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志
2016-05-23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创作谈
散文在中国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散文就是文章,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基于中国道法自然,随物赋形的哲学思想,为它种语言所不多见。散文是最基础的写作,也是最开放,最具有创造空间的写作。散文没有边界,怎么写都行。中国过去五千年的文章基本上是散文,黄金时代作品的杰作都是散文。但在20世纪以来,受西方文化影响,小说兴起,散文在汉语写作中的重要性被严重低估。散文不是什么轻骑兵,而是一种高难度的写作,我认为,伟大的散文其实在一切写作之上。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1958年出生,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出版作品集多部。获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突出贡献奖及金质奖章、第16届百花文学奖、人民文学散文奖等奖项。与画家朝戈、歌手腾格尔并称为中国文艺界“草原三剑客”。
暗处的小河
走着,忽然看到一条小河。它什么时候藏在这里了?河水不是狗和小牛犊,我想象不出它还会躲藏。找,看河哪儿来。
河水拽着草的裙子。它随身带的物品,是黄与黑的卵石,还有虾。虾像水里的跳蚤,一蹦才察觉它的存在。野花来河边梳头,卷发的百合红得没办法,黄瓣的小碎花几乎没有颜色。
我顺小河走,水面映衬一汪天光,如胡适的白话诗:“蔚蓝的天上,这里那里浮着两三片白云”。白云原本少,又被河边的草丛遮住身影。走着走着,河水没了,密草屏立如墙,仿佛说:前面没河。看,确乎没有。如此说,这是一处雨水留存的微湖。我心有未甘,蹲下看河水中的绿草,水流分明从它们腰间经过;看水底的石子,也有日影浮动。小河在流淌,虽然无声,工作时,它采用静音环保的发动机。我走回河的另一端,它又无踪。两端长十多米,河水像凸出地面的一段树根,其余潜在地下。
“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了。”——小时候,我们藏猫猫玩儿常这么喊,诈唬藏在暗处的伙伴,但谁也没出来。小河也没出来,它像一节项链,挂在这片草地的颈子上,露出亮晶晶的钻石。
黑色是两岸森林的倒影
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块从黑土里露出的碧玉。这块玉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方圆几百里。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蚂蚁慢慢爬过草原。碧玉上鲜花开放。六月的呼伦贝尔,开放最多的是两种花,一是大朵的野芍药花,像千万只白蝴蝶落在修长的绿草上。另外一种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黄花。黄花虽小,却浩荡地开到天边。从额尔古纳进入根河的路边,小花改变了草原的颜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连到了云际。
碧玉上生长着落叶松和白桦树。这里四处可见到松树。车开出千八百里,车窗两边还有松树。呼伦贝尔草原高贵的气质在松树身上体现无遗。松树的芳香浸润着呼伦贝尔的土地与河流,它的气息与在别处不一样。一千里玉米,一千里麦子,一千里柳林和一千里松树划分出不一样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桦点染着呼伦贝尔的女性气息,让人看到她的秀美。漭漭苍苍的大兴安岭有白桦的点缀,像魁梧的巴尔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烟荷包飘带,小处衬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着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带。海拉尔河、根河、额尔古纳河是千回百转的绸带,白天是蓝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儿,把鸟儿带到哪儿,白净的脸上带着笑容,环绕千里。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并没有所谓根河。呼伦贝尔有一条葛根高勒河,蒙古语,意思是佛爷河。河的名字到了汉人嘴里变成“根河”,是简称也是牵强附会。这一次我们游历根河市,处处可以见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个侦探,查验我们的行踪。这是多么美妙的侦探,带着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张望。
从桥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里。来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谓黑色是两岸森林的倒影。鹅卵石和沙子的颜色晶黄,为河流铺上一层兽皮褥子。
河流不愿意被人从桥上观望,那是上帝和飞鸟看河的视角。人偶尔上桥望河,只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树林里,草原和公路边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没有一丝雾,光线如水一样透明。白桦树四、五株一墩,它们长得很高很细,只在树梢伸展一些叶子。白桦树在我眼里全是树干,白得耀眼,身上仿佛涂满了石灰。激流河在树的后面露出波光。河水从树干的间隙反射阳光,是一片微颤的、动荡的光影,在白桦树身后穿行。这时候,激流河一点不宽广,像一个藏在树后的姑娘。
契诃夫考察萨哈林岛,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寒冷的河流穿过西伯利亚的冻土带,在绿荫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藓、白桦和松林在河流的滋润下生长的十分茂盛。”(《安东?契诃夫书信选》)激流河水寒彻入骨,在火热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里,过一会儿比雪糕还要凉。根河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当中只在6、7、8三个月份不供暖,其余时间都要烧暖气。根河地下是永久冻土层,河水从山里的石缝里渗出,经苔原的草丛过滤,千万细流汇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炸的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亩地的清凉。我心想,肚子知道这是激流河水吗?从石缝渗出,苔原过滤的水。我再喝了几口,边拍肚子边说“激流河”,让胃肠加深记忆。一个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过清洁的河流的水,是个福气,就不会闹肚子了。我的胃肠吸收过额尔古纳河、西拉沐沦河、老哈河、贡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纳斯的禾木河、布尔津河的水流,还有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贝加尔湖的水,它们环绕和浸润过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迹。水在三分钟内经小肠排空进入血液,我抬手看了看手背的静脉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里行走,它是呼伦贝尔山河的一部分。血管里的一滴水带着比芯片更丰富的记忆,与身体里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处大兴安岭林区,森林覆盖率达80%以上。根河的空气都被绿叶过滤了无数遍,耳边总有鸟儿啁啾。在树林里,闻鸟啼见不到鸟的踪影。它们藏身树叶里。草原上没有树,耳边也有鸟啼,但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它们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丛里?
