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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苍茫自咏诗
——湖南名人书法展序

2016-05-20王鲁湘北京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16年2期
关键词:湖湘书法

◆王鲁湘(北京)



独立苍茫自咏诗
——湖南名人书法展序

◆王鲁湘(北京)

长沙市博物馆新馆经过八年建设,终于巍然屹立于湘江和浏阳河交汇的三角洲头,如几块巨石垒于天地江河之间,气势不凡。

作为新馆的处女展,如何以一种精神的力量和文化的分量,撑起这一座现代化的钢筋水泥大厦呢?

什么是湖南或者长沙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

换句话说,湖南或者长沙有什么是最值得展示给世人的?

当然是湖湘文化,尤其是作为湖湘文化内核和灵魂的湖湘学派。

它们是道,是学术和思想,如何展示?

人能弘道。湖湘文化培育了那么多的英才,这一代一代的湖湘英才又弘扬光大了湖湘文化。但人皆作古,功绩载于青史,如何展示?

真的要感谢中国文化,它设计了一种“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模式,一个合格的中国文人,必须多多少少按“三不朽”模式实践自己的人生,而其中的“立言”虽居第三,但对于文人却是其本来之事。“立言”基于书写,在那个个人之间信息交流几乎基于手书的年代,写一手漂亮的字(中国管这个叫“书法”,以示庄重),对于文人既是基本要求也是终生追求。所以,合格的中国文人,都会留下用毛笔书写的大大小小的汉字,它们有些是文稿,有些是信札,有些是便笺,有些是卷轴,有些是中堂,有些是对联,有些是屏幛,有些是题匾。如果人够有名气,就会片纸如拱璧,被人珍藏;运气足够好的话,在历史劫波中躲过兵火水虫,就会传世耀世,虽百年千载,精神永不磨灭,携其生命信息,穿透历史时空,与一切有缘者渊默对视,莫逆于心。

于是确定,选100件近代湖南名人的书法,作为长沙市博物馆新馆的首展。它们是文,也是字;是思想,也是感情;是性灵,也是艺术。它们就是他们,“书者如也,如其人也。”湖湘文化的创造者、传习者、弘光者,以他们立言之字,立于今人之前。

这100件书法作品,分藏于湖南省博物馆、湖南图书馆、长沙市博物馆和谭国斌当代艺术博物馆。

作者从王夫之到沈从文,时间跨度300年。作者身分,有国家重臣、封疆大吏,著名革命家、学者、教育家,僧人,职业书画家。其中,职业书画家寥寥无几,这同其他省份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

湖南士人立身于世,首重功业。经世致用之余,文章道德而外,乃游于艺。故丹青书法,确为余事,鲜有以此引类连朋、啸咏林下而成地域性文化现象者。明清以降,湘江沿岸,没有形成大的商业消费城市,也就无法如淮扬、苏杭、金陵、上海那样麋集大批职业书画家。因此,三湘士人,从小即以博取功名为人生目标。做一个纯粹的文人,甚或一个纯粹的艺术家,玩味性灵趣味,并发而为诗文,或寄情于笔墨,对于湖南人来说,确实有些奢侈。不惟奢侈,而且可能有道德上的瑕疵,并不见容于湖湘理学。

湖湘学派是南宋时期的著名理学派别,其开创者胡安国、胡宏父子,建炎三年冬避战乱来到湖南湘潭,隐居在碧泉并以住宅为书堂,著述《春秋传》并教授子弟生徒,造就了湖南地区崇尚理学的文化风气。

胡安国极力宣传的“春秋大义”,就是强调华夷之辨,在士大夫中灌输华夏文明和汉文化的优越感,培育与强化汉族士大夫的民族意识、文化自信;另一方面,就是维护君臣纲常,培养士大夫对国家社稷和君主的忠诚。应该说,近代中国爱国主义思想中的民族意识、文化自信和君国忠诚,就是从南宋理学开始揭橥并逐渐确立的。而胡安国创立的湖湘学派,无疑是这一思想潮流的最早推动者和实践者。

