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的男服务员
2016-05-16爱德华·霍克译
[美]爱德华·霍克译
“服务员,请给我们拿账单来。”
“好的,先生。立刻拿来。”
卡利穿梭在餐桌之间,回到了吧台尽头属于他的位置,他把账单簿落在了那儿。他迅速地写下33桌点的餐点的价格,算了总额,接着撕下账单。又一个晚上即将告终。
对卡利来说,一个个夜晚正变得差不多相同。他在这家离市政厅仅有一个街区远的小餐厅里值夜班,这意味着平日里要工作到午夜,而周末要干到凌晨两点。之后,他大概会在别的店里短暂停留,喝杯酒,随后总是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走路回家,路面因为雨雪或夏季的细雨而湿答答的。这是卡利生活中唯一的常数。他回家的路上,街道总是看起来湿答答的。
卡利年轻时,在很多地方工作过,境遇有好有坏,在酒店餐厅和私人俱乐部都待过,甚至偶尔会在铁路旁的廉价啤酒酒馆里干。他其实称不上是一名好服务员,大概这正是他频繁换地方的原因,但谋生从来没太大困难。不止一位心满意足的顾客偶尔评价道,卡利有某种独特的窍门,一种专业本领。
多年以来,少数几个人成功地成为他的朋友,他一直形单影只地住在一套小公寓里,从那儿穿过市中心就能到达餐厅。有时,那几个关心他的朋友会问他,为什么他从未结过婚,可他对于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正如他工作的地方一样变来变去。
问题的真相——这或许也是解释卡利一生的关键——在于他是个服务员这个事实。他在一张张餐桌旁做服务员的差事时,等待中意的女孩出现时,等待公交车时,排队等候时,他注视着自己的人生一点点地溜走。他在纽约时,曾经彻夜排队,想成为第一个进入年度冠军联赛赛场的观众,自己的照片也为此而登上了报纸。
甚至说到他的专长时,卡利也改不了服务员的本性。
有一天,快到打烊时间了,他正在餐厅里打扫卫生,感恩节前忙碌的一周让他精疲力竭。突然,有个坐在吧台凳子上的人喊了他一声。他抬头看见那是个秃顶的胖男人,他在餐饮行业干了好些年。
“好啊,塞克斯先生,您近来可好?”他停下清扫工作,礼貌地问候道。他从未在塞克斯的餐厅工作过,但他认识其他一些在那儿干过的服务员。
“卡利,我挺好的,可生意很不好。”
“就算感恩节快来了也如此?”
“好多人认为我的餐厅是夏天去的地方。没人想在十一月里去湖边吃饭。坦白说,我觉得这家店熬不过今年冬季。”
卡利咕哝了几句表示同情的话后,继续清洁起餐桌。最后几位常客已经离去,酒保正在关上一排排琥珀色酒瓶后面的装饰性霓虹管。卡利的老板在大堂后面查看现金。“好吧,”当最后几张餐桌收拾好后,卡利最终说道,“也许我应该在休息的晚上去你那儿看一下。让你的生意有点起色。”
“卡利,我希望你那么做。下周来吧。”
“好的,我那时再见你。”
到了下周的星期二晚上,卡利搭乘一辆公交车,沿着第三大街到了湖畔。塞克斯说得没错,随着寒冷天气的到来,他经营的餐厅生意冷清下来。尽管冬季尚未开始,湖畔已经荒无人烟。塞克斯的牛排餐厅后面的停车场里只停了七辆汽车,卡利知道其中大多数都是员工的汽车。
塞克斯本人待在吧台后面,正在为唯一的客人调制马提尼酒。那位酒客是个眼神呆滞的年轻人,看起来好像刚刚在这儿度过一晚。“好啊,卡利,很高兴见到你,”塞克斯打起招呼,“你要喝点什么?”
