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皆空
2016-05-23张于
张于,1963年生于重庆,研习油画,执迷散文,而今修心不成,忏悔中。
一、桥洞
“汝观地。粗为大地。细为微尘。”
——摘自《楞严经》
“呜——”。火车从头顶上狂奔而过,像被驱赶的野兽,从铁道的一端到铁道的另一端。
他在桥洞下,委身于一个废弃的班房,巡道工已走,留下缺臂断腿的工具,乱麻麻的,任凭声音的铁锤肆虐、重叠,自上而下隆隆碾过。他的神性被碾压出来——抽成一根根直线。他起身的时候,头随时会碰到铁轨,而他猫腰逡巡的时候,人们叫他钟馗。
当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他从冰凉的石头上一蹭而起。对着头顶上的火车呼叫,嘶声竭力,仿佛要攀比谁的音高,压倒了一切声音。隆隆列车远去,他本能地坐回石基上,四肢任意叠加在一起,像个待援的旧引擎。一滴雨水无端地打在他的眼皮上,挂住眉毛,一只小鸟映在水珠,木然滑过。
之前,他一直住在精神病医院,有明显的暴力倾向,屡屡挣脱,逃出医院。家人无奈,只好将他用铁链锁在道基下,任凭桥洞的青苔蔓延。多数时候他像猫,斯文地吃饭,消磨掉一天。干辣椒拌饭,辣椒是贵州七星椒。医生说,其实病从口入,病人不宜吃得辛辣,辛辣可成病因,可转化为病人能量。而他一顿饭没辣椒,就会发病,整个人像野外捕到的生雀子,蹦笼欲死。暴力是钟馗的药,他一边发作药性,一边平息情绪。
石经寺在铁路边上,面江依山,冲和而率真。
世界又狭又长。
一次,家人给妹妹介绍男友,妹妹直杠杠说那个疯子就是我哥。他就这般惯性地存在着,名头响亮。而他的家人,为了免遭指点而极少出门。
他姓晏,来自一个古老的皇裔,排行第二,发病前人称晏儿,发病后,他像亡人一样名存实亡。
时间对于他来说只是黑白相间的隔栅,家人给他的桶装饭菜尚未送来,而通勤车准点通过。对于这个疯子来说,他不怕冷不怕饿,他只怕准点的火车,精准地断送他的自由。
一次,他救过一只鼠,鼠被人药得半死,他用一口汤饭使鼠缓过气来,从此再未与他离开。鼠从一只增至一群,他便有了寡王的感觉。下一世成为鼠王不也好吗。
晏儿得的失心疯,而他的心不在别处。年复一年,每当春天一来,桃花一开,他的病就故伎重演。晏儿的心该是承担不起花的蛊惑,他从失魂落魄开始,再到丧心病狂结束。他一遍遍说,你们看,桃花满天,桃花满天。
家人将他用铁链锁住,桥洞成了他的子房。仿佛置于大地的死穴,他无动于衷。
闸瓦与车轮缠绵着,处于半咬合,若有若无的刹车,火星飞溅。铁轨匍匐着,漠视远方,用胸膛行走。
上面是铁轨,下面是桥洞。巡道工看着桥洞对孩子说:他的心丢毬了。
孩子们常站得远远的,拿石头投他。石头又准又狠,“咚咚”闷响。他左避右让,没有表情。他手里也常拿一把石头,但不扔向孩子,而是瞄准一块块向他飞来的石头,扔出去,让它们在空中相遇,火花四迸。
他四季不怎么穿衣服的,肌肉发达,鼓睛暴眼,鼻梁刀削。他爱火车。他迷火车。每当火车在头顶隆隆压过,混合着烟灰、黄暗、诡秘、鬼魅,他以吼声迎迓。他的吼声无限大,犹如大地在忏悔。他的吼声仿佛用尽生命,使他一次一次获得一个疯子的快乐,使他一次一次获得一个疯子的自由。
