那样。

04.风中人

“五大包”,是一个人的名字。家族里行五,可能。他仿佛一生下来就那么老——至于到底老到几岁,我又说不清晰。

因为他的脑后、脖颈之间,长个大大的瘤,大到仿若女人卷起来的紧致发髻。颜色、位置都像。我记不起他的装束,他的脸、胳膊、腿,只记住他的“大包”。

他的家很少人去,也不记得他们家还有什么人。但记得牢的,是他家的森严之气。暗、阴,一脚踏进去,短暂的眩晕,有恍惚感。空气中,有一种午饭或哪顿饭的味道没有散去,怪怪的,类似酱还是咖哩——那个年代,村里是否有人吃过咖哩,我不知道。

屋子里有许多瓷瓶,大的、小的、圆的、长的,摆在几案上、箱子上。它们像警示,不用贴“小心轻放”的字条,就会令我等小孩子心生胆怯——那瓶身,细碎地裂着纹呢,谁敢碰,岂不是找打?!——现在我知道了,它们叫青花瓷——是不是因为它们,才衬出他的威严。或者,反之亦然。

“小心脏”,也是人名,住在“五大包”家的前条街。“小心脏”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大眼睛。脸白得过分,他妈说是因为供血不足。他从不与我们一起疯跑,大声喊叫、说话、爆笑也不能。

“小地主”他姐是赤脚医生,“小心脏”家的药和“小地主”他姐药箱里的药几乎一样多。我一直以为他活不长——他妈、他奶也这么说,吓得她们整夜整夜不睡觉,看着他。可是,他却活了很长很长——长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收到关于他的意外音讯。“破罐儿熬好罐儿。”老人们经常这么说,“看起来病病歪歪的人啊,没事儿!长寿着呢。”

倒是那些忽然患病的人,像干枯落叶,随风飘零……得了肺结核的“痨病鬼儿”,日夜咳咳咳,真怕他把心肺咳出来;在小伙伴的欢声笑语中,“二嘎子”用纵身一跃和七岁的小命儿,激起村东头池塘里一小片浑浊的浪花儿;天天跑到姥姥坟前痛哭,因阴冷、伤戚而腿部生痈,继而因破伤风死去的大姨,那时,如花似玉的大姨已订下婚约……

——是那一边,而不是这一边

我们之间隔着十字路口和无尽的光年

晚风中,火光微明,那是引路的灯笼

腊月二十三了,我要赶在“小年”之前

把多一点的“纸币”汇兑到那一边

那边有我记恨的爷爷、高血压的奶奶

有未谋面的姥姥、舅舅、婚约定好了的大姨

还有,老寒腿的姥爷和青春华年的小妹

他们的统称是:亲人!……

我一张一张,一叠一叠地掀起火焰——

他们身上的黄土太厚了,他们需要雪片

化掉多余的负担

由于我的关系,他们在人间又额外地

多活了——不知多少年……

——旧作《那边的亲人》

而长寿,在我们家族中有着独特的遗传密码。上个世纪百年间,离世的80岁以上的长寿老人竟有21位,最年长的95岁。如今仍在世的10位“不老松”,最年长的已88岁。

纳博科夫在第一部小说的第一页说:“我认为,每个名字都有它的责任。”是的,他们各自用不同的加密的年轮,雕刻了同质而各异的莽莽丛林。

二爷,算是我亲见的最长者,他94岁去世,活成家族现有资料记载的亚军。

爸说二爷会写打油诗,知道爸也喜欢诗,每次爸去看他时,二爷都会绘声绘色地朗诵他的诗。我去看过二爷两次,那么个矮个子小老头儿,干干净净。我用手摩娑他的头,像抚着小孩子——他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他尚能记得我时,我是七岁还是八岁,在他窗前跑得比风还快,混在一群男孩子当中。说不定还有他的孙女——已去了天国的晓丽妹妹——那个叫着本该属于我名字的可爱女孩。

