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
2016-05-19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我极少有机会使用“爸爸”这个称呼。发这个音很不自然,有时要想一想,才能顺畅地吐出天底下这个美好的词汇。
4岁时,我初次看见生父。因为外祖父被打成“地主”,在部队当军官的生父担心毁了前程,便提出了离婚。母亲带我去,是为了说服他,让他看在孩子份儿上,打消那个念头。正值“文革”高潮时期,铁路中断,火车在中途又遭遇风暴,几乎被掀翻,三天三夜才走到乌鲁木齐。我们乘直升飞机飞到克拉玛依。生父在蚂蚁似的运油车围拢的地方驻扎,他吐出一个个烟圈,母亲一直在哭泣。其他的我都没有印象了。
回到汤家村,母亲常常痛哭不已。外祖母外祖父发疯似的为母亲找出路。
母亲曾经想留在汤家村,把我和妹妹拉扯成人,爷爷也愿意留我们。但一天中午,生父指使族人抬走了缝纫机,母亲知道这是驱赶自己。
改嫁后,我们就跟汤家村断了联系。母亲怕继父不高兴。
在我13岁的时候,继父花800块钱为我订了亲。那个时候,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结出恶果:女子紧俏。好女子都被吃国家饭的占了,或出身不好或家境差的,只好到甘肃、四川买媳妇。母亲担心的,他都做得让她放心。我们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相处,他是因为母亲而供养我,我是因为母亲而敬重他。
读高中时,一个周末回家,母亲悄悄跟我说,“那个人来了。”我知道她说的是生父。“他和他那个丑婆娘一块儿来了,说是要供你念书。”不等我说话,母亲又自语道:“我为娃眼泪淌了一脸盆,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他想下山摘桃子?”
我很想见见生父,想看看他的模样。但我不能说。
大学二年级寒假回家,母亲说,爷爷死了,汤家村有人要给我打电报,被她拒绝了。站在继父新盖的三层楼楼顶上,往东北方向看去,就能看见爷爷安埋的地方。我内心很不安,但又无法跟人诉说,只好朝着那个方位默哀片刻。
生父的行踪,我是从别人那儿知道的。听说他转业后回到宝鸡,做了摄影记者。他经常回汤家村,拿相机为人照相。
我在二十五六岁那会儿,突然梦见了生父。事实上,在漫长的青年时代,他曾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由于形象模糊,梦醒即忘。这次不同,我穿过大水包围的城市,来到他家,屋里摆满鲜花,年迈的他和妻子起身迎接我,我沉醉在即将拥抱在一起的幻觉里……突然,他不见了,我发现自己来到一户陌生人家里,便赶忙逃走了。这个梦让我洞悉了自己内心的秘密:在心里已经原谅了他。
在我32岁时,来京出差的一个中学同学说,你生父想见你。我愣了片刻,随即回绝了——感觉心里还没有准备好。
在我42岁时,我们在宝鸡见面了。
他头戴鸭舌帽,拄一根拐杖,文弱,多虑。我没有扑上去的冲动,很难把他和自己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我们对坐在桌子两旁,他说了一句便失声痛哭:“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母亲,你和你妹妹。”我知道他压抑了一生,需要宣泄郁积于心的愧疚,当他解释自己不得不离婚的理由时,我制止了他:我理解你的选择,换作我,也会那样做,那是一个逼人丧失人性的岁月。
他说:我们太相像了,敏感,多思,不巴结权贵。前二者或许对,后一点则未必。
春节里,我和父母闲坐,母亲突然生硬地问道:“听说你去看他了?”我一惊,莫非是继父听到风声,指使母亲询问。我只能坚决地否认。见我很坚决,继父表情舒展了,母亲轻松地说:“没见就好。”
见面后不久,生父打电话让我为他找一家出版社,他想把自己有关西部主题的摄影作品印出来,我答应帮他问问。过了些日子,电话再打回去,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春节回家,母亲说,“他走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母亲问我:“那边没人跟你说?”
生父走了,带走了所有的恩怨和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见面前,他曾在电话里问牵线的老同学:他在北京混得怎么样?现在是多大的官?言下之意,我若无官无职,他就不见了。老同学生气地挂了电话,他又打过来,表示同意见面。
他还向老同学提出,让我给他买一个佳能照相机镜头,老同学很不高兴,生父却说:“他是我儿啊!”
“你毕竟没有养人家啊!现在不好要东西吧?”
闻此言,继父方作罢。
他还给一个疑似我工作单位的地方打电话,想证实我是否在那儿上班。
听到这样的情节,我的心就更平静了。从此以后,我的梦里就再没有出现过那张文弱、多虑的面孔。
生父死了,我只有继父了。我呼他为爹。这个世界上跟父亲一词对应的,就是这个爹了。
安息吧,生父。
安息吧,母亲。
愿你们的在天之灵对今生释怀,罪不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