一场暴雨过后,路基上积满水洼,他习惯从水洼里观看天空,天空的无穷,使他获得一种引诱。是的,天空。引诱。天空的引诱大过快乐和自由。
他的活动范围只有3米,3米是他脚上铁链的长度,3米是他自由的宽限度。他只能低头从积水中看天空,而他更想昂首看头顶的天空。他的想法愈加清晰,愈加猛烈,这次他更加疯了。
这次,晏儿在桥洞站立身体,用双手对着头顶的铁轨掏石子。最终他用断斧劈开了油腻的枕木,裸露出光光生生的两根铁轨,像两根剔尽的排骨。天空出现了。他的天空被铁轨划成三牙。他的天空露出了鼠须,鼠灰色的灯罩盖着铁轨,天空不堪负重。他叉开双腿,双手擎着两根铁轨,让身体成为一副支架,顶天立地地保持着姿势。
子夜,一列火车驶来。他的自由愈加有可能性。他注定与这列火车角逐,他分离了声响、体积和惧怕。刹那,在巨大的震撼中爆发,释放出神的力量。
而后,他的心抽离出身体,悬停在半空,他满足于将自己撕裂。他的神识回到梵天穴,沿着中脉下滑,从肚脐眼飞驰而去。
他终于舍弃了一身臭皮囊,身体里的硬盘被翻出来,回放了他的一生。他感到将自己的尸体弃之幽谷,也是要极大福报的。于是他在天空徘徊不定,远远地望着无影山——一个与佛家重名的专属地,身轻如燕。
时隔第七个七天的时候,巡道工听说钟馗不和火车打架了。而晏儿明白,那是与火车和解,死也许是最大的自己。
巡道工来到桥洞,拿草席一裹,将尸体抛上轨道车。脚上的铁链拖曳在铁轨上,一路哐啷哐啷。
他在半空中不高兴起来,在他活着的时候,不高兴的权利何曾有过。而此时他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捉鬼的钟馗。
一群老鼠齐刷刷地站在铁轨,对着阴郁的天空混声唱起:“乘愿再来!”
在矮子坡,巡道工将晏儿埋了。铁路上被撞死的猫猫狗狗,以及无人认领的无名死尸,总是一埋了事。
二、戴胜
“阿难。风性无体。动静不常。”
——摘自《楞严经》
无明放学后,抄一条近路,从后山回家。山梁子很陡,长长的下坡,松软的山羊蹄印夹杂其间,不时落进一两颗油亮的羊粪。走着走着,无明的身子失去平衡,渐渐就架不住了,他的双脚翻腾起来,像只鸡公车,脚尖点着收浆的泥地,一个倒栽葱,人就飞了起来。无明的双手伸向远方,像翼一样展开。风,从下颌的尖锐处分离开来。一种升力,扑打着通红的腮。无明瞬间想到下辈子就变只鸟,在无影山翻飞。
惊蛰这一天,他眼尖,发现了姨妈送来的灯草糕,双颌就像贴了胶,就是张不开嘴。被告之,他得了这一生只得一次的病:腮腺炎。在铁路医院打了一通梅花针,一大把钢针,齐齐被钉锤敲进腮里。用这样的方式放血,使无明有了无法忍耐的童年记忆。
暮春里的乡下,最后一把秧苗已经插在田头,风自语,桑树抽抽搭搭。一只飘浮的影子,自下而上,擦着脑门与无明逆行。——“戴胜!”他从坡上冲下来,双耳灌风。他下意识摸了摸荷包里的弹弓,还在!这一瞬间他已无法立定,想多看一眼,但眼睛却翻不过来。
南北朝时期,立春时流行用丝绸帛缎剪出图形,作小幡,称为幡胜。剪成人形,便称人胜。这种鸟因其羽冠像戴了幡胜,故称戴胜。戴胜走路,一步一啄,有若耕地,故而戴胜有劝人农耕之意。而乡下的人都叫她棺材鸟,无明一直不明白,是不是她时常在墓间出没。
戴胜有点呆,常常对一些降临的危险不为所动。何家院子的幺妹说:“戴胜好打!”幺妹不是女孩,是何家兄弟里头,老幺生的第5个儿子。他妈想有个妞儿给他取了这么个乳名。