侧身独立 对联 何绍基

胡安国在湘八年,去世后其子胡宏继续主持湖湘学派,他把胡安国所设定的“春秋大义”定为湖湘学派的家法,同时将经世济用提升到新的高度,并把对外强调经世济用和对内强调心性修养当成学者最重要的为学功夫来对待,培养了一大批杰出的弟子。这种内外功夫的并重,就是在新形势下对儒家“内圣外王”理想的贯彻实践,也是湖湘学派的最基本的特色,它将深刻影响湖湘近千年的历史。由于胡安国在南岳衡山“买山结庐”,建“衡山文定书堂”,即有名的“春秋楼”,所以,后人将安国先生的“春秋大义”喻之为“衡山正气”。

“衡山正气”又由胡宏两大弟子张栻和彪居正带到岳麓书院。

湖湘学派的思想和工夫培育出来的“衡山正气”,于岳麓书院开出血红的花朵。在南宋面临被元军覆灭的危险情势下,岳麓书院诸生纷纷投笔从戎,奋勇投身于长沙保卫战,“十亡其九”,谱写了一曲为国捐躯和为信念赴死的人生壮歌。这种平素坚持身心修养、强调经世济用,并将这种内外修养工夫与捍卫国家主权和保卫民族文化尊严联系起来的士夫人格和行为,在后来的平定太平天国和捻军之乱、收复新疆、甲午海战,以及自强运动、维新运动、辛亥革命、护国战争、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来,被中共领袖新文化运动总司令陈独秀誉为“湖南人的精神”。

英雄独立图题字 曾国藩

英雄独立图 国画 蒋廷锡

这100件书法作品,应当能体现这种湖湘士气,或者称湖南人的精神。

在选择作品的过程中,我蓦然发现了何绍基的一幅行书七言联:“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反复涵咏这两句诗,仿佛看到了自屈原、贾谊,一直到王夫之、魏源、谭嗣同、黄兴、蔡锷、毛泽东的身影。革命党人杨毓麟在其《新湖南》中说到这些“奋然自异”的湘人时,说他们是“无所依傍,浩然独存,不知宇宙之圻埒,何论世法。”为什么会这样?曰:“独立之根性使然也。”

古今士子好像只要一站在湖湘的土地上,就莫名地涌出一种独立苍茫的感觉。比如南宋理学家朱熹,他千里迢迢从武夷山来到长沙,找岳麓书院山长张栻进行学术辩论。紧张的学术论战之余,俩人游山玩水,朱熹写出这样的诗句:“泛舟长沙渚,振策湘山岑。烟云渺变化,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寄言尘中客,莽苍谁能寻?”你看,朱熹这八句诗,好像是提前700年对何绍基的对联作了一番解读。无论是登上岳麓山巅,还是泛舟橘子洲头,侧身于天地之间,感受宇宙无比高深。这种时刻,人的渺小,会让人感到无比的孤独,这种孤独会让人从文化历史深处去寻觅精神的原点,呼唤灵魂的伴侣。只有胸怀壮志的士子,才会怀想远古的圣贤,也只有怀着一颗忧患元元的高尚的心,才配称为君子。莽莽苍苍的大千世界,哪里去寻找这样的人?

独立苍茫的感觉,是很有一些道德上的清高、哲学上的深邃和人生上的使命感的。屈原放逐沅湘之间,独立苍茫,“怀质抱清,独无匹兮”“定心广志,余何惧兮”(《怀沙》)。贾谊俟罪长沙,独立苍茫,“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吊屈原赋》)。谭嗣同游湘江,独立苍茫,“天地莽空阔,飘然此一舟”(《湘水》)。黄兴在鱼龙寂寂猿鹤依依的夜晚,“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回湘感怀》)。蔡锷戎装驱马岳麓山巅,独立苍茫,慷慨而歌:“苍苍云树直参天,万水千山拜眼前。环顾中原谁是主?从容骑马上峰巅。”蔡和森于海轮上回望神州,独立苍茫,“大陆龙蛇起,乾坤一少年”“匡复有吾在,与人撑时艰”(《少年行》)。毛泽东少年风华,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霜天寒秋,独立苍茫,“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沁园春·长沙》)。