激流河的两岸没有一寸荒芜的土地,这里还没有进驻开发商,大自然保留着原初的样子,鸟儿为这个歌唱不已。我仔细查看河水流过的两岸,有柳树,有野芍药。河流领着树和花奔跑,云朵在天空追赶。这就像一个人领着兄弟姐妹奔跑,身边都是亲人而不是开矿和开造纸厂的这些坏人。
河水从列车腹下的桥底穿流
在淮北,天黑的情形与沈阳仿佛:夜色袭来,周遭就只有灯火了。列车披挂一件晚风的透明衣衫,敞着怀向前冲。
一条大河横过,从列车腹下的桥底穿流。几点渔火,在微澜中划出曲折的蛇影。
“淮河。”我低声告诉同伴。
他重复道“淮河”,仿佛不知什么是淮河。
我们的确不知道淮河是什么,依稀听说它是“一定要根治的”,但所有的河流都如母亲。淮河暴虐过,常常将衣襟一撩,就把无数儿女抛到异乡讨饭——她还要哺养太多的孩子。我们看到的淮河如同一位傍晚的农妇,疲惫而毫无表情,似乎没有从劳碌中缓过神来。她的神色还是被我们看到了,如同母亲进屋擦汗那一瞬。
淮河,想对你说些什么——火车已经隆隆开过了铁桥。安徽,一方面饱浸儒风,另一方面不得已以星散谋生的小保姆来传播省名。我不懂安徽,但觉得赛珍珠那部平静写出中国农民苦难的长篇名作《大地》,就是在写淮北的事情。王龙一家的命运使赛珍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使赛珍珠本人都惊呆了。
借着车厢过道的灯光,我随手翻开一本杂志,河南诗人汗漫这样写道:南国少年在早春二月向北行走,三十里学一种方言,五百里添一件毛衣,七百里爱一个少女。我默读一遍,又把它小声念出来,胸颈哽着感动。中国太大了。
我想这火车正顺着中国的大手向前走。我们沿着它有力量的那只右手,沿着通常称之为健康线的直纹向北行进。前面是五月槐花的北京啦。
阿伦河
阿荣旗境内河流多,眼前这条是阿伦河。夜色下,岸边茂密的树林像披着黑色斗篷的巨人睡着了,阿伦河水猫腰从他们鼻子底下流过。夜色如毯子盖在河岸的草地上,盖住了不知多少野花。
早上,我来到河边的时候,草地被野花占领了。天刚亮,野花已精神抖擞站在那里,披一身露水,好像一宿没合眼,等一个盛典。太阳每天升起来都是盛典,新鲜光亮,野花知道,人不知道。花朵以细细的身子支着陈鲁豫那么大的脑袋,它们的面庞比人类肉质的脸更纯洁。花的面孔不讲五官讲瓣,三瓣、四瓣、五瓣的花脸都比肉好看,像能旋转。花的表情只有一种:笑。花朵除了在雨里哭泣之外,其余的时光都在笑,笑弯了腰。真不明白花到底在笑什么。晨光射入草地,被雾阻挡,景象朦胧。花朵从斜坡的草地上跑向河边,仿佛去梳洗。蓝的花、白的花、黄的花高出青草,凝视河面微颤的波光。河水在早上蜿蜒流远,天边的山峦不是青山,而是玫瑰山。树尖在白雾里冒一点头,如波涛里的礁石。大地苏醒了,四处沾满湿漉漉的露水。
眼下是夜里10点钟,阿伦河发出白天听不到的响声,似咕噜噜滚东西,又像嘻嘻哈哈偷笑。山峦和树丛被夜藏进包裹里,活动的物体只有河流。河如不流,水面嵌满星星。星星趴在水面的时候特别怕被打扰,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或鱼儿翻身都会拆碎星星。水流淌,星星在水里被捣成了星星酱,波浪上隐约只剩一层白光。