“啤酒就好。来点进口的好啤酒。”
卡利坐在圆凳上转过身,塞克斯把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卡利刷新了他对这家餐厅的记忆,这儿的装修有点艳丽,但并不比通常招待夏季度假客的地方过分。宽敞的观景窗能鸟瞰沙滩景色,外面的照明灯多种颜色的光亮温柔地照在树木上。在塞克斯牛排屋里,仍然处在夏天——或者说企图如此。
不一会儿,塞克斯走过来,礼貌地搭话道:“卡利,这个赛季看过橄榄球赛了吗?”
这位小个子服务员点了根香烟。“只在赛季开始时看过一场,”他从杯中呷了口啤酒,“这啤酒味道不错。”
“是最好的。我对行内人只会拿出最好的啤酒。”
卡利喝了两杯啤酒后,拿起外套。“得要走了。”他说道。
那个喝醉了的年轻人仍然靠在吧台上,而马提尼酒杯再一次空了。
卡利说:“我有机会会再来造访。”
塞克斯微微点头。“就那么办吧。哦,如果你要回到市中心的话,可以帮我寄出这封信吗?我想要这封信在今晚就寄出。”
“当然可以。”卡利说道,收了那只贴了邮票的信封。收信人上写着他的名字。
“下次再见。”
上了公交车后,他在车尾拣了个位子坐下,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避免让司机瞧见。信封里放着一百张十美元钞票,以及一把钥匙。
这周余下的日子里,卡利在小公寓里忙活起来。活计很简单,但还是需要点窍门,需要某种技术。他的名声并不是虚传的。到了周六晚上,他准备好行动了。
尚未到凌晨两点的打烊时间,他就提前下班了,老板也没吭声。卡利刚好赶得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可他没有坐完全程。到塞克斯牛排屋的最后半英里路,他选择了步行,以防公交车司机是个好记性的人。等到卡利在不到凌晨三点时走到那儿,停车场上空空如也,餐厅里面黑漆漆的。头顶的云团略微分开,露出稀疏的星星。这天晚上就连星星看起来也是冷冰冰的,酷似遥远之处的冰粒。
卡利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入前门锁孔,但怎么也开不了门。他叹了口气,拔出钥匙,绕到餐厅后门。这回钥匙插入油腻腻的门锁后,一下子就打开了门,他走进了黑漆漆、让人反感的厨房。他一下子决定,一切都没问题,但不该在这儿行动。他穿过厨房,走出一扇对所有服务员来说都十分熟悉的弹簧门后,又穿过餐室,迈向吧台。
到了吧台后面,进入那个他极少涉足的隐秘世界,他很快忙活起来。他在镜子旁的酒架上摸索,直至他找到一直在找的东西——一个小缺口,来自收银机的电线消失在那儿,和其他电线汇合一处。不一会儿,在口袋里掏出的小撬棍的帮助下,他撬开了一面壁板,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一团乱糟糟的配电线路。
接下来,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用报纸包裹的东西。他剥开报纸,露出一段做过化学处理的晾衣绳。他点着一根火柴,点燃了晾衣绳,注视着火星慢慢地沿着绳索蔓延,渐渐靠近裹在晾衣绳里的众多火柴头。他又看了几秒钟后,小心翼翼地把这团东西放进墙壁里,搁在电线上。没有时钟,没有蜡烛,没有燃烧瓶,不剩下任何一样东西。
他又原路返回,从后门离开餐厅。接下来一小时内不会发生任何事,这点时间足够他跑得远远的,建立不在场证据。但因为他是卡利,因为他的职业是服务员,性格也像服务员,他从来不会逃离现场。
相反,他在距离塞克斯牛排屋大约有两个街区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耐心地等待。他以前这样等待过许多次。
他知道,这么做绝对不会出问题。就算有时出了纰漏,别人看见他等待的样子,他们永远也证明不了什么。没有哪条法律禁止民众在街角上等待——就算是在午夜时分。
五十五分钟之后,他注意到天空中一缕稀薄的烟气,接着火舌遽然击碎了牛排屋门前的一面窗玻璃。在相隔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一栋房子里的电灯亮了起来。很好,第一辆消防车得过上三分钟才能抵达那儿。等到那时候……
他旁观了整个过程,直到刚过凌晨五点钟时,熊熊燃烧的餐厅屋顶掉落下来。接着,他登上一辆驶向市中心的早班公交车,回到他居住的公寓。这真算得上他最成功的一次行动了,他知道塞克斯会对他雷厉风行的执行感到高兴。
第二天晚上,他的老板麦克班特比平常更加话多。他查看完下一个礼拜的菜单后,瞅了瞅周日晚上稀稀拉拉的顾客。
“我听说塞克斯的餐馆被烧毁了。”
“是的。”卡利答道,继续干活。
“运气真差。”
“是啊,刚好在感恩节之前。”
“不过,我猜想他投了不少保险,而且那些开在湖边的餐厅在冬季永远生意不好。也许说到底不算坏运气。”
卡利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听说起火的原因?”
