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玖,不仅仅是梅兰芳之子
2016-05-21李舒
李舒
梅葆玖先生享受过做梅兰芳儿子的“好处”,但也必须面对无法逃避的现实——无论他演什么,别人的评价只有一个,像梅兰芳或者不像梅兰芳
自从梅葆玖先生3月30日因为哮喘发作窒息被送入医院,这些天来,每一天,我都是忐忑不安的。几乎每天,都要询问一遍:“玖爷还好吗?”
对于他的故去,我是有思想准备的,然而传出噩耗的那一刻,还是很难过。
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的去世,居然引发朋友圈、媒体界这么大的反应。我从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知道梅葆玖。
张学津先生(张君秋先生之子)去世,吴素秋先生(荀慧生先生之义女)去世,再早的新艳秋先生去世,都没有引发这样的轰动。
这大概是因为,“梅兰芳”对于京剧、对于中国艺术界的意义吧。
注定
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梅兰芳,已经陌生 了。
梅兰芳这样的角儿,放在今天,就是王菲、是权志龙、是巩俐、是木村拓哉……不,这样的比喻,其实不够恰当。因为梅兰芳的光芒,是上述几位相加都无法企及的。
他是中国的第一张文化名片,田汉说,德国农民对于中国人的认知,只有两个,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梅兰芳。他是第一个在百老汇演出并且大获成功的京剧演员,1930 年2 月16 日,梅兰芳在纽约百老汇四十九街剧院举行了首场公演,第二天,《世界报》的评价是:“我在剧场度过了一个最令人激动兴奋的夜晚,梅兰芳是我所见过的最杰出的演员之一,纽约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演出。”而《时代》周刊则说:“梅兰芳的哑剧表演和服装展示的演出真是精美优雅,可爱绝伦,美妙得就像中国古老的花瓶或是刺绣的帷幔。”
要做梅兰芳,要超越梅兰芳,这种志向,是所有京剧演员的梦想。连和梅兰芳同列“四大名旦”的程砚秋先生都不例外。他去欧洲考察,在上海和梅先生“打擂台”,都是这种志向的直接体现。文革期间,张君秋先生被批斗,造反派要他“交代险恶用心”,因为被斗惨了,张先生哆嗦了半日,指着梅葆玖先生说:“我,我,我想当他爸爸。”
有个梅兰芳这样的爸爸,顶着“梅兰芳之子”的帽子,是有很大压力的。
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叫梅兰芳的爸爸,梅葆玖还会唱戏吗?我问过玖爷这个问题,他一点也没有犹豫:“那肯定不会啊,我应该像哥哥一样,做个工程师。”
他的所有做派,更像一个洋气的旧上海少爷。他有一条叫“COCO”的狗,养着二十几只流浪猫,喜欢吃红宝石的掼奶油,他喜欢拆留声机、拆唱机、拆车(虽然卢燕奶奶曝料,经常拆开了装不回去)。他爱车,搁到现在,玖爷肯定是超跑俱乐部的弄潮儿。去年,沃尔沃请他做代言人,大家一看海报,觉得哪儿哪儿都合适,因为他自己确实开着一辆进口豪华版的沃尔沃。
我记得他有张照片,8岁时拍的。躺在床上,身边站着姐姐梅葆玥,摆弄着飞机模型。那时,他得了“白喉”。“白喉”夺去了他三哥梅葆琪的生命。梅葆琪长得很像梅兰芳,最早,是梅兰芳钦定的接班人,如果不是因为“白喉”,梅葆玖做一个工程师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所以,当梅葆玖也得了“白喉”时,一向端庄持重的梅夫人福芝芳立刻瘫倒在地:“怎么又是白喉!要接班的,老是白喉。”
照片上摆弄着飞机模型的梅葆玖不会明白,他战胜了“白喉”,也注定要走父亲的路。
交代
做梅兰芳的儿子,当然有很多优势,他当年读法国天主教百德路教堂办的盘石小学,学校和梅家花园一墙之隔,学校同意在篱笆上开一扇门,当然看在他是梅兰芳的儿子;他演戏,马连良谭富英萧长华等名家都助阵“捧角儿”,当然亦是看在他是梅兰芳的儿子。
做梅兰芳的儿子,亦有许多难言之隐。“小梅”,他出道时,大家都这样叫他。说他像梅兰芳,也说他不像梅兰芳。父亲没有亲自教他,请的老师是王幼卿。登台表演,唱的和父亲有一点不一样,台下观众都会议论纷纷。他回家请教父亲,梅兰芳说:“不要学我,听师父的。”但大家还是要拿梅兰芳和他比。1956年10月,梅葆玖在上海演《天女散花》,因为人民大舞台的台窄,他跑圆场时居然从“云台”上掉下来,虽然及时处理,获得了观众的掌声。但仍旧有人说闲话:“看,到底是不喜欢唱戏,这不,掉下来了吧,梅兰芳气煞!”
