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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木鱼(外一题)

2016-05-21陈东亮

飞天 2016年5期
关键词:牛肚木鱼小溪

陈东亮

那年春天,程子读高三时,妈妈跟人私奔了。

妈妈会唱歌,获过省歌咏比赛通俗唱法的银奖。多年来,风裹着妈妈的歌声,填满了这座小城的旮旮旯旯,这是程子的荣耀。妈妈走之前在程子面前哭过,但程子当时以为是风迷住了妈妈的眼。程子没什么感觉,妈妈就走了。

爸爸砸烂了那个男人的家,开始灌醉自己、唧唧歪歪说着胡话。程子没去上学,头伸到裤裆里,努力低下,再低下。他倚在门口发呆。藏着寒气的春风吹到程子心里。他抖着冰冷的脸,哆嗦着瘦削的身体。荣耀正被讥笑撕碎,四周的窃窃私语和戳戳点点,有种莫名的恐惧。蚀骨的疼,火一般在他胸中燃烧。程子把牙齿咬得嘎嘣响,眼神正变得坚硬。他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把刀子。早春的太阳是冷的,和月亮没什么区别。程子搞来把匕首,对着空气捅来捅去。他的嘴巴也不闲着,嗯嗯啊啊的,发出些奇怪的声响。程子感觉,心里时而被什么塞得满满当当,时而又空空荡荡。

爸爸把程子送到乡下老家,扔下部破手机离开了。爸爸做着点小生意,总有忙不完的事儿。爷爷皱纹里融着笑,白发在春风中飞舞。他摸了摸程子的头,搓热了手,捂了捂程子的脸,又慢慢在程子身上拍了拍。接着,爷爷搓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攥紧程子的手,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那几天程子不出门,和院里的榆树、石榴树较上了劲儿。他扬起匕首,准确地扎在树上。一下,又一下。匕首耀着日光和月光,刺得眼痛。程子的心却一直暗着。树上新疤摞着旧疤,春天的汁液从树上冒出来,像傻子或婴儿流着口水的嘴巴。那块旧磨刀石,在石榴树下埋着半个。夜晚,程子刺啦刺啦磨着匕首。耀眼的火星包围了他。漫天星光泻下来,和火星融在一起。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过去摸了摸程子的头,给他递过去条热毛巾。

毛巾温着程子冰冷的脸。这种热似乎链接了程子内心的热。他突然开始流泪了,仰着脖子对着月亮哭。接着,他弯腰闭眼,让泪水流淌下来。泪滴砸在地上,砸出一些黑乎乎的小泥坑儿。爷爷又递过来一条热毛巾。程子呆在那儿,爷爷屋内屋外地跑,循环洗着毛巾递给他,仍然啥都没说。

后来,爸爸偶尔来个电话。程子觉得爸爸真可怜,只知道赚钱。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也没赚到什么钱。偶尔,他也给爸爸打个电话。有天傍晚,刚吃了饭,爷爷忽然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程子的心剧烈翻腾了下,接着冲到院子里。妈妈这个词儿似乎已不能在他面前提起。他壁虎般抱着树嚎啕大哭。他的脸贴在龟裂的树皮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树上有什么东西,刺破他的手。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咸咸的。

那天晚上,程子忽然听到咔咔的声响。

是记忆中的木鱼声。程子见过那个祖传木鱼:中间空,外面雕刻着好看的花纹。爷爷坐在屋门口,正慢慢敲着木鱼,咔,咔。木鱼声和程子的哭声糅在一起,似乎像两个人,在小院里一起慢慢踱着步子。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都静下来。木鱼声停了。程子也停了哭,走到爷爷跟前。爷爷脸上有明晃晃的水光。

爷爷,你怎么了?程子问。

爷爷顿了下,说,小唻,我娘——你老奶奶瘫痪那些年,天天要听木鱼响,我就天天敲半夜。每天膀子酸得疼,又木又麻。我敲了好几年呀!那是爷爷的亲娘呐!爷爷说得很慢,似乎在一字一顿地说。爷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月亮的清辉涂在他们身上,程子忽然感觉心很疼。

接下来的日子里,爷爷天天敲木鱼,反复敲。他就反复听。

世界上最简单的声音,往往会救赎最复杂的心灵——

几年后,大学毕业后的程子考上了公务员。多年后的现在,他已官至副县。

而爷爷,在村西的坟地里睡着。

每年春天,程子总要抽时间回老家看看爷爷。爷爷的土坟,是田野里的一株植物。春天的草香在坟地四周弥漫着。总有喇叭花或不知名的小花儿爬上坟头,像爷爷的眼睛。程子点燃火纸,会接着在爷爷坟前跪下。

