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6-05-16李金羲陈曦
李金羲++陈曦
我和父亲很不说话,这种状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我甚至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有一件事我却清楚记得:两年前,在又一次激烈的争吵过后,我摔门而出,从此再没有回家里住过。
父亲出生在河南农村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爷爷死后家财尽失,剩下奶奶和五个孩子相依为命,父亲在学校受尽了欺辱,早早地便辍了学,靠奶奶用尽家族最后一点颜面,托人找关系当上了兵。
这一走,就是40年。军营里的父亲继承了农村孩子那种与生俱来的倔强精神,受过枪伤,立过二等功。他并没有像同乡那样复员回家,而是在这座南方省城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并在几年之后娶了当时部队大院里最漂亮的姑娘。
“我18岁就当上了班长,30多岁的同志没有一个不服气的。”从军的经历给了父亲足够的素材来总结自己成功的经验,我曾无比羡慕地听着他讲述那段往事,那时候,他是我眼里的英雄。可当我过了听故事的年纪,我逐渐发现,那些故事俨然成为他家庭教育的范本,他希望我能像他一样要强,他希望我能像他规划好的那样成功,却发现我做不到。从那以后,父亲便很少笑过。他像军人遵守纪律一样固执己见地奉行着“慈母严父”的理念,严厉甚至是严苛地处理着我们的关系,一个独裁者的形象慢慢取代了那个我童年眼里的英雄。
渐渐地,父亲在我的生活中成了一个缺席的角色,我曾一度希望我能在球场边上见到他,一度希望他能够像他向同事们炫耀的那样认真读读我的每一篇文章。而这些希望都统统变成了奢求。一次,当电视画面定格在一对父子在球场上嬉闹的场景时,我号啕大哭。之后,我甚至会害怕他的“出席”,一次又一次观点鲜明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直到我最终厌倦了争吵,用更为激烈的沉默取代了之前剑拔弩张的对峙。这是场谁也不会胜利的战争。我们心里都清楚,可依旧像拔河选手般握紧自己手里的绳索,谁都不肯松劲。
最近父亲又住院了,年内第二次。出于尽儿子的义务,这几天我都在医院陪他,而这种“亲密”一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依旧像个战士,很少让我搀扶,依旧故作镇定地和同房的病友们谈笑风生,可只有我能从他对我说话时柔和的语气声中感到他的疲惫与困顿。有时我陪他散步,他蹒跚的步伐不禁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走在他身后,使尽了力气也很难跟上他的步子,而现在,他却跟不上我的。而到了夜里,他那原来令我厌烦的如雷的鼾声竟变成了一剂让我安眠的良药,只有听见,才睡得安稳。
出院后我回到了久违的家中吃饭。父亲并没有老,因为他做饭的手艺仍在。四菜一汤,中间白瓷碗里满满当当地装着一碗清汤毛肚,翠绿的薄荷在嫩白的肚条上显得格外惹眼。
清汤毛肚是我幼年时最馋的吃食。记得在花鸟市场背后,胜利堂斜对面的街口,有一家专卖毛肚的馆子,口味特别地道,每个周末父亲都会骑着摩托车载我去吃。父亲每次都买两碗,我吃的时候,他却不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待我吃完,便径自将他的那碗推到我的面前。嫩白的肚条和翠绿的薄荷叶上喧腾起一阵热气,隔着那团烟雾,父亲的脸似乎要比平时慈祥许多,我看着他笑,他看着我,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