晓丽出生时,二娘说,“宋晓丽,这名字好听,我们叫了!”奶奶拗不过她。于是,这名字就随了妹妹。

晓丽来我新居的时候,已经病着了。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全不像才四十岁的青春。说起不听话的女儿,她只是流泪——她是在托孤吗?晓丽得了比一声叹息还无奈的那个字,我气恼得不愿意写出它,似乎更因为一份心虚——是妹妹代替我,提前离开吗?这个花花世界,她还有太多的担忧和念想……

而她女儿的一双眼睛,分明是晓丽妹妹的——不仅仅关涉血液,见到陌生人时下意识地一低头的姿势,或许也是妹妹的,这些无法厘清的内外交融……

中世纪拉丁格言中有一句说:“我拥抱活人,哭泣死人,折断闪电。”但是,纵有神勇之威,又如何能改变一个一心向死的细胞?蒙田为纪念父亲,爱穿一件父亲穿过的大衣。他说:“我浑身裹着我父亲。”无力的依赖和情感的慰藉,能把人融化,也令人坚硬。

05.借助别人的镜子,我看见……

君特·格拉斯,德国作家,《铁皮鼓》、《剥洋葱》和《比目鱼》的作者。如果这些名字还不能让你记住他,那么,这个一定能——《德国人会死绝?》。

从未见过如此恶毒的书名,乍看封面,令人肝颤——这是我从小落下的病根儿。一听到爷爷的骂詈,就心堵。四五岁应该是铭记亲情的年纪,但我只记住那骂声,以及空气中的阴云密布。后来,“病情”加重,发展到更为严峻的地步——即便没有听到具体的骂声,见到骂声的源头——具体的人,心也堵。或者不论见到谁,不愉快的言谈、颜面,想让我心堵得水泄不通吗,分分钟搞定。百试不爽。

当我看到这本书时,忽然聚拢的心绪沉沉。不过还好,慢慢地,随着文字,走了进去。

也许是译者郭力的功劳,超牛的翻译,读来并没有阻障。从沈阳——丽江——北京——茅台集团——河南济源、焦作——沈阳,它和移动的风景一路陪伴着我。恰逢此时,忽如一夜的“二胎”政策全面放开,国人调侃着要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一定!一定!”

再看该书:这对北德中学的教师夫妇一直纠结的大事——“要不要孩子”——到底是否成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借此,我看到了幽默、诙嘲、文体混搭的不一样的格拉斯,使我对他从前的文本的认知,来个彻底颠覆。也借此,反思与追问。

“没孩子的原因不是他们不能生育,生不成孩子,而是因为在她‘终于想要孩子的时候,他总说‘先别。等他想要孩子了,她又说‘我不想要;或者说,‘不再想要了。考虑问题得实际,得负责任。我们能给孩子什么未来?未来里什么希望都看不到。再说,在印度、墨西哥、埃及、中国,孩子已经够多的了。你自己看看统计数据吧。”

这对德国夫妇教外语,一个教英语,一个教法语。他们还同时教地理。有一天,她在十年级A班上地理课,介绍计划生育的相关知识,她说,为了防止人口过量增长,可以采用避孕措施。这时一个女生“霍”地站起来,情绪激动地质问:“那我们这儿呢?人口不增长了,德国人越来越少,您为什么不要孩子?为什么?在印度、墨西哥、中国,人口一个劲儿疯长。我们这儿呢?德国人要死绝了!”

写下这些文字时,是1979年。那时的中国是什么样子?

那时我11岁,姐姐14岁,弟弟8岁。我在读小学。我的同学孙小红、李丽、李霞、铁梅家,分别也有一大堆兄弟姐妹。

我穿妈妈用缝纫机缝出来的衣服——不,这么说不够准确,是穿妈妈给姐姐缝出来的衣服,姐姐穿小了给我,我穿小了给弟弟。

有一次,红条绒的衣服穿到我这儿时,妈妈忽然来了灵感。妈妈把黑染料倒进做饭的铁锅,再把红条绒衣服丢到沸水里。当我放学时,见昏暗的风中飘摇着的东西,吓得半死——它红不红、黑不黑,像我们课本上“斗地主”时用的“血衣”道具!