宋论手稿(节选二) 38.3cm×18cm×8 书法 王夫之

何以湖南士人拥有这样一种群体的性格?他们总爱把自己预置于宏大的宇宙情境之中,渺小的个人空无依傍,遂生出巨大的孤独感,然后浩然正气沛然而出,充塞天地之间,舍我其谁的豪情顿时化作担当牺牲的勇气。他们的思想必定从天地寥廓的邈远之道入手,把入世义务和个人责任的终极根据同此苍茫宇宙之大道联系起来,赋予一个永恒的意义,思入风云,道通天地,士人在家国世界安邦济世的行为,一定要有一个宏大的宇宙情境的背景,于历史,于文化,能够思接千载,与古为徒,而又能幽情独往,低回吟哦。这样的话,湖南士人无论是立志、励志还是酬志,都会习惯性地先把自己放在一个同家国世界的中心有一定距离的江湖世界,独立苍茫,寻找终极意义,在巨大的孤独感中养吾浩然之气,然后以比任何人都敢于担当的勇气和牺牲精神走向他与家国世界的斗争,在那里不仅完成经世的事功,而且完成完美的人格。在经世致用中完成心性修养,在“外王”中实现“内圣”,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学境界,让湖南人痴迷。

所以,“独立苍茫”,就无可质疑地成了湖南近代名人书法展的标题。

宋论手稿(节选一) 38.3cm×18cm×8 书法 王夫之

观众朋友如果细加阅读,不难发现这种苍茫独立的意绪,常常不经意便流露于这些湖湘近代名人的笔墨楮素之间。

之所以选择湖南省博物馆珍藏的王夫之《宋论手稿》作为首篇,是因为这件作品,使我们能在300多年之后,透过污损发黄的纸张,看到一位伟大的作者,在抗清失败之后,如何伏处深山瑶洞40年,以其坚贞刻苦之身,发愤著书,以存华夏文脉的苦心孤诣。这位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学识渊博,著述宏富,对天文、历法、数学、地理学都有所研究,尤精于经

学、史学、文学。所著书52种,皆楷书手录,雍雍穆穆见儒者之象。这篇《宋论·光宗》,纸有残损,以行草书写成,每页12行,每行42字左右,间有增删修改,然不损其整肃畅达。其字出入于二王,流利娟秀而骨气洞达。观其行文,字字相衔,笔笔相应,想见其灯下疾书,文思泉涌之态;而用笔之抑扬顿挫,欹侧多姿,又想见其于种族之戚、家国之痛,朝愁暮思、呻吟呜咽的万般无奈与孤愤。王夫之的遗书,一直是禁书,康熙年间其子曾刊刻十余种,旋遭查禁毁版,直到100多年后,道光年间,才由新化学者邓显鹤先后汇刻为《船山遗书》,对湖南经世派的士人产生深刻影响,他们从王夫之的著作中吸取到为学、处世、治军、施政等方面的思想资料。章士钊甚至说,“船山之史学宏论精义,可以振起吾国之国魂者极多。”他还意味深长地说:“果也!辛亥革命以前,船山之说大振,不数年而清室以亡。”可见船山学说对湖南士人的影响之深远,从经世派到维新派再到革命派,无不笃信之。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著作、伟大的人格,无不产生于巨大的孤独之中。独立苍茫,孤愤疾书,才有伟大的王夫之。

楷书 魏 源

独立苍茫,会产生美感,这美感有时会通过某些奇特的意象表达出来。如郭嵩焘书七言联:“排空峭石坐银筍,过雨奇峰挂赤霞。”郭嵩焘就是他那个时代的“排空峭石”和“过雨奇峰”。他是近代中国较早且坚定地主张对外开放的政治家,也是博采东西、有独到见解的思想家,他的对外开放思想开拓了近代思想的先河,他第一个打破世俗偏见,主张在中国建立外语学校,让中国了解世界;他第一个走出国门,担任驻外公使,让中国走进国际社会;他第一个突破传统的文化藩篱,从世界的角度认识和审视中国。他强烈反对封建士大夫“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来欺骗自己”,反对“东方一隅为中国,余皆夷狄”的“天朝一国”的观念,他主张实事求是的承认中国落后于西方,应从经济、政治、文化上全面学习西方。他的对外开放思想触怒了顽固不化的封建势力而为清议所抨击。这幅七言对联,何尝不是他面对当时官场的一种自况?郭嵩焘的书法,时人评论为“典重矜严,醇然儒者”。从这幅对联可以看出,这种宠辱不惊的风范。而其弟郭崑焘所书行书屏,又何尝不是在为其兄鸣冤叫屈,打气鼓劲?“为人臣者,莫难于任怨。不能任天下之怨,不能成天下之事。”接下来引孔子、《易经》和董仲舒的话,说明“变通损益与时宜之”是圣人教诲,但中国政治却因宋代王安石变法失败而招致了中国官场相率循默的保守传统,以致士大夫“坐视天下之坏而不敢为”。最后,他浩然长叹:“斯时也,毅然敢任怨而不惧者,其亦难乎?”12行208字,一气呵成,痛快淋漓,以屏书这种艺术形式浇胸中之块垒,为兄嵩焘及一切变革变法者而呼,在中国书法史上也是难得一见的作品,文词义理书法皆佳。

