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翻闲书到写闲事(创作谈)
2016-05-14李金波
李金波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陷入一种文化社交恐惧之中,羞于与人交流文学。因为谈文学势必要谈作家,谈作品,而我没有足够的底气援引那些耳熟能详的衮衮诸公的名字。要知道,不提那些名字,就很难彰显品位和境界,有时甚至无法完满表达自己的文学理念。那些欧美的拉美的名字已经成为文学表达的重要依赖。身边的文友也很知我,平时不管谁以文学的名义招呼的局,都会心照不宣地把话题扯远,不挨小说的边。
造成这种文学自卑的缘由,说起来有点荒诞,竟源于阅读。
一个搜肠刮肚琢磨小说的人,总要看些与工资无法挂钩的闲书,这当中肯定隐藏着另一种功利性的目的。反正我是这样,常常期望与模板式的文本邂逅,有意搜寻那些据说蕴含技术密码的小说,希图从中得到某种哲学的美学的文学的暗示,以便指导自己的小说耕耘。所以,热血来潮的时候,也会跟着市场热点拜读各路大师,虔诚地致敬套在精装中的经典。可是,这样的阅读,并未让我有多少长进,反而有些迷茫:我总是对凝结在文字中的玄妙、对文本深藏的奥义,表现迟钝;多半要看了专家的研究成果,听了别人的精辟分析,才能恍然大悟或者若有所思,然后迟到地配合周遭做出一惊一乍的反应。
我可以举例说明,比如让阅读变成艰苦卓绝的乔伊斯,比如需要伟大的长征精神才能啃下来的普鲁斯特。对这两位神,他们都说好,我也跟着说好。其实,我根本没有发言权,因为十几年过去了,我只看了开头。但我仍然说好,像通读过一样津津乐道。想来,那是在以拙劣的表演延迟被现代文学疏离的感觉,虚荣又虚妄地证实自己的文学存在。可话说回来,他们怎么会不好呢?自己没看下来,只能说明自己审美机制出了问题。也是审美能力问题。就像面对色盲检测图片,有人一眼就可以甄别斑斓色彩中的图案,有人需要在他人手指的勾画下才能领略器物的轮廓。文学经典的一个特征就是排斥平庸、迟钝和浮躁。也就是说,排斥我这样的人。
所以,我只能三缄其口,体面地沉默着,只有喝点小酒才敢就文学问题与人犟嘴。现在,冷不丁要为自己的作品发声,还要说上些一本正经的话,可想而知对我是多难多窘的事。感觉说这篇小说,比写这篇小说还受折磨。我能说个啥呢?
可是,人在某些时候是必须说话的,比如面对警察的提问,无论多么深沉、多么木讷的汉子,都要开口,而且要说实话。这个比喻可能不够阳光,可我此时的心理,真的像坐在大盖帽对面唯唯诺诺一问一答的人。而在这样的心理环境中,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从实招来。我便劝自己,招吧,尽量主动一些,起码争取个好态度。
若干年前的一天,一位很粗犷的汉子到办公室找我的女同事,那位同事不在,来人挺礼貌地要她电话。我没多想,便把一串数字报给他。来人拿了手机号码并没有当着我们的面拨打,而是谢了一声就走了。这一幕恰巧被邻室一个年轻帅哥赶上。望着客人的背影,帅哥悄声又居高临下地指点我,怎么可以把同事电话告诉生人呢?既然他不知道她手机号,说明两人关系没到交流电话号码的程度,他们之间到底咋回事一时还不清楚,如果女同事不想联系造访者,不是给人家添乱吗?被年轻人教训自然不爽,可我听后确实有种后知后觉的醒悟。他说得有理,毕竟社会复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万一是传销的来发展下线呢?是邪教组织定向定点渗透呢?是黑社会放高利贷呢?我便深深自责,为自己的轻率举动,更为脑筋没有在第一时间转过弯,竟然比一个年轻人还幼稚。
类似的事时不时会发生,这让我在怀疑自己的情商和智商的同时,也做出一个判断:现在的人很精明,我生活在人精中,躲都躲不开。我就自私地不乏天真地想,人可不可以跟我一样,直一些,素一些,朴一些,拙一些?精明是智慧,拙朴是美,两者似乎矛盾,鱼和熊掌一样不可兼得,使选择成了一个问题。工商社会造就了一拨又一拨的精明人,那些残存着传统文化朴拙的“散兵游勇”也都紧跟时代步伐,讲着春天的故事,走进了新时代。以至“傻子”成了这个时代稀缺的资源。这当然是我的胡思乱想。
想得多了,就产生了虚拟一个传统文化性格的冲动。这样,一个机变不足、忠厚有余、诚实有信的乡村读书人形象浮出水面。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为这个性格设计或寻找故事,努力使其鲜活起来。说到故事,可能会招来鄙夷和白眼,许多我尊重的掌握话语权的人认为,追求故事性降低了小说的文学品格,起码会消解小说的文学性。似乎那些清汤淡水的,人物、情节都月朦胧鸟朦胧的小说才是文学性强的小说。小众的散文化的小说才是艺术性的体现。搅得像我这样的人一时乱了方寸,有点不知所措,失去了写作方向感。我私底下问,小说不应该有自己的品相吗?就像男人和女人,是不是该有鲜明的区别呢?你可以让男人头发长一点,伪娘一点,也可让女人胸平一点,汉子一点,没关系;但男人区别女人最关键的男根应该毫无争议地保留吧?有时,我甚至神经兮兮地觉得,有人正无意识地对小说的那个“根”下刀子。
说到这儿,我有必要供出一个人,与本案无关,与我也不相识,只能算是精神同伙。是位闽南小说家,我从文友那儿辗转听到他说的一句话。他说,“一切没有故事的小说都是耍流氓。”这话经常被我翻出来独自咂摸。按他说的,我的这篇小说还算正派,基本没有流氓行为。
接着说自己忽悠自己的话。在孵化人物性格过程中,我努力培植的是人物的能指,希望能从人物身上折射出作者的某些思想,哪怕这种思想平庸或者陈陋。我想得挺美,意图是赋予朱大庆这个民间郎中以传统文化的仁、义、礼、智、信,让他在这个精明人过剩的时代,突兀又喜感地走个过场,以招人眼目为盼。也可以说,这是我在不完美的生活中,对我认为的理想性格的一种呼唤。
我朝着这个方向尽力了,可中篇小说是个难以藏拙的文体,明眼人一看,指定是瑕疵斑斑点点。即使自己回过头再审视这篇东西,也有点像对镜自观,缺憾一目了然。可实话实说,对镜中既成事实的真相,既倍感惭愧,又能脸不红不白地觍颜接受。这是一种能力局限,也是一种无奈。值得庆幸的是,朱大庆命好,一次文学的偶然,遇到了吴玄,被领到“西湖”,从而有了让人指指点点的机会。这里,我和我舅给吴先生施礼了。
就到这儿吧,该说的和能说的全都坦白了。能给我根烟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