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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的面子背后

2016-05-21张珺

看天下 2016年12期
关键词:强奸犯人兄弟

张珺

“当被关在一个天天有人被活活打死的地方,人们就不可能对苦役、虐待或者强奸有所抱怨。”

“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是一个奇迹,是神的作品,是韩国全体国民的杰作!”

再次提起那年的奥运会,时任组委会主席的朴世直依旧神情陶醉,像在谈论一个神话。在他眼里,那次奥运会是韩国走向现代文明的重要拐点。

的确,那次世界级赛事对韩国而言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转折。但是对一些韩国人而言,他们的噩梦也因此而生。

据美联社报道,汉城奥运会前夕,为了让全世界看到一个更加现代的国家,有上万人被强行逮捕,关押至数十个秘密监狱中,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无止境的苦役、强奸与死亡。

“政府一直试图掩盖那些年发生的事情,我们该如何与他们抗争?”三十多年前,曾在秘密监狱“兄弟之家”被凌虐近5年的崔胜友问道,“我绝望地、不顾一切地想要说出我们的故事。然而,谁会听呢?”

一位受害者曾举着一块要求伸张正义的牌子,在韩国国会大楼前静静地站了一个月,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些受害者们现在大多无家可归,他们住在收容所或精神病院。很多人饱受暴怒、抑郁和贫穷之苦。一些受害者公开呼吁:他们需要道歉,政府也需要承认事实——官员鼓励警察绑架、囚禁了那些完全不该遭此厄运的无辜者。

强奸、殴打与杀戮

1982年的一天,14岁的崔胜友裹着肥大的黑色校服站在街旁,他不敢抬头,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运动鞋。一个警察站在他的面前,控告他偷了一块面包。崔胜友的心吓得砰砰狂跳,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

直到三十多年过去,崔胜友提到后来发生的事情还是禁不住流下眼泪:警察一把拽下他的裤子,点燃手里的打火机。崔胜友看到火舌马上就要烧到自己的生殖器,终于,他猛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接下来,两个人走上前来把崔胜友带到了“兄弟之家”——一个建立在韩国釜山市某个山腰里的秘密监狱。刚刚走进“兄弟之家”大门的他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着也许是韩国现代史上最为严重的暴行。

不过,当夜,崔胜友就意识到接下来的日子将会多么可怕。一个守卫闯进了崔胜友的宿舍,对他上下其手,一把把他的衣服扯掉……崔胜友在进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就被强奸,第二天亦是,然后是第三天……五年里,他说自己几乎每天都在强奸、殴打和苦役中挨过。

而当崔胜友还没能从前一晚的羞辱和恐惧中回过神来,第二天,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的眼前。

“一个守卫死死地拽着一名妇女的头发,用棍棒狠狠地殴打她,血从她的头上汩汩冒出。”崔胜友回忆着,后来那个女人永远地停止了挣扎。这是崔胜友第一次目睹死亡,“我呆在那里,止不住地发抖,甚至当一名守卫强奸我的时候都吓得不敢叫出声来。”

还有一次,崔胜友看到7名守卫围殴一名男性。那个男人尖叫着被摁倒,守卫们用一块毯子将他盖住,有的人用脚狠狠地跺他的头,有的人用重拳击打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崔胜友看到暗红色的血液渗透开来,那块蓝色的毯子迅速地被染了色。一番拳打脚踢之后,毯子慢慢滑下,那个男人翻着白眼,没了气。

崔胜友只是被送到这里的成千上万名“犯人”之一。庞大的钢筋水泥结构强行把“兄弟之家”与外面的世界分开,这里的人们日夜面对着那些带着棍棒、领着猎犬的守卫。

这堵墙背后发生的故事都不可避免地与韩国的现代历史息息相关。这些“犯人”在汉城(现称首尔,编者注)申办和筹办奥运会期间被带到这里,只因为执政者想给全世界一个“现代的、干净的”汉城。

1975年,时任总统朴正熙要求各地警察与官员“净化”城市流浪者,警察在“兄弟之家”等机构的帮助下逮捕了数万名民众。这些人不仅包括真正的流浪者、乞丐、窃贼,还有着街头卖口香糖的小贩、生活困难的残疾人、与父母走散的流浪儿童,甚至有一些异见分子,包括曾手持反政府传单的大学生。

他们最终被带往全国36家类似机构,即秘密监狱。根据政府文件显示,约4000人被送往“兄弟之家”,但据“相关资料,其中90%的人甚至根本不符合政府对“流浪者”的定义。

对此,“兄弟之家”的一位管理人员林永颂解释道:“反正他们在街头一样会死。”他是老板朴恩槿的小舅子。

“双赢”的政府与“血汗工厂”

“让我们拉起双手,举向天空,清晨的平静给我们带来和平的曙光。”

1988年,汉城奥运会的主题歌响彻全球,鼓舞着每一个对未来抱有美好向往的人们,但在“兄弟之家”,曙光来得有些晚。

每一天,日出之前,这里的生活就已经开始,5点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要洗漱完毕,进行晨祷,接下来在晨跑和简单的早餐之后,他们便开始了一天的苦役。

