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2016-05-16苏畅
苏畅
大树已经很老了。
说这话的老人们,其实也是听着他们上一辈的人说的,仿佛这句话是铭刻了一个时代的记忆。过去上百年的时间,人们相聚在这棵巨大的树下,迎着落霞或明月,抬起头,凝望那片支撑起整块苍穹的叶海,像是惊叹,像是叹息,也像是老朋友间平淡无奇的问候,更像是一句轻轻的梦呓:
“大树已经很老了。”
不知从多少年前起,这棵大树就一直屹立在这儿,默默无声,像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安静地看着他身边的人们成长又老去,出生又死亡。那真是一棵大树,无数树根似乎盘踞了好几里,走在四周,眼睛看到的小疙瘩,准是它的须发。成年人看了也会讶异它的树干足够让好几个孩子手牵手才能围住,泛着灰褐色的树皮坚硬得不像一个老人松弛的皮肤。它翠青的绿意从天空的中心烟花一样炸开,宛如碧色的海潮向着四周漾开,烟花散开的时候,有几片花瓣从海洋里垂落下来,像是游弋的鱼群对地面的渴望,然而即使是最灵活的孩子,也无法握着它的手——它太高了,仿佛承载着天宫的那朵云彩。大人们对孩童说,如果爬上去就会顺着树枝永远地升向天空,再也不能回来。
它生长出的是常青的树叶,于是一年四季都是他的春天。不过每天都会掉下叶子来,飘飘然从头顶飞落,途经无数被切割的细碎光线,路过一万场同胞们的送别,无声无息地躺倒在地面上,仰望父亲的伟岸,然后慢慢沉睡在泥土里。
夏天的时候,鸟儿鸣叫着跳跃在树枝间,窸窸窣窣的,老人们在清晨围聚在树下,摇着蒲扇,享受大树赐予的阴凉。那是有别于外面阳光泛滥的另一个空间。而孩子们保持着对大树的好奇和尊敬,老人们走后就是他们的娱乐场。大树下的一小块泥土被开辟出来作为战场,五色的弹珠曾在这里穿越过虬结的树根相互碰撞,自制的木陀螺旋转着卷起一股小小的旋风。到了晚上,老人和小孩一起来到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们大多是在说这家那家的家常,有时候也谈论从古至今的事情——围在爷爷们身边的孩子听不懂,于是他们也讲神话,讲故事。精卫填海呀,愚公移山呀,河流为什么要向东流呀,为什么要过年呀……孩子们眨着星星眼,为自己不小心接触到了大人的世界而高兴。有时风起了,整片树海在风中摇动,天空洒下的所有光芒也在摇动,海浪在天空一层一层荡开,暗青的波纹一直蔓延到天边。每一片树叶都陶醉着舞蹈,叠成最伟大的诗人也无法写出的诗句。年迈的大树在唱一首古老玄奥的歌谣,一时间天地都停下来了,静谧得如同混沌初开。从鸟儿到蛐蛐,从每一缕草叶到每一寸夜空,莹白色的月光碎碎地在地面上摆动。老人与孩子抬起头,仰望那片悬挂在苍穹中的海洋,也许那一刻,人和天地间有瞬间的交融。
一个孩子抬起手臂指着树,小声地,像是窥探到了世界的秘密一样说:“我听见它在呼吸!”
而等到这个孩子长大的时候,世界也以成百上千倍的速度成长。老人们死去,孩子们早已去了一个叫作城市的地方。曾经栖息在树枝间的居民,有些也搬家到了织成天罗地网的电线杆上。高楼大厦就像一个灰白色的陷阱将它包围了,大树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岛屿,苦苦维持着它的位置。水泥马路覆盖了它的须发,马路两旁的路灯取代了月光星辰,人造光源照亮了这一条路线,却唯独漏掉了大树生根的地方,于是大树专享它的一片黑暗。而它的绿依旧,那片树海也一刻不停地以肉眼无法观察的速度向着远方蔓延。一场新雨过后,树下的空气连同天空一起被洗净了,薄云中的阳光洋洋洒洒地投射过来,于是整个大树都覆盖着一层金色。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搭着女孩从树下叮叮当当经过,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车轮下绽放了一朵湿润的花,雨从海洋中滴落,滴滴答答地拍打在潮湿的路面上,女孩伸手接住从树叶中跌下的一滴翠青的露水,那是大自然泄露的一个秘密,也是大树馈赠给她的一份诗意。这份诗意也被开发商和城市规划局的工作人员看在眼里,可是大树是沉默的,它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每当风起了,它还是要歌唱。唱那支千篇一律的歌谣,那是没有人听懂的声音,是世界诞生伊始的语言。也许很多年前,在它脚下生活的人懂得一点点,也许鸟儿们祖先的祖先在叶海中跳跃时懂得一点点,但是现在,它歌声的真谛被掩埋在呼啸的汽车声中。尽管这样,它还是要歌唱啊!那是天神创造这个民族时给它的使命——歌唱!歌唱!直到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枯萎,直到它撑起苍穹的身躯倒下,直到人们在它的尸体上叠上亿万只脚印,直到地面上最后一寸属于它的痕迹都消失!
入夜,风起,落叶簌簌而下,仿佛蝴蝶翩跹,大树的影子是一团无法捉摸的黑暗。工人们在黑暗中打开照射灯,在马路两端摆上禁止通行的牌子,电锯的声音轰鸣起来,生锈的锯齿从它的脚踝咬了下去,咔嚓咔嚓地嚼碎,在周围洒下一圈白森森的骨粉。这场谋杀开始的时候是在深夜,周围一片沉默,大树没有说话,星辰没有说话,曾经在它脚下生活的成百上千的人们——有些已经变成了骸骨,也没有说话。
只有工人们叼着烟工作时,在巨大的噪音中大声猜测着这棵树的价值,一个年轻的工人大声地说:“十万!”其余的工人都笑了:“一块木头而已!怎么可能那么多?”
“可惜这么大一棵树哟……”有人抬起头,那一刻他突然愣住了。他看见从头顶的树海垂落下来的一缕光华,像是大树静静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是很快,他又站稳了脚,继续这一场杀戮。
“管那么多干什么?这么大的家伙,搁着多碍事!”同伴说。
于是,伴随着地震般的震动,大树缓缓倾倒,数不清的树枝在这个过程中粉碎,碧绿的海洋崩溃了。它倒在地上,像是一头死去的巨兽。四周一群树的后生都在哀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大树倒下的时候,工人们发现周围的土地似乎变开阔了,路灯也明亮了好几倍。
这棵大树的故事终于落幕了。第二天清晨,清洁工们扫去了地面上厚厚的树叶,几天后,人们铲除了它的树根,压路机轰轰隆隆地碾碎了它剩下的残肢,然后用油砂掩盖了凶杀现场。树根和树干加起来最后卖了两万多块。这块土地上独特存在的颜色消失了,从此这里变成了连接城市的交通要道,无数车辆卷起尘土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迁徙,没人记得这里曾经有一棵遮蔽天空的大树,也没人记得它的辉煌,至于那首歌,早已经飘散在了这座城市越来越多的钢筋水泥中。
只有那天清晨,一个年迈的老人坐着儿女的车进城时,途径它的墓地,隐隐的,起风了,在风中似乎有亘古的歌声传来,记忆里有一束熟悉的目光投下,平静,安详,又带着一点儿悲伤。老人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声音有点儿茫然,有点儿不知所措,更多的,则是一句下意识的梦呓——
“大树已经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