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重新出发，坐船去伦敦

麦家

首先抛出的是我的儿子，他今年18岁。他8岁那年，有一天跟我说：“爸爸，我想学骑自行车。”我说：“你才8岁，现在学太早了。”我没同意他的请求。但是他妈妈悄悄地违背了我的意思，等我知道的时候，儿子已经学会骑自行车了。第一次看到儿子在操场上骑自行车，我还是很激动的，但转眼之间这种激动就变成了紧张。为什么呢？因为我发现他骑车骑得飞快，可能达到了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事实上，这个速度并不快，但我感觉已经超过了每小时100公里。我非常着急，因为我怕他摔倒，怕他出事。于是，我一边追一边喊：“儿子，骑慢一点，骑慢一点！”但儿子还是骑得飞快，自行车飞快地从我们面前穿过来穿过去，怎么都慢不下来。可是当它慢下来的时候，儿子却摔倒了。每次都是这样。这种情况好像让人很难理解，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很多事情慢比快更需要技术，更费功夫，更考验一个人整体的能力。

接着，我要抛出的还是我的“儿子”，但这个儿子是加了引号的，它是我的一部作品，叫《解密》。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初自己写《解密》时的情景。那是1991年7月，当时我正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在毕业前的一天晚上，我的同学们都已经开始准备离开学校，可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像发神经一样坐了下来，决定要写一部“大东西”。这个不合时宜的鲁莽举动，是否暗示了我将为《解密》付出成倍的时间和心力？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居然要用10多年时间，准确地说，我是用11年时间才写完这本书的，真是受尽了折磨。我经常跟别人开玩笑说：“《解密》是一个‘作女，我跟‘作女谈了一场恋爱，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感觉。”

其实《解密》发表的时候总共也就20万字，但我删掉的字数至少有4个20万，我不停地修改、推倒重来。因为受尽折磨，我的确多次决定要跟它“分手”，但是每一次“分手”，最后都以更加紧密的“牵手”而告终。我无法和它“分手”，它已经和我的生命、血肉交融在一起。我若要抛弃它，可能就要抛弃自己。在这十几年时间里，我不停地在心里臭骂自己：“你怎么会那么愚蠢、那么没用、那么可怜，以致你自己全部的青春都可能要被它毁掉。”但是有一天当我终于把《解密》写完的时候，说实在的，我深深地拥抱了我自己，我哭了。它是我的全部青春、半部人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逆袭、无数次的攀登、无数次的照亮。因为写作《解密》，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已经非常充分地认识到自己，认识了自己的优点，也认识了自己的缺点；同时认识到了我所身处的这个时代的优点和缺点。而且通过这一次写作，这些优点和缺点被我无限地放大了，也被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由此我也发现了自己，我认定了自己在这个社会当中应该肩负一项使命，这项使命就是写作。

那时我常常告诫自己，当世界天天新、日日变的时候，我要继续做一个不变的人、慢的人、旧的人；当时代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候，我要敢于做一个气定神闲的人；当大家都在一路狂奔、追逐名利的时候，我要敢于独自后退，安于坐在一个孤独的角落，寂寞地写作。

这个时代崇尚速度和更快的速度。每个人的愿望就像春天里的花朵一样，争分夺秒、争先恐后地绽放。我用11年时间来写一部作品，就像坐船去伦敦一样，让人觉得有点傻。然而这就是一个追求速度和欲望的时代的“魅力”。

但这是问题。我们迷恋速度、放纵欲望，却放弃和丢失了我们人生当中非常多的可贵的品质，比如说真、善、美，比如说安心、安静、耐心、坚守……这些非常好的品质，就在这种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欲望面前丢失了。它们不是随风而去，而是随着速度、欲望而去。当我出了名，有人抱着钱找上门天天催着我交稿子时，我迷失了。我忘掉了曾经对自己的告诫，失去了坐船去伦敦的那种耐心。当可以顺流而下的时候，大部分人不会去逆流而上。这就是人，人本身是有重力的，欲望就是最大的重力。你在这种重力的作用下，在这个时代面前，很容易顺流而下，而不是逆流而上。你们可能无法想象，我曾经用3个月时间，写完了一部30万字的长篇小说。我写这部作品时的感觉跟写《解密》时完全不一样，毕竟我写《解密》写了11年。当我被很多人追捧的时候，我放弃了对自己的要求，我丢失了本来应该有的耐心。去年我用大半年时间对这部作品进行修订。在修订的过程中，我确实感到非常羞愧。

这部作品就是《刀尖》，在这里我真的要向你们道歉。这是我的一块伤疤，这里面真的是破绽百出。有时候我心里有一个谜团，我怎么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羽毛，这么轻率，这么愚蠢。但其实谜底就在我的心里。在这个时代巨大的欲望面前，我败下阵来，我当了这个时代的俘虏，我成了自己的敌人并且被打败。其实塑造自己是非常难的，但是毁掉自己却非常容易。我非常遗憾自己居然有这样的脚印，这个脚印让我不敢回首。真的，我刚开始说了，我并不是想讲些什么，只是想通过这个机会为自己的反省举行一个仪式，想请你们当我的证人。我知错了，我认错了，我想回到从前，重新出发，坐船去伦敦。

公开认错是为了更有力地纠正错误，你们就是证人。如果有一天，我又用3个月时间写出一部作品的时候，你们可以指责我、骂我，让我无颜回头。也就是说，这种仪式本身是有意义的。它是为了让我这个想回头、想重新出发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我也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和我一样愿意重新出发的同行者。有了同行者，有了你们做伴或者说有了他们做伴，我可能会走得更加起劲，也会走得更远。

这个时代确实非常喧嚣，惯性的确非常大，把很多人都卷走了。但有一些人依然没有被卷走。我特别想告诉你们的是，人生中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这个时代也有很多伟大的东西，最美好和最伟大的东西肯定在你们的眼前，但是它们不是用物质打造的，而是存在于你们的心里，是用你们的心灵创造的。所以有几句话我特别想和大家共勉：今后你们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去做什么，都不要让自己的心空了。心若空了，就算用黄金也填不满；心若空了，陷阱无处不在。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落入陷阱，那我建议你不妨向我学习，爬起来，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