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的江湖
2016-05-23熊育群
创作谈
从古人行状中选取题材是当下散文病症最深之一种,此病的病毒还要加快复制蔓延下去,成为多数“散文家”必得的一种病。在他们看来,把古人的文化骨殖研成粉末抹在脸上最美不过,美如李慧娘。此举可伪装博雅,凸显家国情怀,而不过是五四时期就被新文化运动耻笑过的腐朽文字的还魂版。不必听人说散文可以怎样写,也不必听人说散文不可以怎样写。只要不装蒜,不腐朽,面向大地和活着的人们,写出真心话。
熊育群,湖南岳阳人,同济大学工民建专业毕业,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同济大学兼职教授。1985年开始发表诗歌,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广东省第二届德艺双馨作家称号,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等。出版有诗集《三只眼睛》,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和《雪域神灵》,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把你点燃》等18部作品。
钟祥、宜城、襄阳、谷城、老河口……逆汉水往西北方向,被春秋战国、三国战火照亮过的地名,古老又陌生。眼前庄稼的绿与湖水的蓝交织成平原,轮盘一样旋转起沟渠、稻田与千篇一律的村庄,似乎与历史毫无关联。现在就是现在,过去就是过去了,烟云消散的岁月比记忆模糊。我眼里的红砖红瓦缺乏匠心与耐心砌出的房屋,挤到了路边上,它们粗糙狼犺就跟无趣的生活一样。
汽车长时间的奔驰开始让人困倦。
汉水出现,它的蓝比天空深。平坦的河床从车窗一闪而过或是相伴而行,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睁大眼睛扫过波光粼粼的江面。夏天猛烈的阳光穿透了江水,如此清亮的大江大河之水已经罕有。《诗经》中“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一个砍柴男子如此热恋汉水上游的女子,多美的情意啊。只有这样清纯的河流才配得上。当年王维一望汉水就醉了:“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难得汉水依然清流如许,不由人欣慰至而心疼。污秽的山河被欲望浸染,再无清明的颜色了。
这条叫做“汉”的河流,大禹治水的年代就这么叫了,远古时曾叫沔水。那时它流入云梦泽。云梦泽消逝了,它却仍然在大地上流淌。司马迁《史记》记叙“夏”的一文里,它与“江”并列。这“江”当指长江。我故土上的先民数千年前沿着汉水进入长江,再入洞庭湖,上溯汨罗江。汉水便是一条遥远迁徙之路的起端。它的源头直抵秦岭山脉深处。
在汉水两岸行走,漫想着“汉朝”、“汉文化”、“汉语”,我并不知道屈原第一次流放也是沿着这条河流逆江而上,他涉过丹江口,一直走到了上游的郧县。我走的竟与他是同一条路线。那时,长江与汉水连通,古云梦泽已经开始干涸,楚国都城郢有一条长江的分支流入汉水,屈原就是从现今汉口的上游进入汉水的。
先人的足迹于江河之上风踪云影,逝如烟波。屈原那些直抒内心煎熬的文字并不记叙沿途的风景与人事,后来者永远无法想象那样流放的旅程是怎样的情形。
我对楚地江湖探究的愿望并非一时兴起,仿佛自己的血脉中就埋伏着这样的江湖。长江庞大的水系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在它河边生长的日日夜夜,面对浩淼中一江窄窄的波涛——根系之上的一条须脉——汨罗江,想象有如夏草的葳蕤。
江湖变迁,历史兴替,都在这水与土的苍海桑田里隐匿、埋藏。幼年的渴望,是一种怎样的按捺,才在阔别的岁月里变得混沌,淡漠了心灵的渴求。这一次,与水利专家结伴,绕着荆楚大地的江河竟然走了一个大圈,又是怎样的机缘,仿佛青春悸动的岁月。
炎炎夏日,先是汉水,然后从丹江口水库这个南水北调的水源地,经武当山,南下宜昌。楚国的铁骑曾从这里北上中原。这时,鄂西的田地夏季里还在插秧,浑黄的泥水里弯腰的人影牢牢牵住我的视线——陌生的山间平地,曾经亲历的劳作——少年时期以为这就是一生的生活。从三峡大坝沿长江而下,回到汉水与长江相汇的汉口,回到崔颢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见到送我出行的人。
长江荆江段,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调弦河,四条南下的河流将滚滚长江水汇入了洞庭湖。那天上午,站在公安荆江分洪区进洪闸上,看着远处江滩上耕种的人影,丢弃在耕地上的农具,我还在为这四条河流惊讶,想不到长江水如此直入洞庭,我童年眼里的湖水竟然来自这里。薄雾里,我想象着大洪水,长江水吞没一切,从脚下的闸口涌入公安县境内。只有县城的高地供人栖身。60年前,这个920平方公里的蓄洪区,几十万人肩挑背扛才筑起。关羽当年踏足这片土地洪水可是如此泛滥?