上中学后,我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件衣服,当然,也是妈妈做的。之后,它们便鲜花烂漫地跟随着我,永远是花的,无一例外——在此之前,我没穿过一件买的衣服。妈妈在轰鸣的被服厂工作,我的四岁、弟弟的一岁,就与混杂着机油味儿的轰鸣密切相关。那时是流水作业,如果午饭时间多逗会儿弟弟、多看我几眼,妈妈的机台上就会堆起小山般的衣袖或衣领。后来,妈妈去了另一家被服厂,不再是流水作业;再后来,妈妈去服装市场揽些活儿,但仍然是手工、手工……

吃的呢,记住最多的,是家里盖门房时妈妈会给我十块钱,让我负责置办餐食。那时的十块钱可以购置如下的菜单:沟帮子烧鸡一只、“八一饭店”香肠一条、野生鲫鱼一盘、青菜、青菜、青菜……还可以剩下一块多钱,做我的小费。

那时的生活是喧腾的,像刚出笼屉的包子,有蒸腾、欣悦之气。纷乱的人声、马嘶、车喧、清贫、阴冷、尘土和泥泞、艰辛和拥挤……孢子植物一般的裂变……女娲藤蔓甩出的泥点子……这一切,或许都值得怀念。

而那时的德国呢?

两个德国正处于分裂状态,已出现了人口危机的苗头。

当格拉斯在上海街头,看到自行车流如开闸的洪水浩荡前行之时,他思想的“浪花”被触电一样,层层激起。

06.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喜悦

法国作家儒勒·米什莱说:“一切来自卵,这是世界的摇篮。”这个道理并不陌生。但在《死亡——猛禽》中,他又说:“乌鸦有城里和乡下两个住所。白天,它们栖在大教堂的钟楼上观望,以便发现城市可能提供的好猎物。吃饱之后,它们再回到树林或遮风避雨的岩穴,喜欢在那里过夜。它们居有定所,不是候鸟。”

藉此,会不会想起在孝顺的光环中被烤得焦灼的老年人?乡野的风物、水土和河流,是他们的居所和血液,但是,用生命脐带接系的儿女难道不更浓于血?于是,他们像盆景被移植进城,在儿女孝敬他们的房子里彻夜长叹,寤寐不定。被驾在文明的半空之中,“脚沾不到一点土星儿,心中不得安宁。老伴儿,我们还是回吧……”

他清晰地记得他的第一个妻子,在后山的白桦林中第一次搂住他20岁的瘦腰;记得病榻上,老妻青筋暴突的手拉着他,慢慢变凉……;记得老伴儿的青菜疙瘩面汤,加几粒海米、几滴香油,每次他都鼻尖儿冒汗,风卷残云全部吃光;记得大女儿抽乜疯,在劈雷闪电、大雨倾盆的夜晚,他连滚带爬泥猴一般,肩上扛着的纸“替身”却不肯丢掉。他要去东大庙,烧掉“替身”为病中的孩子还魂……;记得没请泥瓦匠,他自己盖好的两间砖瓦房、边角余料砌的猪圈;记得夏夜的葡萄架下,他捏着盛满二锅头的小酒盅,肉骨头人、狗平分,鸡鸭鹅狗围前围后地转……

看了几次闹钟,东方终于鱼肚白。他和老伴儿早早打起背包——那背包上赫然写着:天涯海角,知音相伴。他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是老伴儿,在家也能相伴,干嘛非跑到天涯海角?!”

在去往车站的路上,儿子能握住方向盘,却握不牢他的心。

“爹,《庄子》里有篇文章,说有个叫曾参的孝子,刚做小官的时候,每月的工资是三釜米,他赶快背回家去供养父母。可是后来,双亲不在了,每月工资涨到三千钟米了,他也不开心。他想,还是让我每月挣三釜米吧!”