排空过雨联 郭嵩焘

所选100幅书法作品的作者,多为国家重臣、封疆大吏,其中有些是湘军著名将帅。

湘军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一个传奇。以岳麓书院学生为核心的湖湘理学的书生们,把太平天国之乱当作了贯彻湖湘学派“春秋大义”的家法,实践经世致用的心性修养的为学工夫的最佳考场。对于他们“赫然奋怒以卫吾道”的文化信念,“屡败屡战”的顽强战斗精神,“扎硬寨,打死仗”的蛮狠斗志,以及“忠义血性”的治军思想,人们已经知道很多故事。但是,国人也许会忘记,湘军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有文化的军队,第一支由士人和乡绅领兵打仗的军队,第一支为捍卫孔孟礼教的信仰而战的军队。他们的统帅,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曾国荃、刘长佑、杨昌浚、劳崇光、李元度,个个学富五车,通经习史,能治军,能理政。军政之暇,吟诗作赋,相与唱和,亦为常事。搦管而书,或为简札,互通款曲,殷情慰问;或为卷轴,言志抒怀,惕励警策。又因位及人臣,求书者众夥,故所书对联量最多,“赋诗健笔挟风雨,投钓幽情渺水云”。左宗棠手书的这幅七言行书联,恰当地表达了湘军统帅们临池纵笔时愉悦惬意的心情,也是他们乐此不疲的真实原因: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恢复书生本性,在文辞笔墨中陶醉一时,忘却不堪收拾的国势。

湖南人爱写对联,也会写对联。对联是一种非常有趣且特别的中国书法艺术形式。上下联的文字,须巧妙利用汉字音和义的对偶性,对仗要工更要活,上下联的意义要能递进、补充。致仕后担任岳麓书院山长长达27年的罗典,所撰写的行书八言联:“绚采腾辉珠玉发椟,吐芳扬烈椒桂迎风”,对仗极其工整,一看就是一位以教书育人为己任的老学者所书,那种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喜悦心情表露无遗,尤其是“椒桂迎风”四字,真有意气风发、吐芳扬烈之慨。

楷书联 胡林翼

行楷横幅 曾国藩

十年少日 对联 曾国藩

胡林翼是湘军集团核心人物,曾举荐左宗棠、李鸿章等。他有极好的家庭背景,其父胡达源是嘉庆二十四年进士,以文学著称,致仕归家后主讲城南书院,对子弟的教育循循善诱,扶持正学,所书行书七言联“观书时自得新解,作事便应同古人”,书风温文尔雅,文意亲切平和,晤对时如沐春风。作为胡达源的儿子、陶澍的女婿,胡林翼的书法就自有规矩,书写的八言对联“笔写蕉窗钟王点画,词挥雪案班马文章”,很好地点明了他的教育基础和自幼治学的工夫。他的书法来自钟王,又受到馆阁体的影响,应该说是当时最流行的官方书风。

说到湘军集团,当然要说到其两位领袖人物,曾国藩和左宗棠。

毛泽东1917年8月23日在与黎锦熙论学的长信中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他还在《讲堂录》中对历史上的大人物,也就是圣贤和豪杰作过比较分析。他认为那些影响历史的大人物确实可以分为两种类型:“有办事之人,有传教之人。”前者是豪杰,后者是圣贤。毛泽东还引用王船山的话:“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他进一步引申:“圣贤德业俱全者;豪杰欠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拿翁(破仑)是也,而非圣贤。”“帝王,一代帝王;圣贤,百代帝王。”(以上所引皆见《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那么,谁又有资格既是圣贤又是豪杰呢?《讲堂录》明确把曾国藩称为“传教而兼办事之人”,这是一种合内圣与外王于一体的境界,曾国藩就是一个达到了这种“内圣外王”境界而兼圣贤与豪杰之完人。所谓圣贤,在毛泽东看来是能“传教之人”,也就是有思想有主义有理论的人,对世界和人心有设计与规划之人,也就是哲学家、思想家,用毛泽东的话说,是“有本源”之人,“能动天下之心者,当具有大本大源。”(引书同上)