出长江三峡便是姊归,屈原故里。进屈原祠祭拜。新砌的祠,有弧形弯曲的雪白山墙,一重叠着一重。它三次搬迁,最后从江北迁到了江南,面对着茫茫一片水域。远处的三峡大坝像是一条湖堤,水下的山峰与树木被波涛抹成了平镜,映照空荡的天际。
汛期就要来临了。三峡大坝开启,放水蓄洪,雷鸣般的水柱射向低低的江面。大江大河与山峰悬崖一般的大坝,大尺度大比例让人不知道它有多高,只知道两岸山岭变得低矮,那掀起的巨浪也如溪流冲击的水波一样并无二致。水的巨大能量通过两岸铁架上的电缆瞬间一闪就去到了沿海的都市。
与屈原第二次流放的路线相重,我也从荆州楚国的都城郢出发,一路沿着长江东行。我想着这位时运不济的三闾大夫,本与我共一个祖先,屈姓是熊姓的分支。熊姓的楚王世袭了四十三代,八百年的江山最后被秦吞没。而熊氏后人并未远徙他乡,仍在楚国腹地荆州、岳阳、南昌一带繁衍生息。这三个地方成了熊姓的裙望之地。
屈原这一次沿长江而下,过了含鄱口,到达陵阳。陵阳现为安徽青阳的一座古镇,位于九华山下。数年后,屈原回返,进入洞庭湖,逆沅水,从枉陼、长阳到溆浦,再回到洞庭,最后落脚于汨罗江。当我游九华山,过陵阳古镇,再回到老家汨罗江洞庭湖入口的磊石山,这样巧合的行程让我深感讶异。就像端午节屈原汨罗江投江,我端午节汨罗江边出生一样,重重的巧合,让我对这位二千二百多年前的诗人产生了绵绵联想。他走过的地方都是天下最浩大的水域,是江湖水泽浮起的楚文化核心地区。我惊叹天地间的一帆一棹,在如此浩淼的水面远行,那是多么渺茫又孤寂的行程!“路漫漫其修远兮”指的竟是一条条水路。
那时,洞庭湖开始壮大,云梦泽缩得很小,它们在长江的一南一北彼长此消,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调弦河这些新的河流,还没有出现,它们最晚的要两千年后才形成。我从江汉平原的荆州、江陵、公安、监利、仙桃走过,这个有千湖之称的地区就是云梦泽的中央了,水波已在天空作了飘动的云影,云梦泽只能从一个个小湖泊去猜想了。古人“伤心云梦泽,岁岁作桑田”的慨叹,在我也是如此切肤的感受。
这是一片多么神秘而又变幻莫测的水域。司马迁《史记?本纪第二?夏》写到大禹治水时,天下被划作九州,其中的第六州荆州当指这片土地。那时的云梦泽分为云、梦两大湖。洞庭湖不过是一块沉降中的平原。按司马迁所记,荆州位于荆山到衡山的南面。这里属长江、汉水流域,有众多的河流湖泊,是一个水的世界、鸟的世界。沱水、涔水是大的支流,与汉水相通。云泽、梦泽是巨大的湖。大禹让沱水、涔水如汉水游荡不已的河流有了自己固定的河道。
多少人多少年的奋斗,沱水、涔水疏导好了;云泽、梦泽也治理好了。大禹定下荆州的土质为下中,即第八等。赋税却定为上下,即第三等。进贡的物品琳琅满目,有羽毛、旄牛尾、象牙、皮革、三色铜,以及椿木、柘木、桧木、柏木,还有粗细磨石,可做箭头的砮石、丹砂,特别是可做箭杆的竹子箘簬和楛木,这是汉水附近三个诸侯国进贡的最有名的特产。此外,还有装在匣子里的包裹着的供祭祀时滤酒用的青茅,用竹筐盛着的彩色布帛,以及穿珠子用的丝带。那时,如此多的参天古木,甚至还有大象、巨龟。九江出产的巨龟也被用来进贡。不知道这么大的龟是吃还是用于祭祀?从后来中国人对于龟的态度,极有可能是把它当作神物,进行祭祀。进贡的水路经由长江、沱水、涔水、汉水,要转行一段陆路,然后再进入黄河流域的洛水,转入南河……
