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山地
2016-05-21秦锦丽
秦锦丽
山风可劲儿扯着,门栓几次才扣住。
父亲的双脚被缠着,他走的极慢。
他不停回头催我,快照,把院子、把树、把菜地都给咱照下来。
土疙瘩从山坡上前赴后继地滚下,追着我讲述……
——题记
一场人与雀儿的游戏
父亲知道,能在山上生活的日子越数越少。换言之,能种几株庄稼的季节不多了。年事趋高,终究得要随子女们一起生活。他愈发不惜体力地把弄他的一二分地。我们做子女的很不赞成。
起初,他在房前屋后的山坡开点荒地,想必为了锻炼身体。孰料,他一干起活儿来,码不住劲儿。累过头后,失眠愈发不可救药。可哪个也不能天天管着他。去年开春,等来雨后,又忙不迭地种谷子种豆子撒菜籽栽葱苗。谷子低产又熬人,我们尤其反对,可父亲还是种了。怎么说呢?原由还是脱不了我们的干系。那年父亲在山上开出第一片荒地,刨掉石块杂草,冬天把厕所的粪一担一担挑着埋在地里,次年春天,挑开粪窖把粪撒开深翻入土,种了第一季谷,秋后碾得十几斤小米,给兰州的我和小弟各捎来几斤。嗬,那米金黄金黄的,煮了粥,亮汪汪的飘一层油花子,既黏稠又爽滑,馨香甜润,沁人心脾,我们直夸从没喝过如此清香的小米粥。子女们的胃口,吊在父亲的肋巴条里,从此他一年不落地种谷子,入种、间苗、锄草、照雀儿、收割、晾晒、打场、碾米,繁琐又劳人。
家乡属黄河中游黄土高原残塬沟壑区,高原风貌雄浑独特,人居环境多显窄逼。父亲住的山上原本人家稀落,市场经常活跃的这些年,年老的逐渐入土,年轻的去街市追繁华了。一山的土地任由野草生长再枯死。庄稼成了土地上的稀罕物,更是山鸡、麻雀儿们的天珍。
去年父亲种了一层梯田的谷子,经历了长达一夏的人雀儿战。从谷子灌浆起,麻雀们就闻香而至,从嫩籽吃起,直到谷子饱满成熟。父亲说,世事变了,雀儿也不怕人哩,从前两根棍子绑成十字,套上一件旧褂子,棍尖上扣一顶旧草帽,往庄稼地里一矗,袖子衣襟随风舞动,顶人值班。现在不行哩,麻雀鬼精鬼精,知道那是“花架子”,熟视无睹。父亲只好提只小板凳,坐在地头逐赶。天明到日落,谷地离不开人,年近八旬的人如何消受得了?我们往屋里打电话,经常没人接,谷地在一个避风弯弯里,手机又无法接通。当终于打通时,谁都不免抱怨几句,都是那句话:能打多少谷子嘛,您费这个劲儿!
继母跟着受累,过些日子,就给我们报告父亲腿肿了、脚肿了、黑了瘦了的,弟弟们一急,少不了吼喊几句,父亲委屈地说:不照看就颗粒无收嘛,难道是为雀儿种的?
无奈之下,只能由着父亲。好在以后不会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姐弟已商议好把父亲和继母搬到市里去住。租来的单元房,弟妹们收拾擦洗一新,床铺、灶具购买齐备,只等父亲收秋后搬家。
父亲的秋收得极慢,个因有二。一者父亲对于搬迁市里,拖着悠着,不舍离开他生活了20年的高山。二者我给父亲说过想回去住几天。我和父亲一样有恋土情结,一想到父亲一搬离,从此我在县里再没了安身的老窝,心里很是失落。便想在父亲搬迁之前,再回山上住几天。那里有空旷的视野,有当年修窑时母亲的脚印,有父亲孤独的眼神,有我一次次回家小住时不着边际的遐想和无人知晓的奢望。
父亲借着等我的理由,磨磨蹭蹭地收着他的庄稼。
本来我是极其想帮父亲照一阵儿麻雀的。我把那想象成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小时候玩过扣雀儿,把雀儿的腿扣断,玩了几天,给养好伤后又放飞了。我想,如果我照雀儿,顶下父亲可以休息,也适当让雀儿们吃得自在些。但公务在身,我终究回得迟了,错过了一段久违的风景。
“你没见那阵势,哗地一个黑盖罩过来,任我挥舞竹标,直径以内有效,以外毫无威慑。收割前的那些天,战斗相当激烈哩,一天要扔掉几袋子石子。你姨负责捡石子送石子,都供不上呢。我扔向东面,它们飞到西面,我扔向西面,它们飞到南面,龟仔仔雀儿也认人哩,知道这是不中用的老汉,兜着圈和我对着干。
“我一边扔石子一边喊叫:龟仔仔们别贪了,老汉再种不成了,就收这一茬了呀!
“唧唧,咕咕。雀儿们注意力全在那饱满的谷穗上。”
父亲的讲述不失一个语文老教师的文采,逗得我哈哈大笑。那时,风儿驻足在听,树枝哗啦摇摆一下,有几只雀儿在脑畔上咕咕偷着笑哩。
一架石山上的几层薄土,庄稼稀少,树木稀少,麻雀难以为生,能找见这一片谷地,咋肯放弃?
白发苍苍的两个老者,一个背运石子,一个扔石子赶雀儿,吓骂声淹没在叽叽喳喳的啁啾声和扑棱棱的飞翔声中。父亲一口一个“龟仔仔们”,仿佛小时候喊叫我们一样,我说,爸爸,这哪叫战斗?不过一场人与雀儿的游戏而已。
我在家的那几天,夜晚和黎明,院墙的葛针林里,唧唧咕咕总听到鸟叫,猜想麻雀们也知道秦老汉要搬家了。
我把三五斤小米从陕北背回兰州,这是父亲种的最后一茬儿粮食,我视为珍物,分送给两个密友。其中一个是诗人,他说,他要装在玻璃瓶中密封起来。我的一份也是不舍吃。唯遇身体小恙、茶饭不思时,煮粥来疗慰。粒粒小米,像枚枚汉字,随着我的不同构思,演绎着不同的黄土地故事,渗透着父亲的汗水味,带着父亲的手温。喝时,除了细细吮吸泥土的那份清香,还品咂着父亲与麻雀的那场游戏的滋味。
一些隐忍及晦涩
去年,父亲戒了近十年的烟瘾又犯了。诱因竟是他的那几小块地。
原委得探远点说。
国家实行退耕还林政策的同时,农村外出务工人员逐年增多,很多土地是退耕还荒了。前些年父亲正是在荒草坡上,一个人坡改梯,开拓出几小片耕地来。
起初,我们都当着一项锻炼支持父亲刨挖的。一辈子教书为生,“文革”挨整、中年丧妻,父亲可谓命运多舛,体单身薄。退休后搬迁山上后,多少有点隐居的意思。所以刨挖点地,一来锻炼身体,二来排遣寂寞。可是我们疏忽了一点,教书出身的他作务地像要求学生的作业本一样整齐,种庄稼像讲课批作业一般认真投入。活动量和劳动强度,都超出锻炼的尺度。而且时间一长,人与地竟生出黄土高原般深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