风满云晴 对联 曾国荃

曾国藩是湖湘理学重要的代表人物,一生以理学家自居,进德、修业,诗文、作字,一切皆以张扬“道学”经理人伦风化为己任。这种理学家的道德理性贯彻到他人生事业的所有方面,包括用这种道德理性来把持其诗文的写作,甚至把持其书法的写作。他鄙弃“以诗人自了者”,当然更鄙弃“以书家自了者”,这同有清一代士大夫多以沦为“诗人”“文人”为人生第二义的理学取向相吻合,而湖南士大夫更甚,曾国藩尤甚。

行书四条屏 彭玉麟

面对乾隆以后萎靡、涣散、迟暮的文化气氛,曾国藩拈出“倔强不驯”“峥嵘”“傲兀”“如火如荼”“喷薄”“吞吐”“古茂”“笃厚”“雄奇”“峻洁”等一系列美学概念,显示出其经理天纲人伦的胸襟视野气魄之大,他的努力对于文化艺术上的“道咸中兴”起了相当大的影响。这影响,首先就表现在湘军集团中兴将帅的书法之上,并持续发酵,一直影响到今日湖湘书画的主流面目。

曾国藩自己的书法,可以用“倔强不驯”“傲兀”和“峻洁”来形容。湖南省博物馆藏曾国藩《行楷书轴》,曾氏特意写了一篇短文,来申说他对韩愈的景仰:“韩公雄视百代,其过人全在傲兀二字。”长沙博物馆藏曾国藩《行楷书团扇面》,则精心抄录了一段廉政小故事,其中“洁如冰壶,刚简有智”八字,不仅是对清官唐公的褒誉,也可以看作是曾国藩书法风格的一种写照。峻洁、刚简有余,情韵、趣味不足,这样,曾国藩所追求的“古文四象”(气势、识度、情韵、趣味),就失了一半。儒家,包括宋明理学所要求的“活泼泼的”生命景象,由于曾国藩的理学“超我”过于自觉和强大,反倒被扼杀了许多生机,甚至有人讥评曾国藩字“过俭”“过廉”。

倒是他的九弟曾国荃,在那个文学影视作品中被塑造成只知杀人的莽夫,一笔好书法着实令人大跌眼镜。他的字没有乃兄的“峻”和“刚”,却有雍容富贵之气。显然,沅浦胸中没有横亘一个圣贤的道德超我,不像涤生那样,事事惕励忧勤,所以,沅浦之字,有一种欢娱平淡之态,心事没有哥哥重,与涤生字的“俭廉”相比,沅浦字“富贵”。兄弟二人于许多方面,好像都形成互补。

左宗棠善书,尤其是其篆书,严谨而宽绰,人称“左篆”。《古文节录篆书八屏》,大字如拳,抄《昭明文选·为宋公修张良庙教》述张子房为帝师定汉,功比伊望,而今却灵庙荒顿,遗像陈昧,抚迹怀人,让人永叹。这是一篇文辞古奥、感情深沉的古文。左宗棠自比张良,其谋略功业确实可比张良,故此篇篆书,以五尺八屏之巨幅,洋洋洒洒写来,气定神闲,恭谨严肃却又开张洒脱,俊逸优游;虽事远而文古,但古今英雄惺惺相惜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可以看作两千年后,一位“大拯横流,参轨伊望”的大英雄,对两千年前那位“蔚为帝师,夷项定汉”的大英雄的深沉凭吊。而大英雄生前的轰轰烈烈与身后的寂寞荒凉,亦让人徒生感伤。