“配电线路出了问题。”
“哦。”
“有没有静下来想过这个城市每年有多少餐馆毁于火灾?比如说拿今年来举例吧。我能想到四家餐馆,每家餐馆都说起火原因出在配电线路上。”
“我猜想,旧餐馆的配电线路总有损耗。”
“我不晓得。有些餐馆并不是这么旧。你可以从业内听到一些传闻。”
卡利开始往他从各张桌子上收集来的糖罐里装白糖。
“麦克班特先生,你听到了什么样的传闻?”
“只是传闻,”他起步要走开,但又补充了一句,“我猜想,按照如今餐饮业的经营状况来看,哪个人如果掌握正确的窍门,肯定能赚到一大堆钱。”
麦克班特的餐厅在节日里生意兴隆,之后的几个星期每晚都坐满了顾客。附近就是市政厅,那儿的官员在圣诞节和新年里通常都会在餐厅办各种各样的庆祝宴会,在那些忙碌的晚上,卡利唯一的麻烦在于一边要把慷慨的小费装进自己口袋,一边要防止喝醉酒的年轻人趔趔趄趄地走去滋扰那些咯咯笑的女职员。
但是随着一月的到来,麦克班特的餐厅的生意遽然下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等到一月底,悒悒不乐的麦克班特不再每晚花费时间点钞。他改成注视一堆慢慢变多的钞票。到了二月初,室外的气温降到零下三度,这对餐厅的生意十分不利,麦克班特来找卡利求助了。
“我要怎么办?一月的生意糟糕极了,二月份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假期里生意很好,”小个子服务员提醒老板,“每家店都会遇到坏光景。生意会好起来的。”
“会吗?看看最新的税收规定,眼下该死的天气,还有其他不利条件!坦白说,卡利,餐厅的经营状况一直在盈亏边缘上。假期里的生意让我喘了口气,但现在我又快濒临绝境了。”他轻声地笑起来,转过身子,“我现在需要的是一把大火。”
卡利沉默了许久。最终,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摸向隔壁餐桌上的餐具。“麦克班特先生,我在这儿上班。”他简洁地说道。
“所以呢?”
“如果你的店着火……被大火烧掉……我要到哪儿工作?”