这时,对岸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棵老树。它必定是榆树,鄂温克人和满族人都崇拜榆树,老榆通灵。不一会儿,鄂温克人围拢老榆树跳舞,歌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头几天,我们在那吉镇参加广场篝火晚会,转圈跳舞的有好几百人。鄂温克人单纯,无论老幼,都如纯洁的儿童,他们尊崇大自然,信仰舍沃克神、铁神和奥卓尔神。他们在篝火上扔一些马鹿和犴的油脂,冒出的香味会让舍沃克神高兴。萨满法师敲鼓,舍沃克神也高兴。猎人们趁舍沃克神高兴,把灰松鼠——最好是尾巴带白尖的灰松鼠皮——在火上抖几抖,神会赏赐给他们更多的松鼠。
歌声越来越大,夹杂鼓声。篝火边上跳舞的鄂温克人的蒙古袍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鲜艳。我沿着河往那边走。走了几百步,被柳树挡住路。鄂温克人脸庞清晰,被火照成红铜色,舍沃克神看到会更高兴。河流在我眼前静止不流,也许停下脚步看歌舞,也许水深无澜。大颗的星星浮在河面,仿佛来自对岸。星星优雅地泡在水里,我替它们说:凉快、太凉快了!星群当中应该有大熊星座。鄂温克人敬畏熊,他们管公熊叫爷爷,管母熊叫奶奶。现在,大熊星座的爷爷奶奶们在河里洗澡,鄂温克人在篝火边上跳舞,河水一动不动,灰松鼠在树林里偷窥,把白尖尾巴藏在树叶里。
河流兜揽所有的星辰
从质地上说,花瓣是什么?它比绸子还柔软,像水一样娇嫩。雨后的山坡上,如果看到一朵花,像见到一个刚睡醒的婴儿,像门口站着一个被雨淋湿的小姑娘。花瓣的质地,用语言形容不出来。而它的鲜艳,我们只好说它像花朵一样鲜艳。无论是小黄花、小白花都纯洁鲜艳。花能从一株卑微的草里生长出来,人却不能,连描述一下的能力都缺乏。
从性格说,马比人勇敢,而性情比人温和。马赴战场厮杀,爆炸轰鸣不会让它停下来,见了血也不躲闪。冰雪、高山和河流都不会阻挡马的脚步。它的眼睛晶莹,看着远方。把勇敢与温良结合一体,在人当中,可谓君子;在动物中,是马。我哥哥朝克巴特尔贫穷,却买了一匹良种马欣赏。他不让马拉车干活,也不骑。每天早上,朝克拎一桶清凉的井水,用棕刷子刷马,然后蹲下,咧着嘴对马笑。如果马吃糖,他一定给马买糖;如果马看电影,他会拉着马上城里看大片。朝克对马的感情,和城里人养宠物不一样,马是哥们儿,是朝克的偶像。马在天地间吃草漫游,用不着管马叫儿子,搂着睡觉。马影响爱马人的性情,使之“温而厉”。
从流动说,河水心里一定有巨大的喜悦,而后奔流不息。大河流动时的庄严,让人肃然起敬。它非在逃离,是前进。只有贝多芬的音乐能描述河流的节奏、力量和典雅。贝多芬的交响曲没有多余的音符,也没有乐器单独演奏,一切共进。而河流里也没有一滴多余的水,每滴水和其它的水密不可分,一起往前跑。河是巨大的家园,鱼在河里享受着比人更幸福的生活。夜晚,河流兜揽所有的星辰,边晃边亮。
从胸怀看,鸟比人更有理想。当迁徙的候鸟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时候,雪崩不会让它惊慌。鸟在夜晚飞越大海,如果没有岛屿让它歇脚,它不让自己疲倦,一直飞。它不过是小小的生灵,却有无尚的勇气。
人的勇气、包容、纯洁和善良,本来是与生俱来的。在漫长的生活中,有一些丢失了,有一些被关在心底。把它们找回来,让它们长大,人生其实没什么艰难,每一寸光阴都有用。
河有一百种表情
我路过的地方是这条河流的腰。水流优美地向河心拐过去,剩下一大片开阔地,是腰闪出的地方。
河比天空和大地更有人间的气味。
河流束腰的地方,岸更高,长在上面的高粱仿佛举着石榴的籽,高粱的叶子在风中暗斗,刷刷响,谁也不服谁。