“兄弟之家”的暴行被隐藏在这个巨大的血汗工厂背后。表面上,“兄弟之家”自称是为“犯人”们的将来考虑,给他们提供足够的训练,以保证他们今后重返社会时有工作能力。但实际上,“兄弟之家”却大笔地从中渔利。

“兄弟之家”曾是一家孤儿院,在城市净化运动开始之后,这里曾建造了超过20家工厂,他们生产服装、鞋子和其他商品,而具体的工作几乎全部由这里的“犯人”完成。

“犯人”从黎明工作到黄昏,“兄弟之家”本应向他们支付约合170万美元的工资。然而绝大多数的人称自己一分钱也没有得到。

在“兄弟之家”,成年人需要做繁重的建筑工作,未成年人有时需要拖地、砌墙,但大多数人们被分配去生产各种产品,包括生产衣服、鞋子,组装圆珠笔和鱼钩。

这些产品行销各国。“兄弟之家”服装厂制造的衣服被发往欧洲,衣服的制作由韩国大宇集团派专人培训。而在造鞋厂里,被关押在“兄弟之家”5年的朴京博清晰地记得自己制造的球鞋印着韩国公司“国际桑飒”(音译)的标志,这家公司的产品主要向美国和欧洲出口。

被囚禁于“兄弟之家”长达八年的金希刚回忆道,上世纪70年代,一大批出口至日本的钓鱼用具因组装问题被退了回来,自己和同事们遭到痛打,差点送命。

除了依靠大批的出口订单获利之外,“兄弟之家”还一直得到政府的补贴,这让他们更愿意主动敦促并帮助警方围捕更多流浪者。

这是一个双赢的过程,当地官员需要力量控制住可能会带来隐患的“城市流浪者”,“兄弟之家”刚好成全了他们。

这家机构的老板朴恩槿还因此得到了韩国政府颁发的两枚奖牌,嘉奖他在社会福利工作上做出的杰出贡献。他的“功绩”甚至成为了1985年一部电视剧的原型——一个为政府照顾底层民众的“英雄”。

“兄弟之家”的生意蓬勃发展,工厂、政府、公司好像都能从中受益,除了那些看不到曙光的、真正付出劳作的“犯人”们。

地狱中的地狱

“兄弟之家”的老板忙于计算自己的收益时,受害者们却仍在生与死的边缘苦苦挣扎。

“人们在痛苦中哀嚎,但我却无能为力。”现年46岁的李采植说。

因为在学校惹了麻烦,13岁的李采植被送进“兄弟之家”。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病房,和其他四个人一起,负责为病人清创、上药和其他一些护理工作。但他们没有任何医疗知识,经常用未经消毒的器械处理伤口,用镊子直接夹走蛆虫。“这是地狱中的地狱,生了病的人只能被丢在那里等死。”

据他介绍,可怕的事情不仅发生在守卫与“犯人”之间,一些健壮的“犯人”也会拿走其他人的食物,甚至同样强奸、殴打弱者。

一年后,李采植成为了“兄弟之家”的“大哥”金光硕的助理。金光硕原本也是个“犯人”,但因为忠诚而被提拔。

李采植说,这个矮壮的男人几乎每天都在改造室殴打“犯人”,李采植每一次都在边上记录当天的死伤情况,单子上的死亡数字基本上都是4或是5。

一天早上,据李采植回忆,金光硕向“兄弟之家”老板朴恩槿做日常报告,称一个囚犯在前一天晚上被打死。李采植记得,朴老板的声音依旧平静:“埋在后院的山里吧。”

自1975年到1986年,记录在案的死亡人数为513人,但实际数字远远不止。前检察官金龙元在调查中得知,“兄弟之家”拒绝将病人送到医院,除非他们奄奄一息、再也没有力气逃跑。

“这是朴恩槿的王国,他统治的手段就是暴力。”金龙元说,“当被关在一个天天有人被活活打死的地方,人们就不可能对苦役、虐待或者强奸有所抱怨。”

据政府资料显示,刚被抓入“兄弟之家”的人身体状况并不差。但在1985年,至少有15人在被关押的第一个月内死亡;到1986年时,这个数字升至22,死亡理由多半为“心力衰竭”或“身体虚弱”。

当政府官员、传教士或救援人员访问时,一组被选出来的健康人会呈现出一个净化版的“兄弟之家”。其他人被锁在宿舍里,绝望地看着这些无知人士从曾经洒满鲜血的地方走过。

一旦到了6点,大门被锁上,守卫像饿狼般被释放出来。崔胜友所在的牢房里长期住着60到100个孩子,守卫会对他们进行“毫无节制的暴行”,包括频繁的强奸。

“我们被困在这样一个监狱里,谁能来帮助我们呢?没有人。”崔胜友说。

也有人试图自救。

1980年,9岁的朴颂伊在釜山火车站被警察抓住,继而被送往“兄弟之家”。每天,朴颂伊看着那些逃跑未遂的人被一一抓回,经受着最残酷的殴打,血腥的场面让她不敢尝试。但五年之后,她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可能永远会是这样,不管跑还是不跑我都会死在这里。”