“恨我不死吗?不过你会失望的,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死不了!”他知道儿子的寓意,看看儿子,做个鬼脸儿,笑得有点儿顽皮——好像在哄小时候的儿子那般……

07.燎原,那些生命的火种

蜉蝣,人们慨叹最多的,是它们具有象征意义的短暂与永恒。而事实上,它们的生命已超过赖以生存的花枝与叶子的寿命。死前,它们会把繁殖菌存放在深处,从而掩护、藏匿了子孙后代的未来。

一条鳕鱼,一年中有九个月发情期,可以产卵900万枚!如果一条鳕鱼50斤,它的卵可达14斤,是它自身体重的三分之一。

有人爱鸟,趁早市热闹,兴冲冲去花鸟鱼虫市场买回一批名鸟儿。但不管他如何播放轻音乐、如何阳光浴,如何用托盘天平称量食物,以期餐食营养均衡,还是有一只雌鹦鹉执拗地不肯做母亲。他犯愁了,四处打听。当得知雌鹦鹉筑巢所需的植物时,迅速托人远道运来。由于路途遥远,他收到时仅是无枝无叶的一段枯木。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把那段空心枯木筑成雌鹦鹉巢的形状,不久,雌鹦鹉就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如此强劲的生命力是否得以延续,哦,请忽略那些不利因素——仿佛它们婚姻美满,仿佛它们心随所愿。

古波斯法律说:“忧伤是一种罪孽。”米什莱的话是否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他说,有一只活了百年的鹦鹉讲一种陌生的语言,那是早已消失的一种部族的语言。然后,他狡猾地借一位老者之口说:等这只鸟和我都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讲这种语言了。

是的,一位老人就是一段历史。唱腔、变脸、皮影戏、打铁、织布、渔雁文化……趁还来得及,赶紧申遗,申遗……

08.秘密,沉入深深的海洋

如果不是看家谱,我心中的爷爷只是那个怪脾气的破老头儿,像冷凝剂,他一出现,周遭的空气立即凝固。我们小孩子怕他,像老鼠见猫。

“是不是你们顽皮淘气啊?”

不是的!不仅对小孩子,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学龄前,有一段时间我是在爷爷家度过的。我几乎见不到他的笑脸,更别提祖辈对孙辈的娇宠、溺爱。他抡着铁锹满院子追打一只眼疾的叔叔时,人们都在追问: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那时,辽沈战役胜利结束,东北全境解放,土地改革,土匪及地主武装企图颠覆红色政权,村农会干部被土匪枪杀……血雨腥风的动荡年代,民众噤若寒蝉,但是,有一个青年却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那个青年,就是我爷爷——宋维善。

爷爷家境贫寒,学过徒,逃过荒,被国民党抓过劳工,饱受欺压和剥削之苦。所以,他首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了五台子村五个自然屯的首任党支部书记。爷爷带着全村人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征兵、支前;1951年辽河决口时,抗洪救灾、生产自救,全村无一人冻饿而死。他在任期间,积极争取并建成了能容纳几百名学生的五台子小学。

但在爷爷任职的第三年,村中有一名因贪污问题被他撤职的原村干部诬告他——以他与坏分子串换小麦种没找差价等莫须有的罪名。因当时某些法律法规尚不完善,在没有召开村党支部会和党员大会,也没找本人核实情况、没签字的情况下,以所谓阶级路线不清,撤职并开除了他的党籍,使他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爷爷去世的那年,天气奇冷,吐口唾沫,马上冻僵在地上。他那么一小堆地躺在屋子的过道里。听不到他的骂声,反而不习惯了,我为他拨亮长明灯,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还为我编过一只捡马粪的土篮子,眼泪不禁簌簌落下。

09.辽河水,从我家门前流

妈妈六岁就死了娘,给队部赶马车(我们叫“拉脚”)的姥爷常年不怎么在家,妈妈只能跟着她奶奶过。那时,奶奶刚死了青壮的孙子(我舅舅),还在悲伤中,还要照顾舅舅留下的一儿一女,哪有更多精力照顾我妈妈呢。