那一刻,木鱼声总会在空气中响起。

土地之窟

那个夏天的傍晚,父亲回来了,背着个方形旅行包。包似乎很重,他双手托着。父亲经常失踪,过一阵子再回来。这没什么稀奇。只是他这次失踪的时间更长些,大概有一年的时间。

父亲立在院子里发呆。正在屋门口做针线的母亲突然站起来,接着一屁股蹲下去。母亲已没了哭的气力,她或许习惯了父亲的这些把戏。当时我正在喂猪,懒得搭理父亲。他在我心中只是挂在墙上的照片。父亲失踪时,母亲每天擦拭那个镜框。这似乎是她每天最隆重的事儿,小心翼翼的。她把镜框里父亲的眼睛擦得贼亮。

村里人说,父亲是个贼,和外地的流氓、惯偷有联系。他的“偷盗技术”在别人嘴巴里被吹得神乎其神。人说,如果你裤裆里藏了宝贝,他在你身边走过,你没有任何感觉,他就能隔着裤子、内裤,偷走你的宝贝。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父亲失踪再回家的时候,常常挂彩,脸上、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有次,胳膊还吊在脖子上。

父亲最初被称为贼,和他的喜好有关系。父亲高中刚毕业时,对各种窟窿眼儿感兴趣,那次,他经过镇上的模具厂,发现墙上有个大窟窿,就趴在那里看。结果被人抓住,让他交待“同伙”。几天后,父亲被放回了家。当年的镇革委会头头——后来的姥爷,帮了父亲的忙。母亲那时已相中了他。可当时,父亲和下乡知青蔡小溪正谈着恋爱……蔡小溪接着因为“侵占”公家财物,被捆绑游街。她始终不承认“罪行”,被打得死去活来……接着,父亲同意了和母亲的婚事。蔡小溪不知去向。有人说她跳河死了。附近的赵王河边漂起过一具被泡烂的尸体;或者,她逃跑了。

父亲结婚几年后,就开始失踪。父亲的偷盗名声,也随风刮遍十里八村。父亲却不以为耻,竟钻研起偷盗这个行当来。他大摇大摆失踪,大摇大摆地回来。

那天傍晚,失踪一年后终于出现的父亲,双手合十,在“天爷爷”那儿磕头。他没有搭理母亲,接着出门了。对父亲的进家又离家,母亲表现得很愤怒。父亲去了村东的牛肚坡,土坡十几米高、几亩地的样子,上面有个茅屋。坡北侧还有个荒废的鱼塘。坡上草很茂盛,父亲缩进坡上的茅屋里。接着,有村人告诉我们更细致的事儿——父亲那天进家前,本来是先到了东边村口,却绕远从西面进了村子。而且他进村子时候高抬双腿,嘟嘟些声音,举着旅行包,胳膊往前伸直,颇有军乐队的仪式感。我们村子的风俗,迎娶新娘是“出东进西”,这有些奇怪。

第二天晚上,母亲开始惦念父亲了,让我去了牛肚坡,给他送些吃的。

月光有些淡,星光满天。父亲竟然在坡上高唱情歌,一首接着一首。都是多年前土掉渣的老歌。后来,父亲发现了坡下哭泣的我。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孩唻,爹得了看不好的病,我不配当你的爹。爹不是个小偷。但是,这是爹经常消失最好的理由……我不明白父亲说的什么,气呼呼地走了。几天后,父亲又失踪了。旅行包丢在坡上的茅屋里,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和母亲又陷入绝望。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父亲再没有回来。

直到去年牛肚坡开发,因为迁坟的事情,政府找到我。牛肚坡南侧,是我祖上的坟地。事情谈妥后,开发商开挖牛肚坡时,竟然在土里面挖出具蜷缩着的尸体,已高度腐烂,近乎骨骼,似乎抱着个骨灰盒。盒子封闭性很好,打开,里面竟然有骨灰和一摞照片。照片全是父亲和那个知青蔡小溪的合影。照片上的蔡小溪,开着小吃店。照片背景出现了很多地方:济南,大连……

事情轰动了全县。有人说,他骗了所有的人。他出门回来身上的那些伤疤,肯定是蔡知青的男人打的。有人说,什么偷东西啊贼啊,掩盖偷人罢了。

可是,我想不太清楚。

这段日子,父亲常在我的梦里飞。他的“恋人”去世了,他弄来人家的骨灰,飞进了牛肚坡,飞进了土地里。他或许制造了塌方,把自己装进了土地的“窟窿”……

我常到父亲的坟上去,那里有块青砖,我会用粉笔在上面写字:父亲陈世界之墓。一直写,不停地写,砖上白茫茫的一片,直到写出我满眼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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