河有一百种表情,皱眉是急流,沉思则缓涌。最静的时候,河面落一根羽毛都会起纹,像镜子一样亮,但比镜子柔软。这时的河如早上刚刚醒来的儿童。儿童看世界,无分别心,世上没有他们不接纳的事物。儿童眼里的事物没有好坏,只有已知与未知。儿童进入世界唯一的路叫作好奇,像这条河,不停地流,只为探索,去没去过的地方,去知。
河一辈子都在水里。河生于雨,生于泉,生于玻璃窗上的哈气,生于草叶的露珠,生于牛马屙的尿,晚年流入海里。
河流归海,是惯常的说法。但如果河水分成滴,有多少滴流不进海?进海的水滴是少数,就像得道的人是少数。大部分水被骄阳蒸发了,被泥土绊住了后腿。好在水滴不死,结为冰雪也没冻死。水好就好在死不了,它们比谁都擅长转世,蒸发、下降、流动,循环在天空和大地的血管里。谁能想到,水永生,它们淹死别人,却淹不死自己。谁也别想把水烧死,水反过来浇灭火。这是老子赞美过的水,淹不死冻不死的水。虽然从医学说,人体90%是水,但人仍然不是水。人身除水分之外10%的肉决定了人的弱处,既烧得坏(脂肪可燃)又淹得死(肺不应),还怕冻。
水有许多名字,河、海、江、洋,多了,翻字典带三滴水旁的字众多,都跟水有关,证明水的势力大。
水在河里的时候,名字叫河。天下的河太多了,名字也多,好名破名都有。我听过裤裆河、狗咬河、狼不来河的河名,这名差不多在骂河。河也有好名,桑干河与汾河,听上去都好听。人认为,河的名字永远代表这条河,然而“这个河”早没了,一眨眼就流出十米。桑干河怎么会永远是桑干河呢?人所说的桑干河早流走了,汾河、淮河、剪子河、灯笼河也早流走了。但是,原来的河水流没了再起新名也不方便。叫什么好呢?谁来起名,谁传播这个名呢?最可叹,河刚起新名,水又流跑了。我觉得,天下河流不必起这么多的名,起一个不妨全国通用,叫“流河”或“淌河”,或“水的河”,朴实准确。
河的腰是这样的细,让减肥的女子羡慕。河的颈子、河的脸庞、河的胸都在河里。小鸟们知道河的容颜四肢在哪里,从天空上看到的。河水日流夜流,而我坐火车飞机看到许多处于盛水期的河套,种满了庄稼,早没水了。河的腰没了,变成蠢汉的肚子。
河流没有影子
白桦树和黑榆树有同样黑色的影子。我把两只粉色的牵牛花扣在眼睛上,看东西一律是粉红,但它们也有影子,像酒盅一样。
鸟的影子难得一见,它的影子从房檐掠过去,像窜过一条蛇。它的影子在飞翔中消逝得那么快,那也是影子。
云的衣衫有一些透明,因而它的影子如同树林的阴凉。站在山顶上看云的影子,大的占几亩地。这么大的云彩的影子笨拙地移动,好像要搬走地上的庄稼,搬不走,它自己慢慢走了。
让每一样东西拖着黑色的影子是太阳的意思,喻示一切事物终将消失,除非它没有影子。
只有河水没有影子,因为它透明。水可蒸发为云,可渗地成河,水可无限分割又瞬间接合。水的影子是冰雪,而冰雪消融又回归于水。只有水不死。
在早上的光线里,螳螂的影子被放大好几倍,像是钢铁制造的侠士。它正在欣赏自己的影子,它没想到自己的爪牙一夜长到这么大,更适合穷兵黩武。在江南,比一丛乱竹更潇洒的是一窗竹影。郑板桥说,他的竹是对着粉壁墙竹影描下来的。郑画的竹子笔墨平平,妖气重,和他作派一致。
前面说没有影子的只有河流,大凡透明之物,均无影。人也如此,心里空了,就没有好事坏事的影子,如同河水留不下浪涛的影子。透明的人如同一只手不分手心手背,是一团浑沌,无抓亦无放。透明的人或物不阻挡阳光,阳光从他(它)们的身体穿过,顺便带走了烦恼。