妈妈已经几岁了,玩着玩着就睡在稻草垛上,睁眼一看,满天星斗,再往家走……妈说,那时没有“坏人”,不然她死几回都说不定……上小学时,每学期一块五的学杂费总也缴不上。每年开学时,她都要站在全校同学的面前。虽然年年成绩第一,但妈妈只勉强读了四年书就辍学了。到十八岁,棉衣、棉裤里面还没有衬衣、衬裤。

有一年妈妈过生日,我们总觉得应该换个有点意思的办法过一下。于是,我们去了在辽滨苇场时住过的小屋。那是爸爸当年工作过的苇场。

那时,我们刚从古城子搬过去,弟弟满嘴火泡天天嚷着“回家,回家”。奔忙和对新环境的不适应,使我和弟弟一起出水痘。我还得了肠梗阻,之后又是黄疸性肝炎。因为我们住在河北小街(属于辽滨),去医院要坐摆渡船,到辽河对岸的营口医院,妈妈在披星戴月地忙她机台上的“小山”——它们是我们的饭碗。没办法!是爸爸的一个医生朋友每天用棉袄裹回来一支针剂,坚持了一个多月,才保住了我的小命儿……

对面屋的人家还在,我们搬走之后,房子就留给他们了——那时,叔叔还没有房子住,可爸爸、妈妈觉得对面屋老少三辈更需要它,要钱这档子事儿根本没想。那时的人太善良了。

屋子那么小吗?我清楚记得,木头箱柜上放着养鱼缸,大肚敞口那种,爸爸用红蜡烛的滴泪捏了好几条金鱼,配上塑料的水草,那是我和弟弟童年时唯一可喜的玩伴。可是,那屋子低矮、狭窄,已不能同时容纳我们,我们只好像参观一样分批轮流进出。

墙上,挂着用奖状改成的相框,里面还放着我们小时候的合影——这么多年,他们还过着有“我们”参与的生活——我们依然被深爱着,却一无所知……

窗外不远处便是辽河,童年的记忆顽固,不容置疑。那高高的白杨很轻易就隔绝了我的视线,但我知道它在,我听到了河水的潮声……辽河水从我家门前流,仅仅是一支歌吗?每天都唱在我的耳边,代替妈妈的摇篮曲。但那时,我听到的只有恐惧,我四岁的眼睛望向漆黑的窗外,只想快点儿看到妈妈疲惫的身影,听到她轻唤“丑儿啊——”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长散文《从一而终的河流》。关于并不传奇的身世和家事,多在那里呈现,而今提起,仍不能释怀。关于来龙去脉、前世今生,记取与遗忘都有可能。但是,改变不了的血脉如奔涌的河流,从一而终。在一篇小说中,我描写过一个人的性格,她说:“如果能换了全身的血,我宁愿不叫他爸爸……”,可是,即使换了血,也改变不了顽固、歹毒的DNA。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此刻,不上不下的年龄卡在人生的中途,是不是拉金的盛年?我不能确定。

儿子在澳洲读书,去年年前,我办好了去看儿子的签证。心里想着,应该去给爷爷、奶奶扫个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清明、过年等几个日子,我都要去他们墓前叨念几句,才得心安。这样的习惯从他们合葬以来一直保持着。想想两个吵了一辈子的人,死后还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辈晚生历来依自己的意愿行事,但愿他们能够体会。

我买了白菊、黄菊的盆花和祭品,匆匆赶往鹤栖园公墓。由于心急,我并未留意正常行驶的主道旁还有一条毛毛小道,更没发现小道上蹿出一辆轿车。当我发现它狮吼般冲上主道时,为时已晚……我把方向盘向左打到死,并越过了黄线,还是没有躲开他!或者说,是他没有放过我……

醉酒驾车,保险过期,一车黝黑的七嘴八舌的老爷们儿,“快过年了,去置办家具。”这时我才发现,小道下面有一个小家具厂……

我知道自己属于正常行驶,他们人多、声高也不能使道理增加一分。我气得跳脚,但有什么用……开了三年多的车,第一次打不开右侧两个车门……我哭了,因生气,因委屈,因心疼,也因未能心遂所愿。去北京的车票就是明天,那一年,没能扫成墓……

