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虎丘,独抒性灵;描风情,不拘格套
2016-05-16闫宏斐
闫宏斐
袁宏道是明代文学家,湖北公安人,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一并以文学见长,为人称道,被合称为“公安三袁”。其中袁宏道的影响尤为突出,是“公安派”领袖人物。他曾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革新主张,要求抒写真情、反对模拟剽窃、力主创新求变。袁宏道生性酷爱自然山水,甚至不惜冒险登临。他曾说:“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他始终无意仕途,25岁时,他就中了进士,但不愿做官,曾辞去吴县县令,而去访师求学,游历山川。他在登山临水中,曾在苏杭一带游玩,写下了很多著名的游记,如《虎丘记》《初至西湖记》《晚游六桥待月记》等。袁宏道根据个人的生活体验、志趣爱好状物赋事,写景抒情,创造了一种清新洒脱、轻逸自如、意趣横生的艺术风格。
这篇山水小品虽然字数不多,却以轻松舒展的笔调描绘了吴地的山水人情,集中体现了“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理论主张,逾越了传统的写法规矩,突破了固有的行文条框。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记游的时空不受限制,叠合为一。文章记游的时间非限于某一日某一时,而描述的场景又不固于某一次某一点。作者记游中秋,但“每至是日”的叙述又告诉读者,此记游并不是描写某一个特定的中秋,而是所有中秋特征的综合提炼;作者描述登临所见,但“登虎丘者六”的说明又可以看出,记游虎丘并不是某一次,而是六登虎丘印象的浓缩集中。在作者宏观综括的笔法中,读者的思维认识超越时空限制,审美感受也变为立体深刻。
二、描绘的重心淡化景物,突显游人。山水游记自然重在描山摹水,像柳宗元笔下小石潭的清澈幽寂,欧阳修笔下醉翁亭的秀美迷人,苏东坡笔下赤壁的旷远深厚,都卓绝千古,成为经典,难以超越。而一代又一代的后人顶礼膜拜式的学习模仿,自然会给山水游记的创作“固版定型”,山水游记的创作革新之路似乎成了一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可贵的是,袁宏道能在游记散文创作的夹缝中挺身而出,在似乎“穷途末路”之时,独辟蹊径,自成一派,著成佳篇,《虎丘记》便是其中典范。袁宏道起首一句“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便不同凡响,也显示了他独特的创作审美角度。山壑无甚观瞻, 作者也没有挥毫泼墨于秀丽山水,虎丘、剑泉等风景渐渐褪为苏地民俗活动的背景,成为百姓月夜斗歌的舞台。轻描淡写降低了虎丘林泉岩壑的观赏价值,这已暗示笔墨的重点将不在景物方面,似乎走险,但却是险中见奇,奇中求胜。一句“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亦足以显现其记游的重心便是游人。写景之重不在“山水”,而在游人,写景的“格套”便瞬间散落消逝。于是,一幅纵游斗歌的民俗图画便慢慢延展开来,而一种新鲜别致的审美体验也在此中全面开启。
三、触及的人物范围广泛,自由无拘。茅盾曾说:“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人在风景中,风景便更加灵动丰厚,“那便是真的风景”。明朝之前的文学作品中,竹林溪水畔的贤士、独坐幽篁里的诗人和亭台楼榭中的墨客成了常见的群体。而在袁宏道《虎丘记》中,我们不仅看到了“衣冠士女”,也看到了“蔀屋”人家。更可贵的是,作者为他们呈现的风貌没有尊卑贵贱的鲜明差异,有的是平等和谐的互放光彩,他们“莫不靓妆丽服”,走进自然、融入自然,在虎丘山水间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没有等级分化、不谈出身背景,欢聚纵饮,无拘无束,率真任性,彰显自我,收获人生的自由与快乐,何其美哉!虎丘游胜的画面变得如此祥和美好,这是多么让人心动神往啊!这种非世俗式套路化的群体描绘,真正体现了生活的自然化、个性化和丰富化。
四、记述的活动不在游赏,而在竞歌。在虎丘,“箫鼓楼船,无日无之”,民众“倾城阖户,连臂而至”,人文活动自然会丰富多彩,及目便有,入文即是。但作者偏偏放弃其余而只是酣畅淋漓地描绘中秋赏月斗歌的场景,让读者在“中秋为尤胜”的期待后多了一份意外。这也显示了袁宏道独特高明的构思设计。赏月斗歌,突显浓郁民俗;姿态众异,更添盎然情趣。选材以点带面,内容以歌创境,笔墨更经济,布局更集中,描写更从容,感染力也更强了。
五、描写的歌声变而不乱,意境深远。艺术家说:创作的三个死敌便是平庸、千篇一律和粗制滥造。此言有理,描写平淡单一,千部一腔,千人一面,自然毫无生趣,读之味同嚼蜡。而对歌声的描绘如果也陷入这样的困境,只会让读者厌弃如草芥了。袁宏道不愧是创作大家,他能在描绘中把这场没有组织没有导演显得复杂不一的歌唱驾驭得有条不紊,细致入微,渐入佳境。作者先为竞歌描写蓄足声势,引人入胜。他的笔法有如用无人机全景航拍给读者呈现了竞歌的盛大场面。“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场面之热闹、游人之众多,可见一斑;而“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的三个生动比喻,更显现了虎丘竞歌前的恢弘场面、绚丽色彩和壮大声势。此时,万事俱备,只欠歌声,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也激起了他们丰富的联想和十足的期待。
最后,作者层层剥笋为读者展现了四组镜头、两重境界。“布席之初”“唱者千百”,是很有声势的狂欢性的群体大合唱;“分曹部署”后,数十人“摇头顿足”;明月高悬时,“摇头顿足者”只剩三四人,“一人缓板而歌”,听者魂销,如醉如痴;“比至夜深”,“一夫登场”,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感天动地,把歌会推向了高潮。音质也从最初有如聚蚊“不可辨识”到最后“音若细发、响彻云际”,审美感受在这样的层次变化中渐为深沉悠长。虎丘之上既有吴地百姓随性自然的欢歌,也有实力歌者荡气回肠的演唱,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各显风采,余音绕梁而三日不绝。而最后“一夫”对歌声独立脱俗、超拔不羁的演绎,不也正印合了作者远离俗世、归于纯静的对月决誓吗?歌声里蕴含了作者的艺术追求和人生志趣,境界格调可谓深远,让人咀嚼不尽,浓味入心。
袁宏道在《答李元善》一文中说:“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字法句法调法,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而这一文学主张与袁宏道《虎丘记》的实践创作密切应照,高度统一。他正是用独特的性灵之思、新颖的不拘之笔,率心而动,任性而发,突破传统,寻求变化,用文学的自然显现了生活的真趣,用创作的活脱升华了人生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