幺妹经常把家里自制的火药枪偷出来,约上无明到后山打戴胜。春天的戴胜对满坡的食儿挑挑拣拣,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
春天是山鸟怀妊的日子,而那些越冬而来的山鸟,饥肠辘辘,实在没什么可食的,一些小石子,也被她们挑拣起来,滋滋有味地装进胃里。
而农家的柞蚕吃得“喳喳”有声,像窗外下雨,不时从硕大的簸箕上探出半透明的花头。
每当幺妹的火药枪响起,就有戴胜从冬青树上打着旋落下,周身嵌满了铁砂子,密密麻麻的,使无明毛骨悚然。
无明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结局,他喜爱戴胜,就是无端地想要一只戴胜想得要命。他常想,只打伤鸟的翅膀,把她放进亲家翁编的竹笼。多数情况是,无明追了一山又一山,空欢喜一场。久之,无明发现了一个秘密,戴胜有一条飞行的线路,常年不变,尤其是同伴的预警信号发出后,总是沿着固定线路逃离。草油河上游的象鼻湾,有一株殷勤的白果树,戴胜爱去那里聚集。她们以家族成群,并不是漫无次序地打拥堂,远远地在河对门候场,你方下场我方登台。
那天,无明将幺妹带到象鼻湾,他们细细观察了一下午。幺妹答应捉一只活蹦乱跳的戴胜给无明。
无明如愿得到了一只梦寐以求的戴胜,身上没有一点伤,一蹦三尺高,无明将她捉进竹笼。亲家翁说,生雀儿呀,养不活哦,早点放了。无明知道捉来的鸟不得活,口头上答应得哇啊哇,但还是舍不得,提着戴胜东藏西躲。
无明爱戴胜,他抵御着戴胜在手中把玩的狂喜,那是让他致颠致狂的尤物。
笼中的戴胜大部分时间贪嘴,有时则像一只戴着盔缨的武士。她总是瞪圆眼珠恨着无明。是因为她的兄弟姐妹死于幺妹的枪下呢,还是因为戴胜恨无明对她的这般喜爱。
一天,无明感到自己的双腮隐隐作痛。他发现戴胜死了,她的嘴角已残,竹笼边全是血。
无明搞不清楚,他的戴胜不饥饿,不寒冷,为何死无可逆转。无明不可能明白,一个小小征服者,对一只鸟的喜爱,至深,而使这种喜爱成为罪过。
回想去年春上。石经寺先前的小沙弥,从佛学院学成归来,做了石经寺住持。某天,住持瞧见一孩子在自家院坝打棋谱,前往一看,一盘死棋。劫难难逃,住持叹一声:“业啊!” 半天无语。家中人不知何意,只是出于礼节,杀了一只鹅,但住持就着咸菜,只吃了大半碗米饭。走时为孩子改名叫无明。
九月,柑子欲熟未熟,青黄之间。开学的第一天,孩子的心还没收回来。他们希望暑期很长,比石马河还长。风翻动着老师桌上摞着的暑期作业,无明看见一道运算题后面,一句话与题无关:今天不可去象鼻湾。
离开学校,无明半道上撞到幺妹,幺妹诡异地来找他,说象鼻湾又飞回了戴胜。
他俩直奔柑子林。果园深处,无明陶醉于柑子的浓香中,一时激发起他的豪迈和鲜快。一种相类似的荷尔蒙,从几匹山的柑子里弥漫开来。无明将一匹叶子从树上掐下,指甲壳像铡刀一样,将柑子叶片捻碎。淡绿色的叶汁沾在手上,变成黑色,像沥青一样。
一个小沙弥,推开无明家的门,替住持带信:下午和无明对弈。
而此时,无明和幺妹正兴致冲冲,随一大群戴胜,走走停停。两人跨过青石桥,无明走在前,幺妹紧随其后。巧得正巧,上坡时候,幺妹一个跟头跌倒,火药枪走火,无明后脑勺被掀开。无明像一张羽毛,软软飘下河坎。