但是他们在保佑我吗?待事情处理完毕,我定睛一看,出事地点距离火葬场,只有几十米……

10.梦境照进现实

9月6日晚还是7日晨,一个女人晃在我梦里。看不清面容,但从缓慢的转身和侧着的半张脸,知道她并无恶意。

她穿着乳白的纱裙,及脚踝,长袖,长发,瘦削如纸。一忽儿立于门口,一忽儿不见。脸是粉白的,白癫疯那种白。没有呼吸。宾馆应该是五星。有一阵,还有另一个成年女子在场,谁呢?是熟人,但记不起是谁。她们之间说了什么,我没听。

不一会儿,见洗手池里有黑土,零星的,松散的。

“没事儿,一冲就掉了!”女人说着,并试图那么做。

我移开视线,看到半截空木门下,露出的白纱裙。

——她没有脚,纱裙在飘移。

醒来,并不害怕。但我从场景中迟迟走不出来。

愣怔了好久,我忽然想起,那个女人很面熟,应该是家族中的哪一位。但我清楚地记得:她已死去多年……

11.追问,向着纵深处

宇宙浩瀚,寰球游史迄今已有46亿年了,生命史也有36亿年。距今约6400万年前,地球上孕育出最聪明的生命类群——灵长类。人类也于约500万年前出现。我历来不识数,这些数字是我从书中看到的——这本书叫《猿猴家书》,这么亲切的名字,心一软,就下了订单。

黑猩猩与人类最为近缘,其基因序列与人类相似度高达98.7%,它们可以制造和使用60余种工具,这样的说辞甚至推翻了“人类是唯一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的经典定义。没白买,书很搞笑。在“界门纲目科属种”的最下端,我看到奥巴马与鼠狐猴平行分布——因为二者都属灵长目。

想必很多如我者,傻傻分不清猿、猴、猩猩到底谁是谁。囫囵地以为人是从猿猴变来的。其实,“人与黑猩猩是姐妹物种,来自同一个已灭绝的古猿祖先。两者同根同源,就像树枝中的两个分杈,有着各自独立的进化方向。”

面对动物园的猴子,孩子们总会好奇而焦急地追问:“它什么时候能变成人啊?”不会的,永远不会!两条轨道,承载着各自的意义,永远不会相交——它漂亮也好,丑陋也罢,都朝向各自的方向。猿猴的指纹,也像每个人一样,各不相同。

我不禁哑然失笑。人类太自以为是了。在雾霾弥漫、笼罩的天幕之下,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戏剧主角何尝不是我们自己?而转过身,并不影响哈哈镜般虚空的影子自恃高大。人类自恋、自傲、盲目优越的遗传基因,天生就败在自然的力量面前。

专家说,普天之下,凡能听到猴鸣猿啸的地方,都是风调雨顺、生态安全无忧的地方。好吧,让我们一起寻找,或重建。

12.基因突变,或关于生命的游戏

我不相信普拉斯的父母携带着分裂的基因,是她自己衍化出来的吗?

普拉斯(1932—1963)生于美国,童年在波士顿近海的小镇度过。她的父亲是德国血统的鸟类学家、昆虫学家、鱼类学家,波士顿大学生物系教授,国际知名的大黄蜂权威。母亲是德国血统的奥地利人,中学老师。

普拉斯8岁时,患糖尿病的父亲因延误医治死于腿部截肢手术并发症,致使她的心理创伤极大。“我绝不再和上帝讲话了!”那天放学后,她递给母亲一张誓约,要母亲在上面签名:“我发誓绝不再改嫁。”

她面容姣好,玉腿修长,极强的创作天赋,使她在大学时即风头大出。21岁时吞服大量安眠药企图自杀,被送往精神病院接受电击治疗,六个月后回校,23岁时因成绩最佳前往剑桥深造。转年,在学校的聚会上结识了英国诗人休斯,坠入爱河并结婚。婚后,休斯在剑桥的一所男校任教。普拉斯忙于考试、家务、写作、将休斯的诗作寄给刊物。在剑桥一年后,他们同往美国马萨诸塞大学任教,后来离职,以写作为生。为突破写作瓶颈、摆脱忧郁症的阴影,她曾到医院精神治疗科担任秘书,接受心理治疗。

