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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于凤至身边的日子

2016-05-14孟芳琳

北方人 2016年4期
关键词:张学良老太太

孟芳琳

面 试

1987年9月中旬,我辞去上海财贸干部管理学院的教职,只身一人到美国洛杉矶的加州大学攻读计算机专业硕士学位。刚下飞机的时候,口袋里只揣着当时外汇管制只允许兑换的47美元。

因为白天要上课,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夜间上班又能提供食宿的工作。翻遍当地的华文报纸,总算在角落里发现一则招聘启事:好莱坞山华裔老人急征管家、夜间护理,提供食宿,月薪600美元。第二天一早,我便迫不及待地请朋友送我去面试。

繁忙的101号高速公路途经著名的好莱坞玫瑰碗露天音乐剧场。车从旁边一条叫巴瀚的小街出来,便拐上了迂回曲折的山间小路。两边茂密的树林、扶疏的花草,掩映着一幢幢精致的别墅。车到山顶,停在一幢乳白色的平层别墅前,门牌是:雷克瑞治路2904号。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郑太太,她操一口台湾腔国语,领我进了餐厅。餐桌旁的轮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太太,皮肤白皙,形体消瘦,看上去有80多岁,因为白内障,眼神显得有点茫然,但精神不错,紧闭的嘴唇透露出几分威严。

她看着我,开始发问,一口纯正的东北口音:“你是从中国大陆来的?”

“是的,从上海来的。”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下我头晕了。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呢?便摇摇头。

“我是张太太!”

张太太是谁?我更晕,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哪位张太太?”

“这你都不知道?”她显然有些不快,“张学良,你知道不?”

我恍然大悟,连忙说:“张学良将军?当然知道。那您老就是,于——凤——至?”

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后来我知道,她十分在意“张太太”这个称呼,即使1963年与张学良离婚后,她仍然坚持要别人称她为“张太太”。

悲 情

跟老太太的卧室相通的一个小房间就是我的卧房,只要老太太床头的铃声一响,我就必须立刻起身,搀扶她或是上厕所,或是擦身,或是喝水。平时她的起居饮食倒十分简单,早餐总是牛奶、面包。中午和晚上就更简单,因为牙口不好,永远都是猪骨头熬的浓汤放在冰箱里冻着,需要时挖几勺,放些菠菜、西洋菜等绿叶蔬菜加热熬烂,这样就着面包吃。所以那个掌勺的郑太太基本没事做,成天关在自己的卧室里读日语小说。

只是苦了我。老太太晚上睡不着觉,我白天上课再累,这时也只好强打精神坐在床边陪她聊天。

老太太最喜欢听我说大陆的老百姓至今还牢记张将军和张夫人。说到“西安事变”,她笑了,话匣子打开了。

于凤至字翔舟,父亲于光斗早年开烧酒作坊,发迹后富甲一方,任吉林怀德县商会会长,曾经慷慨资助过被官兵追杀的草寇张作霖。张作霖入主奉天以后,向于光斗面谢,在于府中见到美丽贤淑的长女于凤至,占了卦帖,说有“凤命”,便力主为张学良订下终身。两人于1916年完婚,其时,张学良只有15岁,于凤至年长3岁。张学良参与父亲的军机大事,四处征战,她以长媳身份留守大帅府,协调张作霖几个夫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内务。待到1928年6月4日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她毅然挺身而出,与五位夫人一道隐忍悲痛,秘不发丧,巧与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周旋,使张学良得以秘密潜回沈阳奔丧,并于无声中完成东北军政大权的移交。之后,她又全力支持张学良“易帜”,实现中国统一,并在张学良诱杀杨宇霆、常荫槐等亲日派元老的策划中,起到他人不能取代的作用。换言之,张学良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个伟大的建树,即顺利完成东北易帜,结束最黑暗的军阀混战时代,于凤至是功不可没的。

但是,这个世界在男人眼里,也许都是权势和金钱,而在女人眼里,只有一个字:情。从老太太的讲述中,我能感受到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对张学良这个男人的情义。