左宗棠的行书,表面看来,瘦硬峭劲,实则吞吐纵横。其字从颜真卿来,有正大气象;受何子贞影响,略参散淡宽和之姿;又结合了篆书的筋劲圆润,却于撇捺处作纵横吞吐之势,显自家本来面目,其开阖气象是湘军将帅中最阔大的,拿得起,放得下,打得开,收得拢,确有收放自如刚柔并济的大将器局,其风神恰如其七言行书联所言:“沧海六鳌瞻气象,青天一鹗见精神。”左宗棠追求的事功和书法,要的就是这样的气象和精神。

创建湘军水师,后官至兵部尚书的彭玉麟,是个奇男子,也是个多情豪杰,从其常钤印语可窥见其铁骨柔情:“伤心人别有怀抱”“一生知己是梅花”。彭氏善画梅,老干繁枝,鳞鳞万玉;书法奇峭,头角峥嵘,顿挫有力。自况性情褊急,多忧愤,常咯血,五十岁后精神衰惫,百病丛生,勉支病体,宵衣旰食,操劳军国大事。此次展出彭玉麟致左宗棠、俞樾、仲远诸人信札数十通,内容多为军旅之事。悬念西征之师,击柝长江之上,抱病戎行,鞠躬尽瘁,一代老臣为国尽忠的形象,跃然于红红绿绿的信笺之上,读来如睹斯人于江风皓月中秉烛疾书的大将风神,只是斯人独憔悴,读之倍伤心。

篆书四条屏 左宗棠

凌波仙子 水墨纸本 彭玉麟

这次展出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是书信。中国书法史上几件不朽之作,都是书信。“书者如也,如其人也”“书者舒也,舒怀抱也”。这些关于书法美学的观点,在不经意写下的信札中,表现最切当。如刘长佑《复郭嵩焘信札之一》。刘长佑是一位主张加强边防、支持刘永福援越抗法的封疆大吏。信札写于其抱病回归原籍新宁后。前半部分告诉老友自己的闲居生活,后笔锋一转,在下半部分,对弥月不雨、谷价顿高导致民情狼顾、饥驱为盗的世道发出一代老臣的“贾生长叹”。其文沉重,其书从魏碑和颜体化出,更增其心事苍茫剞劂。又《谭嗣同遗墨集》五通。前两通,应是参与变法前随父前往陕甘途中写给伯父伯母的请安帖,恭敬的楷书,确实看不出一个任侠豪杰的真面目。后三通信札,写于戊戌政变后关押于南所头监之时,行书写就,行笔迅急而不慌乱,但提按顿挫,却见心事微茫,既有赴死的慷慨,又有恋生的希冀;其点划披拂,陡见一代豪杰任侠之气窜行于字里行间,一腔精忠报国之志抑塞难发,抚之不胜唏嘘。

有些书画家的作品间有数十年的时间跨度,这就有可能使我们看到一个重要历史人物的成长过程。最典型的莫过于毛泽东。这次展出的毛泽东的书法,其中有其中学时代用楷书抄录的《离骚经》,用楷书写的《商鞅徙木立信论》。早年的毛泽东,楷书写得犹如雕版,可见其学书的最初门径非帖非碑而是坊间的雕版书。但是,在青少年的楷书和中晚年的草书间,我们还是看到了某种共通性,那就是瘦硬峭锐。毛泽东的字,结体偏于瘦长,行笔爽利,这在其青少年时代,即现端倪。中年以后,学怀素草书,从刻板拘谨,一变而为摇曳多姿,至晚年出神入化,不可方物。明清以来,湘人书法,崇尚典重矜严,毛书却另辟蹊径,笔走龙蛇,驱雷掣电,以狂草大写,极尽革命家的浪漫情怀。由毛书的变化,我们知道,一个人的书法境界,是他的人生境界的折射。中晚年毛书的无法而法,小大由之,纵任无方,自由出入,足见其对自我的高度自信。

这次展出的近代湖南名人书法,大多写于其人生鼎盛之时,他们操近现代中国命运之权,立于近现代中国事功之巅,几乎人人为豪杰,发而为书,无不如宋教仁手书联语所云:“雷霆走精锐,冰雪瀞聪明。”这些湘人,智商情商都很高,加上身处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时代,成为时代弄潮儿,那股冰雪聪明,就化为了雷霆精锐,鼓荡历史风云。即便在风云过后的今日,我们在展厅中似乎仍能听到隐隐雷霆之声。