“我会照顾好你的,别担心。”
“但我的工作……”
“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一位好友。他要在市郊开一家新餐馆。”
“我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卡利怀疑地说道。
麦克班特压低嗓门,悄声说道:“我给你平时酬劳的两倍,我也知道你平时酬劳是多少钱。”
“我……”
“我本可以自己干,只是我不懂窍门。其他人跟我说,你是个专家,掌握专长。”
“谁告诉你的?”卡利问道。
“塞克斯如今去了佛罗里达州,靠着保险赔偿金过着轻松的生活。”
这周余下的日子里,就连白天的气温也极少在零度以上,卡利很高兴自己能在室内忙活。他欢喜地组装纵火装置,比以往更加仔细。
在他看来,周六晚上和周日凌晨总是最佳的行动时间,这周的周六晚上在卡利看来尤其的合适。尽管气温一直在零度以下,餐厅内的顾客仍然挺多的,打烊时间那么晚,让人忙昏了头,如果有必要的话,酒保和其他人会记得时间,予以作证。
卡利确信他不是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人,可他在街对面的停车场一直等到餐厅暗下来。天又下起雪来,几乎看不见的纤细雪粒落下来后,感觉越发冷了,不过降雪没有在街道上堆积起来。他拉紧了衣领,对抗寒风,穿过街道往餐厅走去。
一走进餐厅后,他立刻利索地干起来。过去的几个月里,餐厅已经变得像他的第二个家,甚至在黑暗中他也知道走到哪儿该转弯。这次无需在吧台后面摸索,他当即走向保险丝箱,循着主电缆找到墙内的某个可能的位置,接着忙活起来。这次的纵火装置里的导火线比平常略长,但也没关系。他划了根火柴,点着纵火装置,注视着火光,一小会儿后才把它安放好,犹如把婴儿放进婴儿床一般。
他走出餐馆,小心翼翼地锁好门,接着迅速离去。起初,他考虑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等候,但最终觉得那儿太过暴露。他转而选择了一个街区外的街角,那儿有一堆铲到一块的积雪,提供了绝佳的掩护,那样路过的车辆就不会发现他。天气很冷,风吹起雪粒,叮在他的脸上。
过去的某些时候,他会思忖自己的这种怪癖,他会待在纵火现场,等待第一簇紫红色的火焰燃起,冲破禁锢它的房屋,令木材燃烧,让玻璃爆裂。他甚至考虑过他是不是个纵火狂——某种有着抑制不住的纵火欲望的疯子。或许他就是那样的人,但他选择不去思考那种可能性。相反,他仅仅把自己视为一名服务员,站在街角,望着自己帮助创作出的一小段人生瞬间。这给予了他一种力量感和归属感,他不可能指望自己离开现场,走入那条只会通向他的孤独公寓的黑暗夜路。
所以,这天晚上他又一次等待起来,站在雪堆后面,感觉到麻木感在一点点侵蚀他的脸庞,从口袋里那些尚未清点过的今晚小费传至他的双手。
他寻思现在的气温是多少度。肯定在零度以下。大概是零下十度。还有不断的寒风……应该不用等很久。
他站在这儿被冻僵的做法真是愚蠢。他必须要进入室内,找东西抵御寒意,过会儿再回来。但他的手表告诉他,早已经过去半小时了。最好还是待在这儿,万一他不知怎么的错误判断导火线的定时呢。
麦克班特会很高兴的。麦克班特会付给他两千美元,并为他找到一份新工作。他揣想起新的工作地点会是啥样子。
寒风似乎越来越强了。过去了一个小时。但是不见紫红色的火焰……什么火焰都没见着。他动了动脚,又跺了几下,试图让双脚暖和一些。
一个小时又一刻钟后,他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恐慌,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必须回餐厅查看下。
然而他筋疲力尽,身体冰冷彻骨。
紧接着,烧起来了——窗户后面,火焰亮起来了。大火开始了。
他的脸庞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他的双脚仿佛不属于这具躯体。他一定要动弹一下……
他看见火焰不受控制地熊熊燃烧起来,看见一名路过的汽车司机刹车停下,拉下了街边的火警报警箱开关,随后他听见远处的某个地方响起了熟悉的消防车警报声。
他微笑地向前跌到雪堆上。
次日,警察把这具全身覆盖了积雪的尸体翻转过来,问身边的法医:“医生,你有什么看法?”
法医的检查过程很简短。“死因是暴露在寒冷环境下,”他说,“简而言之,他是被冻死的。”
(涛声摘自《推理世界》2015年10月号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