人的影子在地面或长或短、或胖或瘦,物理学说这是由太阳与地球的位置造成的,我以为这恰恰是一个譬喻。早上,影子往西方拉长,如人之童年,喻示未来的岁月尚多。影子在中午伏在脚下,说盛年阳光最旺,阴影躲了起来。傍晚的影子又长了,但长的是已经度过的岁月而非未来,步入老年。
世上看不到红影子、绿影子,影子不是色彩,是暗地里的轮廓。影子无白色,白纸的影子也不是白色。影子不经你同意量出你的长宽高,放在地上,告诉你不过是你。就影子而言,你和别人并没有两样,高贵、典雅、妖娆这些词对影子用不上。下雨天,雨冲走了人与物的影子。雪天,人和墙头小鸟的影子格外黑,远方积雪山峰的影子反射蓝光。
黑夜是地球的巨大阴影,这影子深邃稠密,把所有的事物归纳为黑。人在黑夜里睡眠,孩子的身体在黑夜中生长,黑夜缔造了一个独特的世界。在地球的影子里,万物看到了别样的光亮,这就是星星和月亮的光。人对黑夜的光寄寓美和期盼,星光喻示前路微茫,月光寄托相思千里。万物在地球的影子里享受一夜和每一夜,而昆虫和动物在夜里开始它们正规的生活。夜,不过是影子,如同一株草身后的影子。事实上,一粒沙的影子也可以创造像夜这么大的黑暗,只不过沙的空间与地球不一样,而空间与时间不过是人造的观念,方便自己记录地点、年龄和自己所做未做的事情。他们把时间称之为光阴,光为昼,阴为夜,说的是光和它的影子。
蛇没有影子,它匍匐在地,盖住了自己的影子。雨滴没有影子,它降落得太快,人看不清它们的影子。火没有影子,它和阳光一样炽热。死人没有影子,他们终于甩掉了影子长眠于地下。歌声的影子是它的回声,人心的影子是他们的记忆。有人不为当下生活,靠记忆的影子生活。所有的记忆——不管好还是不好的记忆——终将变为影子。影子乃虚无,只是人们看不穿这一点罢了。
小马趟水
草原上多数河流都浅,卵石、草和水蛇在水里很清楚。河水慢慢地流,近乎不流。摘一片树叶扔上去,才看出水的移动。河也许在午睡,做梦或回忆往事。
马群跑过来,水花像银子泼向空中。一匹小马驹在岸边犹豫,不敢下水。它不知水是什么,害怕。小马往河东边跑,转回来往西边跑,望着对岸的马群焦急。它的母亲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在对岸伫望,没有。马群中看不出哪一匹是它的母亲。
小马慢慢下水,腿抖,侧身横行,有几次差点滑倒。接着,它跑起来,抵岸,追远去的马群。
不期然,想起彭子岗说过的话:“我们有困难,但我们有理想。”困难和理想在人的左手和右手上,只是理想无形,使人们以为它不存在。
满足于小与安静
人的记忆宛如一个湖,湖水澄明,空无一物,水下面却有水中世界的一切,丰富庞杂。
我舅舅昭日格图的房后有一条小河。小时候,我去他家三天之后才发现这条河。他的土房子由草泥垒成。一锹挖下去,方块的草泥就成了垒房的坯。泥里夹杂半尺长的草根,像葱根一样雪白密集。他们把在河边挖的草泥搬到木制的牛车上,草泥上还长着两三寸高的青草,像方头方脑的绿头发。泥坯沉重、坚固,里面有草根交织,永远不会松散。牧民把草泥拉回来,选好一个地方垒房子。阳光照在他们黑红的胳膊上,胳膊薄薄的皮里有肉瓜灵活地窜动,像煮熟的牛小腿的腱子肉,由此我想到了酱油。他们七上八下搬运胶皮似的草泥垒墙,有人站墙上拎着鹅卵石的坠吊线。肉瓜们忙碌半天时间,垒成房框子。牧民们砍几棵杨树架在房框上当梁。梁上铺红柳的苫芭,糊上泥,房子就盖好了。垒墙时我希望看到把长草的一面朝外。他们却不这样办,草面朝上。房子矗起后,泥块上带着铁锹的挖痕,那是钢铁切开泥土留下的光滑痕迹,比用泥抹子抹得紧实。泥块与泥块之间露出一层青草,像绿油漆在黑泥上划的粗线。