这是四千多年前的山河写照。江湖的变迁远比想象的快和巨大!沱水、涔水、云梦泽消失了。而《汉书?禹贡》、《周礼?职方》、《尔雅》、《汉书?地理志》、《水经》这些古代地理书均无记载的洞庭湖,从它出现到消失,仿佛也只是一瞬之间。大地上的沧海桑田就如麻姑的一次神仙聚会,她看到东海三次变成了桑田。面对造化,人生又何谈漫长二字!
三峡大坝展览馆,展出了五幅洞庭湖的图片,时间分别为:清初、清末、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五十年代、七十年代。蓝色的洞庭湖在清初就像一只肥硕的母鸡,整个水域连成一片,长江有两条河流南流入湖,这是洞庭湖最浩大的时期;清末,洞庭湖像打碎的瓷器,主体部分像一个蝙蝠,两翼一边是东洞庭湖,一边是南洞庭湖,还有后面一条尾巴似的西洞庭湖,有四条河流连到了西洞庭湖;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些散落的碎片开始消失,西洞庭湖的尾巴没有了,南洞庭湖成了一地碎片,蝙蝠只余东洞庭湖的一翼,西北密布的河流如同蛛网;五十年代,它缩得像一条支离破碎的龙;七十年代,干涸得近似于日文的平假名“ご”。作为一个浩荡的湖泊,洞庭湖其实已经消失了!它变成了一个季节湖。
面对这样惊人的对比,我开始伏身文字的海洋,寻觅着洞庭湖兴衰的历程:早期的洞庭湖只是君山岛的一片水域,正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蝙蝠之一翼。君山古称“洞庭山”,洞庭湖的名字应该就来源于它了。《山海经》中写道:“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这里的“帝之二女”便是娥皇与女英。
公元初至西晋,洞庭湖区还是河网切割的平原地貌,湖泊到达了260平方公里,它与清时6300平方公里的湖面相比,实在太小了。屈原流放两次横渡洞庭湖,那时,湖面还要小。
到了唐代,襄阳的诗人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中写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洞庭湖开始变得浩荡无垠,以致诗人把它与云梦泽搞混了。随后由川入湘的诗人杜甫写下了:“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宋代,诞生了范仲淹的千古名文《岳阳楼记》,在他的想象里,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这个七岁曾横渡过洞庭湖的北宋名臣,因滕子京的一座楼催生出了散文名篇。三国鲁肃的阅兵楼从此变成了天下第一座观景楼。
这时,长江以北的云梦泽已经被泥沙淤积萎缩,荆江段的内陆三角洲不断扩展。长江水位抬高。东晋、南朝时,江水开始倒灌洞庭湖。荆江江陵河段北岸修固堤坝,汹涌咆哮的长江水,奔向南岸,洪水穿越沉降中的华容地区,进入下沉中的洞庭湖区。北魏郦道元作《水经注》时,这片河网切割的平原景观已经改变,一个烟波浩瀚的大湖出现了。湘、资、沅、澧注入洞庭。“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