虽然说,对湘人而言,书法只是“立言”的“余事”,但湘人还是极其重视对书法美学的探讨和对书法技巧的钻研的。他们经常抄录古人论书法的言论,也常在通信中教导子弟好好习字。因此,一门之中,一家之内,出好几位书法家,在湘人中并不罕见,而且是一种地域文化现象。如益阳胡达源、胡林翼父子;湘乡曾氏一门:曾国藩、曾国璜、曾国荃、曾纪泽;湘阴郭嵩焘、郭崑焘兄弟;道州何氏一门数代书家:何凌汉、何绍基、何绍业、何绍祺、何绍京、何维朴;茶陵谭家:谭钟麟、谭延闿、谭泽闿;湘潭杨度、杨钧昆仲,等等。

在这些家族书法群体中,道州何氏格外突出。道州位于湖南南部、潇水中游,是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的故里,有着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何凌汉是具有正统儒家思想的人物,“一生持敬,言笑无苟,出入有律。”(何绍基《先考文安公家奠文》)。他哪怕是匆匆作字,也“必裁划正坐而后书”。虽官至户部尚书,然对子弟“家范严肃称于时”。对诸子的书法教育都从唐碑入手,所以何绍基兄弟四人书法皆从颜鲁公。

何绍基的仕途远不如父亲腾达,在四川学政任上因勇于任事,不避权贵,遇事据实直陈,敢于向皇帝揭露社会丑陋现实而招致罢官,从此绝意仕途而专心学问和书画,讲学书院,主持书局,终老于文教事业。

何绍基是一名修养全面的书家,深为时人推重:“于学无所不窥,博涉群书,于六经、子、史,皆有著述;尤精小学,旁及碑版文字,凡历朝掌故,无不了然于心。”(林昌彝《何绍基小传》)作为一名书家,何绍基的文字学功底相当深厚,对《说文》作过订正。当时金石学刚开始成为一门显学,何绍基追随老师阮元,于金石考证上成就斐然。到清代中晚期,金石文字的书法价值逐渐为人们所接受并成为时尚,何绍基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时代书风的转向,在金石考证的同时,发凡金石文字的书法美,提倡崇碑的书学思想,成为“道咸中兴”文艺复兴的书法巨擘。

行书联 陶澍

篆书四屏 何绍基

何绍基的书法观,跟湖湘理学是一脉相通的。他认为书法不应只是作为一种技艺来看待,而是有大根巨(据)在,和性、道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说:“竖起脊梁,立定脚跟,书虽一艺,与性、道通,固自有大根巨(据)在。”

何绍基的书法,给人最突出的印象莫过于其独特的执笔了。他从李广“猿臂善射”法中悟出了“回腕高悬”的执笔方法,虎口向上,掌心向胸,五指对胸,指端执管,肘腕俱悬,整个右肢回环,如挽弓张弦之状。这种笨拙的执笔方法,必须“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约不及半,汗浃衣襦”。所以他是故意地用这种身体很费劲很别扭的执笔姿势,让理性不能充分地控制笔的运动,从而达到书法稚拙而活泼的效果。这种回腕高悬的执笔法能增强笔锋与纸面的磨擦力,使线条更显逆、涩,起笔易于形成藏势,收笔便于上挑以形成雁尾的效果,而这又都与其心仪的篆分遗意的书法审美观是相辅相成的。

何绍基的书法对湘人的影响是深远而巨大的。谭延闿在写给其弟谭泽闿的信中说道:“何贞老云悬臂乃能破空下笔,须求杀纸;写字亦如做人,要把脊梁竖起。破空杀纸四字最宜注意。古人有云:下笔千钧,离纸一寸。非千钧不杀纸,非一寸不破空。知此二者自进矣。”