住持和无明棋没下成。他早看出,无明和幺妹累世作鸟,天空曾经就是他们的择居地。只是后来无明投胎到大户人家,一次拿着宝弓射下一鸟,那鸟就是幺妹。现在果报成熟。
为风所托,闻讯而来的石经寺住持和弟子,为悬棺而葬的无明,作了超度。
三、水鸹
“阿难。水性不定。流息无恒。”
——摘自《楞严经》
管它是跷脚成耳东陈还是禾口程。
陈四在船上却不叫陈四,青龙背上就忌讳这个字,“陈”与“沉”同音,所以河坎上的人家爱喊他老鄢,“鄢”与“淹”音同。
近来陈家老四的儿子鄢娃少以落屋,俩口子愁,儿子一天天大了,该不该告诉儿子,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宗族秘密。
老鄢作为小国寡民的31代守墓人,白天在江北造船厂的沙坝上打船,夜晚到宝盖山守墓。这座深埋于地的陵墓,是大夏皇帝明玉珍的睿陵。老鄢的心越绷越紧,要儿子去守一座看不见的墓,怎么去说。
由于江北织布厂规划扩建,江北上横街一带变成了工地。一天,挖掘机在半梁子被一块巨石卡住,竟然就挖出了巨大的宝盖山睿陵!正好鄢娃看热闹,目睹了博物馆人员开墓的过程。
墓中简陋,尚有锦衣黄袍,虽已腐烂,却清晰可辨。儿子的讲述,让屋檐下的老鄢长长叹了口气。他家从此无墓可守了,他的心也放了下来。当年的先祖,一个农民追随另一个黄袍加身农民,从湖北打到四川,建立了大夏国。朱元璋做大后,大夏王朝就此草草了结,明玉珍的儿子明升和彭皇后被发配高丽,皇帝的命也就不需再续。
老鄢所在的江北造船厂也搞开发,地皮被贱卖,老鄢和打船的伙计们只得一拍两散。无船可打,无墓可守,他独自刨了一只小舟打鱼为生。“打鱼捞虾,饿死全家。”老伴边叨念着,边为他梳头,喝了大辈子大河的水,老鄢头皮奇痒。
太阳正照在河坎上。
水码头边,有三条石梁顺着流水依次朝江心排开,称为一外梁,二外梁,三外梁。
在三外梁的上游,有一个更大的石梁叫梁沱,绵延一公里,一头搭在岸上,一头斜拉进江心,周围水域,停放着不少船坞。天然的良港兴旺了造船业,维持着水码头祖祖辈辈的营生。一座叫蛤蟆石的礁石,一蹲就是几千年,缓解着江河水势,也调理着码头风水。蛤蟆石黝黑光亮已然成精,更是船家的护法。
鄢娃高中毕业读了大学,毕业就是失业。他沉默寡言, 把父亲传给他的那套打船工具,扔到一边。
世事机缘。经看热闹时认识的专家介绍,鄢娃去了博物馆做复原修复工作。作为临时工,做修复时他常常睡在散架的破船上。经过前后半年多时间,一件青色的青缎绣衮龙袍,三件黄色的黄缎绣衮龙袍,完整装进恒温恒湿的玻璃展柜。
鄢娃由此认同了自己最后一个守墓人的身份。他缝合着大量的关于明玉珍的故事,还经常为墓园撰写解说词。他喜欢一个人在黄昏的墓园,静静发呆。时有躲过保安,合衣睡下,躺在棺木里遥望夜空星云。
他喜欢上这样的暖床。他睡在船棺里,读了关于睿陵的书,他俨然成为睿陵的主人。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把出土的“玄宫之碑”的拓本倒背如流,结果发现该碑在藏头文中暗示,此墓大有玄机,由于后面几行模糊不清,他始终不能缝合造墓者的意图。后来鄢娃给韩国的“西蜀明氏宗亲会”写信告知此事,而朝韩双方的明氏后人,对照影印拓本,均不得要领,以此推认为无稽之谈,不与鄢娃搭理。
有一天,鄢娃躺在船棺里,迷迷糊糊中一个黑衣人安坐身旁,告诉他与鄢娃认识了几百年。