江北的云梦泽演变成了江汉大平原,小湖泊星罗棋布。
然而,洞庭湖在快速淤积,长江河床抬高,江汉平原地势已经低于长江。一个新的云梦泽地理又在生成。
洞庭湖区,湖民纷纷抢夺浮出水面的洲渚,他们围垦出一个个垸子。湖洲土质细腻、肥沃,撒下种子就能长庄稼。新垦的洲土不需缴纳赋税,不仅可以收取田、土之获,还可得到芦、渔之利。于是,逐利的纷争接踵而来,械斗经常发生。清末,龙阳、华容两县交界处设立“龙华司”、“南洲垦务局”,专门办理洲土围垦、征收赋税。为防止械斗,政府派兵驻扎。官府贿赂成风,他们以“裕库入、辟税源”的堂皇理由,滥发开垦洲土的证照,拥有证照者大多是军阀政客、富商巨贾、土豪劣绅、流氓恶棍,他们用飞照、罩照、重照争夺洲土,洞庭湖区一时成了冒险家的乐园……
我出生在汨罗江尾闾的一个大垸。大跃进年代这里围湖造田,建起一个国营屈原农场。西大堤上,可以眺望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调弦河流来的长江之水,大堤下烟波浩淼的湖面叫做横岭湖,长江之水与湘江、资水、汨罗江的水在此汇合,向着下游岳阳城陵矶洞庭湖长江入口流去。滔天的波浪是夏天最恒常的景象。这是一个惊魂的季节。每年太平洋裹挟巨量雨水的季候风吹到长江流域,阻滞于秦岭山脉,天空中降下豪雨,把每一年的夏季变为汛期。
在汨罗江畔黑如岭上,我寻访屈原的十二座疑冢。当年他怀沙自沉汨罗江,渔民打捞上来后,埋葬于此。从张家墩穿过京广线下的隧道,一个山谷两边的山坡上,耸起几座巨坟。酷日之下,荒草狂生。野地里的碧与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只有热风穿行其间,我闻得到江水的气息。我将此行的终点选择在这条山谷,是缘于这一次行走暗合于诗人流放的路线,这种奇巧迎合了冥冥命运里某种暗示的力量。我寻觅屈原的归葬地,不只是对他的悼念,也是对岁月对沧桑江湖的一种追祭、缅怀,对故楚和先祖的追悼。我要寻到一种久远的死亡——二千多年的死亡,这死亡之上有过多少梦幻的烟云呀。唯有这十二座土丘风一样宁静。这宁静渗透了无边的岁月。
楚地江河我依然无法穷尽。它们是大地的血脉,在每一座山岭每一片平原上奔流,孕育着世间的生命。江湖漫漶,山河变迁,改写着人类的历史与文化。前人与后人走过的江河同又不同。江湖之路飘摇不止,江湖之忧,永无穷期。从大禹治水到高峡出平湖,世间之变无以形容。沧海桑田的演绎,却像劫数一般穿透了漫漫时空。
我在北面山坡一座巨坟前跪下,在萋萋荒草上叩首。松林上空传来阵阵钟声。这是黑如岭东面普德观撞响的铜钟。这座清时的道观,金灿灿的琉璃屋脊与飞檐,重相垒砌,恍若浮于丘陵之上。道观东面的一座屈原大坟,孤零零筑于高坡之端。这一跪,我既是跪给诗人屈原,也是跪给这片土地,跪给白云苍狗的岁月,跪给由汉水到汨罗江所走过的楚地江河——这些我的祖先们海饮过的江河水,它们都是我的母亲河!都在我的身体里面汇集着、涌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