袖里签题联 谭泽闿

脊梁竖起,当然要有筋骨,做人写字都是一样。湘人书法尚筋骨。为说明这一点,特引陶澍论书的行书册中数语以证之。陶澍是湘人中最早做到封疆大吏的,对清代湖南士子影响甚巨,他著文赋诗,造诣不浅,且书画皆长。时人论其书近北碑,其实是学赵孟頫。赵孟頫的字,自被李桢伯斥为奴书后,便争议蜂起,贬损的人很多。我们来读几则陶澍的议论:“赵文敏为人少骨力,故字无雄浑之气,喜避难尔。需参以张从申、徐季海方可。季海筋立骨中,晚年有一种如渴骥奔泉之势,老极,所以点而不俗。张书古甚,拙处人不知其妙。”陶澍认为赵字:“其立论欲使字形流美,又功夫过于天姿,于古人萧散廉断处,微为不足耳。”赵字的根本问题是避难从易,而湖南人恰恰不避难,不从易,用湖南土话说,就是霸得蛮。所以,用霸得蛮的精神,来写赵字,细筋入骨而萧散廉断,又何惧赵字之流美乎?观陶澍行书轴,有赵松雪之韵,但筋立骨中,用笔绝劲,还是湘人风骨。这次展览中的几件学者文人书法,如王闿运、黄自元、王先谦、张百熙、郑家溉、章士钊、郑沅、沈从文的书法,除了书卷气,无不细筋入骨,萧散廉断,筋立骨中,绝劲傲兀,绝无半丝文弱气息掺和其中。

湘人书画,表现出只有湖湘文化才有的王霸之气。明清以来湘人书法,大都出入于碑帖之间,从王帖筑基,及长,必溯碑学,皆以颜真卿为鹄的,崇尚气势的雄伟腴美,字形端正,行笔硬朗。如杨度之弟杨钧行书轴《旧作七言律诗》,骨壮气雄,外方内圆,有一股强自按捺的英雄气鼓荡字里行间。湖南很多人善榜书,尤工擘窠书,在表现出湘人勇于任事、敢于担当、独立苍茫、舍我其谁的气概。如曾任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的谭延闿,擘窠榜书就写得大气磅礴。这次展出的“天生材器必有用,胸次诗书要不忘”和“孤帆南逝如飞鸟,引手东来一钓鳌”两联,取法颜真卿、钱沣和翁同龢,但开张气势更壮,横平竖直,脊梁挺起,破空杀纸,立定脚跟,给人老成持重、宽博雍穆之感。谭延闿的书法名重一时,求写对联的人踏破门槛,不只是因为他的光绪进士、辛亥督军、北伐军长、民国主席这样显赫的身分,确实也是因为他的字有文武张弛的恢廓气象,正大雍和,有大生机蕴藏于点画架构之中。这样的生气,同样勃郁回荡在他的弟弟谭泽闿的书法之中。曾熙、熊希龄、齐白石的字,都有这么一股生气贯注。这股生气,有书生之文气,但更多的,确实是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曾农髯、齐白石一生布衣,也挥不去这股王霸之气。

黄兴善诗文,亦工画,书学颜真卿、北碑,所作行书,刚健秀雅,颇为识者所重。他的《挽刘道一行书轴》,是一篇英雄哭英雄、生死见交情的泣血文字:“英雄无命哭刘郎,惨澹中原侠骨香。我未吞胡恢汉业,君先悬首看吴荒。啾啾赤子天何意,猎猎黄旌日有光。眼底人才思国士,万方多难立苍茫。”又是一次“独立苍茫自咏诗”!其《行书七言联》:“伏海潜龙思隐德,盘空鸷鸟想雄姿”,语词与书法俱壮。哪怕写一行字:“一杯径到天地外”,饮酒的气概,也是“侧身天地,独立苍茫”。这种基于对生命大沉痛、大悲怆深切体认之上的对世道人心的大承担、大拯救的无限责任意识,自王夫之以来,便成为湖湘士人的宿命。这种宿命意识,必然从最容易流泻出真性情的书法文字中显现出来,也必然产生一种力量,引导着湖湘士人去学习、崇尚某种带有英雄主义气质的书风,几百年下来,竟然形成一种强大的、无形的地域性文化选择与美学追求。

作为“独立苍茫——湖南近代名人书法展”的压轴作品:赤崖之上,一只黑翎白雕侧身天地,独立苍茫,神情颇显落寞。是英雄迟暮还是天下无事?曾国藩为题五字诗塘于其上:“英雄独立图”。

这100幅作品的作者,不管其生前功业如何,是文是武;也无论其身后毁誉如何,是圣是魔,他们都是湖南人的英雄。

英雄归来,唤我湘灵。

2015年10月3日于北京

快日寒泉 行书联 何维朴

世事清时 行楷书联 王闿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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