有几天,她的神情显得十分焦躁,总是叮嘱我去门外的邮箱查看有没有来信。原来她从报纸上看到蒋经国在台湾宣布解禁,已经有一些国民党老兵前往大陆探亲,她顿时眼前一亮:被幽禁了50年的张学良应该可以彻底获得自由了吧?于是,她立刻托人写信寄到台湾。信中,她向张学良倾诉了40多年的分离相思之苦,希望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这是两人于1963年离婚后的第一次通信。

9月底的一天,我在邮箱里见到一封从台湾投发来的信,笔力十分苍劲。应该就是了!我兴奋地跑回房,将信交给了正坐在餐桌旁的于凤至。

我能够看见她面部表情的变化。惊喜,激动,用颤抖的手直接撕开信封,都等不及我取来拆信刀。但瞬间,我发现她的面部表情又变了,双唇紧闭,嘴角拉了下来。讶异,难以置信,失望,悲伤……她又反复看了几遍,便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桌旁的垃圾桶。

我捡起信纸,展开一看,一张白纸上只有50来个核桃大的字:

凤至姐:

谢谢你的来信。感谢上帝,我的一切都很好。更感谢主,领导我在他里面有喜乐平安。愿上帝祝福你,愿你在他里面有恩惠平安。

汉卿手启九月二十一日

就是如此的简单、平淡。我能感觉到她那颗充满希望的心被彻底烧毁了,连续几天,她失神地坐在轮椅里,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

我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回想起“西安事变”发生后,远在英国的她别离儿女,万里赴难,赶到浙江奉化去陪伴已被关押的丈夫。在湖南沅陵幽囚的岁月,张学良写给她的那首诗:“卿名凤至不一般,凤至落到凤凰山。深山古刹多梵语,别有天地非人间。”

她也一定是回想起,1964年张家派人从台湾到洛杉矶,带来张学良要求离婚的协议书,理由是张加入了基督教,教会不允许一夫多妻,他希望给身边的赵四以名分,让于凤至退出。她极度愤怒地拒绝,当即给远在台湾的张学良打电话,要亲自听他的解释。张学良让她自己选择,说:“我们永远是我们。”这一句话像符咒,让她彻底缴械,同意离婚。因为这句话让她以为,她与张学良在生死患难中建立起来的夫妻之情是牢不可破的,而婚姻只是一纸名义。为了换得汉卿更好的生存状况,她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怕离婚吗?

接下来的日子,能明显看到老太太的身体衰弱下去,空洞的眼神里埋藏着深深的悲情。

魂 归

好在她的长孙女康妮经常过来。康妮就住在旁边那幢于凤至为张学良、赵四购置的别墅里。她一来总是怀里抱着猫,身边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狗,平添许多生气。

康妮,中文名张居偊,她只比我年长10岁,所以共同话题就比较多。她知道我的公公严北溟教授是著名的中国哲学史专家,便托我求字。当一幅墨宝跨洋过海寄到时,康妮特地请人精裱,配制镜框,悬挂于客厅墙上。我白天上课,傍晚搭乘公交车到山脚下,徒步上山还有一段路,康妮还主动提出每天开车在山脚下接我。对这祖孙二人,我始终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

两年后,我因为转学而离开了于府,但康妮一直跟我保持联系,每年都照例收到她寄来的圣诞贺卡。可是自2003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音信。我打电话过去,也成了奇怪的空号音。我知道康妮在1990年老太太去世后继承了遗产,之后变卖了山上的别墅,搬到很远的一个叫羚羊谷的地方,因地址不详,无处查询。

2014年2月,我偶然读到一本《张学良在美国的最后岁月》。文中提到,作者几年前去好莱坞福乐园祭扫于凤至的墓,发现旁边有一个新增的墓位。作者写道:“也许他(她)感受到长辈的寂静和寂寞,现在由自己来填补空格了。金属铸就的墓碑上显示着康斯坦斯·张的生卒年月,1945—2004。”

看来作者并不知道这个墓碑下埋的是谁,连性别是“他”还是“她”也不能确定,但是我在刹那间意识到,这是康妮!康斯坦斯正是康妮的名字。怪不得自从2003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她的圣诞卡,原来她早已离开人世,享年只有5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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