无论他演什么,别人的评价只有一个,像梅兰芳或者不像梅兰芳。
这个评价,他喜欢吗?
我没问过,但玖爷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接受专业唱戏的道路,接受在父亲去世之后挑起梅剧团的演出。文革里,别人说他是“少爷崽子”,他也接受:“难道我是狗崽子吗?”他接受扛起梅派的大旗,教授弟子,传播京剧,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因为行程太满,哮喘发作已有迹象,但他仍旧带着全套行头去学校给留学生普及京剧,这是他一直最为重视的事情。
他只有一样不接受——当别人说他是京剧大师时,他总说:“大师是家父,我只是个唱戏的。”
但他也说:“我觉得,我这辈子,对我爸爸,有个交代。”
我觉得,梅葆玖先生,是一个很有勇气的 人。
秘密
我不算是梅葆玖先生的粉丝,但我有一位玖爷的骨灰粉朋友。
有多骨灰呢?
他学玖爷的唱,讲究每个音都得像,口型也得像,连谢幕鞠躬姿势,都是百分百拷贝。他天天听玖爷的《祭塔》唱片,嘴里总嘟囔那句“黑风仙他本是娘的道友”;看到别人打架,我有时想去看热闹,他阻拦我,居然会大叫:“娘娘,不要睬他,不要睬他!”这是玖爷演《断桥》中小青的台词。脸不算大,却老惦记着要做一副厚片子,因为玖爷就有那么一副;唯一得到他认可的水果是苹果,因为玖爷最喜欢苹果……
我们为他起了一个雅号,叫“梅葆十一”(因为梅葆玖先生的好朋友吴迎先生的雅号是“梅葆十”)。
“梅葆十一”曾经怀揣着一位前辈的介绍信,去北京求见玖爷。玖爷爽快答应,约他吃了一餐饭。然而我问他吃饭时的细节,他得意却又神秘地摇头:“那可不能告诉你,这是我和玖爷之间的秘密。”
2004年冬天,在上海电视台《绝版赏析》栏目做实习编导时,我终于见到了“梅葆十一”的偶像——真正的玖爷。
当时,我们正在录制《四红 四剑 四妃》主题晚会,玖爷来时,穿一件藏青色羊毛大衣,灰色毛衣配格子围巾,走起路来,居然是带风的,一点也不似“梅葆十一”学的婀娜步态。后来熟了,他给我讲过一个“段子”,文革结束后,他开卡车帮大兴农民运大白菜,光着膀子练习车技。一位老大妈见了,过来站在大卡车车前,还不信:“哟!这不是梅葆玖吗?昨天晚上在电视里还是个小媳妇,今儿个怎么就成了大老爷们儿了!”和现在世面上流行的男旦举止不一样,玖爷说话做事,从来没有带过“相”。
我接过他的大衣,递过采访提纲,开始了和玖爷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比起采访提纲,玖爷更在意我那时身边带的一个随身小音响:“这个还是不够好,虽然方便,声音不好,我在国外见了,没买。”玖爷是电子发烧友,干面胡同家里,专门有一间玖爷的影音室,里面是玖爷从世界各地背回来的音响。某年出国演出,他买了一根音响线,据说价值几千美金。“我有邓丽君全集,迈克尔·杰克逊的,我也有。”我简直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的录像有梅派经典《太真外传》,玖爷指导弟子张晶配像演出,并接受了我们的采访,讲解这出梅兰芳以此评选“名伶新剧”的经典之作。我那时少不经事,录了一会儿,戏迷的毛病又犯了,偷偷跟着哼唱那段“杨玉环在殿前深深拜定”,没想到玖爷不声不响,居然在身后听了一会儿:“唱得挺好啊,你这嗓子,可以唱梅派。”我吓了一大跳,只好如实相告,自己学的是程派。没想到,玖爷一点也没生我这个唐突后生的气,反而指出我的咬字和气口问题。
我一直想要告诉“梅葆十一”,我终于比他厉害了,因为对梅派一窍不通的我居然被梅葆玖先生“实授”过了。
但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他。
事实上,我和他失去了联系。朋友说,他连戏也不唱了,去专心做生意了,听说,做得很成功。
当他看到玖爷仙逝的消息时,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有一点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