1959年圣诞前他们回到英国,日子过得并不安逸。转年4月女儿弗莉达出生。她的第一本诗集出版。当时休斯已出版两本诗集,备受文坛瞩目和推崇。1962年1月儿子尼可拉斯出生。5月,加拿大诗人威维尔偕妻阿西亚来访,她察觉到休斯与阿西亚有异样的亲昵感。7月发现他们的奸情。丈夫的背叛让她深受打击,数度感冒,持续发烧。她母亲前来陪伴、照料她起居。两个月后她提出分居。

休斯离开后,她的创作反而丰沛。多半在凌晨四点,在“公鸡啼叫之前,婴孩啼哭之前,送牛奶人尚未置放瓶罐发出玻璃音乐之前的静止、清蓝、几近永恒的时刻”,她开始写诗。不受现实钳制、搅扰的纯真、自在的时光,不到两个月她写出四十多首诗。可是,1963年2月11日,她抛下睡梦中的两个幼儿,轻巧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起身上楼,到孩子们的房间,在桌上放了一盘奶油面包和两杯牛奶,怕他们自起床后到打工女孩到来之前会觉得肚子饿。然后,她下楼,走进厨房,用毛巾尽可能地将门窗的缝隙封住,打开烤箱,将头伸了进去,打开瓦斯。”

她并非真的想死,自杀前曾在纸条上写下霍德医生的电话:“请打电话给霍德医生。”或许她并不是厌世寻死,而是为了想活下去发出的求救讯号。

休斯仿佛受到诅咒,始终背负着背叛的骂名。他与阿西亚的两岁稚女,采取与普拉斯同样的方式自杀,他与普拉斯的儿子47岁时在家中上吊身亡。外界的诽谤和挞伐休斯从不辩解。1998年,在他死前出版了诗集《生日信函》,诗集中的88首诗是普拉斯死后每逢她生日时他写给她的信,与亡妻隔空对话,抒发爱意、歉疚与哀伤。

女儿弗莉达35岁之前从未读过母亲的诗。“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父亲让我对她的记忆始终鲜活,他努力承担起父与母的双重使命,甚至播放她声音录音给我听。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试图保护我和弟弟,使我们免受媒体和其他对她的死亡感兴趣之人的突袭、骚扰,但我们却无法做任何事情保护他。”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动物世界里这样一幕:长着茸毛的鸟儿绒鸭,扯下自身的茸毛给雏鸭盖好。即使雏鸭被人偷走,雌鸭照旧这种自残行为,直到浑身茸毛扯光,剩下血肉之躯,公鸭替代它,同样扯光自身的毛……

13.长此以往,以至无穷

众神的黄昏,降临……

不是北欧的经典神话,也不是三位命运女神编织缨络之网的传奇歌剧。指环与阴谋,死亡与毁灭,残酷战争与背景音乐,都不是!

——但是,哪里不是舞台?谁人不在演绎?从蚂蚁到抹香鲸,都是一样尊贵的生命——我们能做的,唯有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威仪地,来与去……

当柔美的黄昏君临大地,山川青朗,鸽哨清脆,雪花、鹿、喜悦的红色、发光的松针、闪烁的霓虹,一切刚刚好。于是,钟声绵延,乐音悠荡,移太阳而动群星,尘埃落定,诸神一一归位……相依相携的人,于其中,缓缓穿行……

这是2015岁末的北中国,我还沉湎于昨夜双子座流星雨陨落的伤逝之中。转念,又释然。无须举头印证它如花的消亡与绽放,只须淡淡地记取它的“曾经”,就够了。

此刻,飞越半个地球的儿子历经16个小时早已平安落地北京,22楼的高度足以令视界辽远、心胸豁亮。我仿佛看到,儿子与他的朋友正在无声展开的美丽新生活,如孔雀之翎,清鲜之气越过纯棉的云朵,翅膀坚劲而透明,寂静里充满了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