当初明家的一位高祖嫁给陈家,陈家就有了明家的后代,陈家没有随彭皇后去高丽,而是忠勇地留下来守墓,一守就是600年。黑衣人说罢深深向鄢娃鞠了一躬,走时留下一本家谱。先祖明玉珍原名叫旻玉珍,因为信奉明教而改姓为“明”。他说他们具足了功德,现在要集体出走了,将来有事就到无影山找他们。无影山距离此地300寻,在夔国的西面。到达无影山的草根眷属,将刀耕火种,日落而息。而在高丽的彭皇后一脉,已是显赫望族,枝繁叶茂。
鄢娃留宿睿陵,终于被捉了“鬼”,被逐出陵墓。
每当清明,韩国的明氏家族都会回来省亲。鄢娃为了前往机场迎接,在花店打工一天,作为报酬他挣得了一束紫百合花。在机场出口迎接处,却被好大喜功者挤到一边。
1986年,明氏后裔将两大支系的家谱合二为一,编辑成一本《明氏大同谱》。鄢娃将黑衣人给他的明氏家谱副本寄去,希望并入“明氏大宗会”之下。鉴于这本家谱标注先祖明玉珍原名旻玉珍,“明氏大宗会”对此犹豫不决,一直没有贸然接纳。博物馆收藏部的专家普查了100多位本地明氏后裔,也不敢越一步雷池。
后来,无助的鄢娃郁闷寡合,和父母断了往来,文物维修经费也迟迟未领到,墓园又无限期闭馆,他像个幽灵,空空游荡。
睡惯了船棺的他,感到无处可去。鄢娃回到破败的船坞,找到父亲留下的一些工具,决定自己打一条船。
就在鄢娃的新船将要试水的时候,一封信函正向他抵达,里面有一张去韩国的机票,夹在中间的便签留言:一个韩国学者按照他的提示,破译了先祖的死亡之谜。韩朝双方的明氏后人因为慢待了最后一个守墓人的后裔,特此邀请他带上家谱到首尔一叙。
老鄢和老婆踉踉跄跄跑到河边,那只新船已然不见,他们顺水追到溉澜溪,但见鄢娃驾着木船,渐渐拐进铜锣峡口的白沙沱,水天之间不见了踪影。
是时,石经寺钟鼓齐鸣。
鄢娃躺在散发着桐油的船板上,漂流而下。他,一个守墓人的后裔,两手空空,船头朝向佛国,完成一场自我实现的水葬。
当船舱里的家谱被点燃,大河在这里拐了个弯。
四、绕树
“阿难。火性无我。寄于诸缘。”
——摘自《楞严经》
这些天,南风朝天,佘家祠的红漆大门大开。一部《楞严经》放在须弥台两捆灯草之上。
佘家祠为江南七十二县的宗亲祠堂,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而始终未见佘家的人露面。
从上一个火候年,到这个火候年,佘家的人去而不返。这些年,祠堂住过兵,审过案,喂过鸡,堆过货。虽然庭院落败,依然气宇轩昂,古祠流芳。石鼓村的民居历来负阴抱阳,藏风聚气,把崇山、静水、峻石、枯藤和四季连在一起。他们信任佘家祠的石敢当,信任月梁和柱础,尤其佘家祠的陶塑脊饰出神入化,版本众多,犹如一个永不落幕的大戏台。
近时以来,石鼓村阴气弥漫,人人病秧秧,手无缚鸡之力。
村里灰蒙蒙,像得了哮踹病,乡场上人烟稀疏,树木一天天枯萎。旱码头的篾匠、秤杆匠、箍桶匠已经歇业,人们神情恍惚,无所适从,在夜晚长叹短吁。
佘家祠大门大开的早上,一个跛脚男子跨出龙脊,沿街围着树木绕圈。开始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有大胆的街坊走近一看,原来男子戴副桃木面具。有人猜测蒙面人是佘姓后人,因种种原因不愿露脸。