说这个,是因为我最近又回到那里——巴林右旗白音尔登苏木。我舅舅搬到了城里住,乡下还有草场。那间土房子还没有坍,它像老人一样个头矮了一些,不知是前墙矮了还是后墙矮了。我量身高比年轻时矮了一公分,医生说是脊椎间隙磨薄了。土房子上画绿格子的青草早没了,不是枯黄,是没了,我离开那里已经40多年了。房子拆掉了窗户,露出黑洞,屋里装工具。它成了一幅黑白照片,衬着灰绿的草原,紫红色的摩托车和似转非转的风力发电机的乳白色风扇。然而房后的小河还在那里,哪儿也没去,没褪色成为黑白照片。小时候,我和我姐姐塔娜到达白音尔登是一个上午,大舅昭日格图和过继给别人家的二舅江格尔正在旧房子边上搭建刚才说的新房子。江格尔驾驭着全村唯一的胶皮轱辘马车,他时刻用手摩娑竹枝鞭杆上的皮鞭红缨。红缨比玉米穗子更红,像适合松鼠穿的短裙子。新房子还没垒,他们用手指在空气里比划,像瘸子那样拖着一条腿在草地上划线,这都是造屋所需要的动作。旧房子后面有齐腰高的柳条,我们不知道它是河边才长的柳条。我们喜欢从旧屋子水缸旁边一口气跑到对面的沙丘顶上,大概100米。地势升高,草的绿毯子铺到沙丘前不够用了,露出沙丘的白色肩膀。在沙丘顶上,我们闭紧眼睛,团身往下滚。本想滚回旧房子的水缸边上,睁眼看,房子还在远处,像牛皮纸糊的盒子。
塔娜,我,还有昭日格图舅舅的女儿查干叁丹、宝若叁丹一起玩捉迷藏。宝若叁丹穿一件刚能穿进去的绿绸子小褂,短襟在风里飘,跑到哪里都会被人找到。查干叁丹故意让她趴在鲜红的窝瓜或金黄的玉米堆边上。宝若叁丹三岁,黑的像一个烙铁。我们藏来藏去,藏遍了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鸡窝后面、羊圈里、筐里、红躺柜底下,盖单子躺被垛上面假装是叠好的被子。塔娜在房后的柳条里发出尖叫——啊!我们以为塔娜被狼叼走了,跑过去看,塔娜掉进小河里,她拎着白底红花的裙摆,一边咽眼泪一边笑。草原上的柳条当中竟然藏着一条河,它满足于自己的小与安静,悄无声息地流淌。
我敬佩塔娜,是她发现了这条河。她凉鞋陷进泥里,回头找出来,用拎凉鞋的手擦眼泪,吓着了。查干叁丹和宝若叁丹也向塔娜放射敬佩目光,塔娜藏猫猫还敢藏在河里,厉害。这条河一米宽,半尺深,河底的淤泥刚刚吞没脚脖子。河水澄清后,露出与这条河相配的火柴棍式的小鱼。河水好像没流,但草在水里倒向一边,如风中的长发。小河两岸(一米宽的河也有岸)的红柳条在风中交集,挡住河的身影,天上的云彩在柳叶的缝隙里露出窟窿的白,成了棉花套子。我们摘下野花丢进河里,看它们飘多远。塔娜捉到一条鱼,像馅饼一样扁圆。鱼被塔娜捧着,尾巴轻轻拍打她的手心。昭日格图舅舅说,这个河呢,下了雨,水这么多。不下雨,水也这么多。
多年之后,我又见到了这条河,它一点都没老。河还是一米多宽,红柳条在风中交集,河里窜动火柴棍式的土色的小鱼,草在水里飘向西边,河不会老吗?河流原来没有年纪。昭日格图舅舅比他父亲当年还要老,哮喘病让他浑身上下都发出“咝咝”声。当年他一身肉瓜,手持套马杆和烈马厮拼,像鹰一般。我觉得这条小河的记忆储存在我的大脑深处一个冰冻的罐子里,见到小河,记忆的罐子解冻化成水。这只是一条河的记忆,不知有多少往事在脑子里还没有解冻,冻就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