朴颂伊决定改变,她和五个女孩从铁制品工厂拿回一把残破的锯,每天晚上她们小心翼翼地锯开一点宿舍二层的铁窗,每天早上再用口香糖把铁窗粘合在一起避免被人发现。最后,她们从铁窗的缝隙中一点点地挤出,从嵌满玻璃碎渣的墙上一步步爬过,最终逃到了山上。

而当朴颂伊终于带着满身伤痕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前时,她的父亲晕了过去。

恐怖集中营

“这里确实像是一个集中营。”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校长曾在“兄弟之家”授课,他了解受害者的悲惨。但由于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对其中的暴行熟视无睹,并曾经声称只有暴力和军事化管理才能控制好这成千上万不守规矩,试图逃跑的人。

不过,这一次,“兄弟之家”终于等来了一个敢于发声的人。

这一切源于一个偶然。与釜山相邻的蔚山市,新上任的检察官金龙元在捕猎时听向导提起:在附近的一个山上,拿着棍棒的守卫和凶猛的猎狗在看押一些“犯人”。他们开车来到“兄弟之家”门前,听说这里的老板正准备建造一个农场。金龙元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罪行”。

1987年1月,一个寒冷的晚上,金龙元带领10名警察突袭了“兄弟之家”的高墙,喝得有些晕乎乎的守卫很快傻了眼。厚重的高墙里,营养不良的受害者被关在拥挤的宿舍,当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受害者们惊慌失措,马上敬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这不是一个福利机构,而是一个集中营。”金龙元说。他还记得当推开病房房门时,病人们正躺在肮脏的床上大声地咳嗽、绝望地呻吟,好像“只是在等死。”

“兄弟之家”的老板朴恩槿终于被捕,但事情没有这么快解决。朴恩槿要求与金龙元的上司——同时监管蔚山的釜山市首席检察官、后来的司法部长朴熺太见面。见面一天后,釜山市长金柱赫打来电话为朴恩槿求情。金龙元礼貌地拒绝了他的请求,继而挂断了电话。

在很多关键时刻,都有一些政府高级官员试图阻止金龙元的调查。他们怕造成恶劣的国际影响。“在申办奥运会的时候,韩国经济刚刚复苏,政治动荡、军事独裁,我上大学的4年换了3任总统。”《朝鲜日报》的体育部部长玉大恒回忆说,朴正熙遇刺后,政变上台的全斗焕政府不想在此时爆发另一桩丑闻,光是应对频繁的学生示威已经够他烦了。

总统办公室一直对金龙元的调查推三阻四。首席检察官朴熺太逼迫金龙元缩小调查范围,甚至要求他停止采访并终止调查。

尽管干扰重重,金龙元还是搜集到了一些银行记录和交易信息。这些证据足以表明,仅在1985年和1986年,朴恩槿就从政府补贴的1000万美元中挪用了300万。但是,朴熺太却迫使金龙元将这个数字改到一半。根据当时的法律,如果这项数额被减到一半,朴恩槿将不会被判处无期徒刑。

金龙元要求判处朴恩槿15年有期徒刑,但经过了漫长的斗争,最高法院于1989年判了朴恩槿2.5年,罪名也仅仅是挪用公款和一些小的罪行,与暴力完全无关。在其他涉案人员中,只有两个守卫被判刑,一人获刑1.5年,另一个则只被判8个月。

“兄弟之家”冰冷的大门最终在1988年关闭。上世纪90年代,建筑工人在“兄弟之家”的旧址挖出了约100具尸骨。

“成百上千的尸骨仍在那里。”李采植指了指不远处陡峭的斜坡。今年1月28日,他和崔胜友再次回到了“兄弟之家”的旧址前,回想起守卫将受害人尸体拖进树林的场景。

而那些由这些已经逝去的“犯人”生产出的产品,已被销往世界各地;那些默认“兄弟之家”抓捕“犯人”的官员们,曾经或者仍在政府中处于高位;而那位出狱后的老板朴恩槿继续依靠福利机构和房地产赚钱。“兄弟之家”旧址在2001年以约270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一家建筑公司。而在2年前,经营“兄弟之家”的家族,仍到处运营慈善机构和学校。

如今,现政府还是拒绝重新讨论该事件,也拒绝反对党议员推动这项调查。他们称证据过于年久,无法翻案。现在,韩国政府再一次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另一项世界级体育赛事——2018年韩国平昌冬奥会。

内务部官员安政泰称,抓住一个事件不放,只会加重政府的财政负担,而且有可能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他补充说,这些受害者该把情况上报给“真相委员会”。然而,“真相委员会”不过是韩国政府在21世纪初建立的一个临时性委员会。

“我们无法给每一件小事立法,自朝鲜战争以来,这样的事件太多了。”安政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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