绕到九九八十一颗树时,他停了下来。他有些绕不动了。昨晚梦见了蛇妖和芭蕉精,他被一圈一圈缠在树上,树也被缠得奄奄一息。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意图要为石鼓村赎罪,当他把所有的树都绕一遍,乡亲的病就会消散。
而有道士来望气,石鼓村阴气深重,佘家祠尤其为甚。他自认道法不济,罢手而去。
由于恐惧,找不到原因,老人们忆起一桩旧事。
明末清初的时候,北方的一位女拳首率一支妖气弥漫的残部,身怀武艺,披挂红妆,在川鄂交界一带被清军和地方武装团团围住,到石鼓村时仅剩2000余人。她们认为石鼓村地远人稀,清兵难以找到,便安营歇息下来。不想当地的一位佘姓乡绅受到清军的蛊惑和恐吓,扮成采药郎中,将她们诱进山洞。随后,清军裹挟村民一举炸垮洞口,将 2000多人活埋,无一逃脱。从此,石鼓村家家闹病,佘家人也无幸免,只得一夜之间举家西迁。
接着天下大荒,川鄂一带赤沃千里。
十多年后的时候,石经寺的法师挑着几十棵树苗,从无影山回来,路过名曰“三千洞”的石洞。法师见石壁上,一个谶语显现出来:“苦也不算苦,二四加一五;红灯照满街,那时才算苦”。法师让衙门在洞口立碑,上题“安乐寨”三字。向村人开示,我们身处的世界在佛教中称为 “娑婆世界”,所谓的时间、空间和现实都只是人的错觉!
而今,石鼓村旧病复发,莫非是因果报应。
一天,绕树人夜归,蹒跚而行。他对树的环绕,像无障碍穿越。每一棵树他都顺时针旋转,如果外道猖獗,树妖就会反道而行。他在树的年轮中转绕,每一棵树都被蚕丝包裹。
火把将尽的时候,黑暗四围,河岸中央有声音传来:“红灯照,红灯到,仙姑飘飘上天了……”一队红衣人金光灿灿照过来,然后齐齐渡河。传说这是北方一种专收妇女的拳会。一旦术成,秉持红折扇徐徐翻飞,自由翱翔。
绕树人借着红灯回到了佘家祠。
绕树人何斯人也,其实并非佘家后人,佘家举家西迁,几番厄运,已经断后。绕树人也并非要假托佘家后人,前来装神弄鬼。绕树人乃前世弃婴,相貌丑陋,视为怪胎,被人丢在佘家祠门口,幸得佘家一位族长将他收救。这位弃婴原是前任教主的儿子,四处躲避着官家的追杀。后来教主部下来到小镇来秘密传教,将他带走,秘密置他于教主地位。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救世,拒绝布道。但一天晚上,佘家的一位高祖托梦给他,委托他回到石鼓村缠绕所有的树木,因为每一棵树梢都捆绑着佘家的一位先祖。
绕树人每天沿着树,一棵一棵的缠绕着,尽心尽力,但依然不能驱散佘家高祖的苦愁。绕树人并不知道他的举动,早就遭来了树妖的蔑视。石鼓村的阴气大都起于沿街的树根,几千个空游夜鬼在佘家祠出出进进已经一个甲子。
而那部《楞严经》已经从灯草上面移开,翻到了最后一页。
佛问阿难,你的心是否迷悟昏昧,不知道地、水、火、风四大本来都是如来自性。佛同时在对绕树人开示:它们本来清净,盈满一切形质器物世界,随顺着众生的识心而现示,应和着众生的认知限度而现示。
佘家祠最小的天井叫“蟹眼天井”,连接九大院落的“备弄”,泼风排气之穴位。绕树人在明月未升之时,桐油浇身,引燃“蟹眼天井”,游舞于廊架和雀替之间,一把火烧尽了佘家祠。
之前缠绕的那些树也纷纷自燃,石鼓村瞬间被时间的灰烬吞没。
“但有言说,都无实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