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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哪哒花开

2016-05-14橘早

南风 2016年4期

橘早

导语:没有回应又如何,距离很远又如何,她始终愿意相信,她再努力一点,终会感化这颗石头。

陈年出现在自然的葬礼上,穿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衬得身形愈加挺拔。

他沉默地看着黑白照片里的女孩,眉眼弯弯。而他却内心波澜翻涌,一双幽深的眼眸,探不出半分情绪。

他站了很久,从怀里掏出一本红皮日记,放在她碑前。日记本里黏贴着一朵干枯的哪哒花,香气馥郁,花色艳丽,在皓白冰原中,如一缕绽放的火焰。

《马可福音十四章》里曾有记载:有一個女人,拿著一玉瓶至貴的真哪噠香膏來,打破玉瓶,把膏澆在耶穌的頭上。

尽全力的付出,不求回报的倾洒。

“如果有一天,我负责寻遍稀奇古怪的物种,你负责研究出它们的故事,这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许自然,2007年6月

自然对大自然的热爱,或许是从她爸妈赋予她名字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捞鱼儿跌落水中,采摘枫叶折断了腿,好奇去捅马蜂窝,被咬了一脸的包,嚎啕大哭却依然抱住蜂窝不放,她那个总是常年在外的父亲,会带给她世界各地的稀奇古怪物种,自然把它们统统装进一个巨大的箱子里,是自然的“聚宝盆”。

也许是陈年第一次出现的位置里包含了自然所有真爱的元素,所以她把他也误装进了“聚宝盆”里,一爱就是一生。

陈年出现在自然十七岁的生命里。

学校后面那片空冷寂静的竹林鲜有人烟。自然在那里捡到了蹲在地上的陈年。

“嘿,你是谁?”还捏着蜗牛的黏稠右手一把就拍在了男生洁白的衬衣上。

蹙眉起身的男生,只这一刹那,自然便乱了心神。

浅草的气息,浓郁的墨绿,斜阳的微光投过斑驳的林荫照了进来,一身白衣的陈年蹙着眉,看着眼前这个红了脸颊的女孩儿。

八年后,当她毫不迟疑奔向那个危险的国度时,她的脑海中显现的就是陈年十七岁的模样,仿佛冷清的透明,站在还晕着薄雾的林中,不言不语。

自然有一头自然卷的短发,发梢处卷翘,笑起来时,眼睛里带了亮光。就像那部老电影里的女孩,陈年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抬起头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倔强而任性地说;“我想我爱上你了,莱昂。”

自然确实爱上了陈年。

她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的消息。理科班永远位居榜首的男生,生性冷漠,鲜少与人交流,常常喜欢一个人蹲在草坪里,花坛边,研究些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怪胎,脑部发育太过迅猛,拉低了情商的老古板。

可这些全都不能阻碍自然对他的喜欢,就像是平波无奇的大海中闯入了一只白鲸,只有自然能听懂它的嘶鸣。

“Nardostachys grandiflora,这世上最香的植物,盛开在最寒冷的地方,大雪覆盖下开花,像不像我现在的爱情。”

——许自然,2007年9月

缠上陈年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的寡言,成了他不会拒绝的理由。

大雨滂沱的傍晚,她把自己蹭进了陈年那把硕大的长柄黑伞中,仰着一张笑脸。雨滴啪嗒啪嗒地敲打着伞面,她却闻到了陈年身上淡淡的柠檬洗衣液味。

“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喜欢哪种女孩子,我这样的可以吗?”

陈年没有回答。他大步向前,自然跟在身后小碎步的慢跑。

不过这对自然来说并没有什么挫败可言,在她一厢情愿的爱情里,她认为,她的多话和他的寡言正是一种互补,天生一对。

“我叫许自然,就是大自然的自然,我喜欢植物喜欢动物甚至不是特别恐怖的小昆虫我也喜欢。对了,我是文科三班的……”

“你到了。”陈年的声音冰冷淡漠,听不出任何感情。

这段平日里觉得很长的路途,自然突然觉得怎么这么短,短到她还没有来得及介绍自己的可爱之处,就走到了尽头。

自然在分别前递给了陈年一个被彩色贴纸装点的盒子。

自然可以看到他打开时眼睛多了一抹色彩,嘴角牵起了微微的弧度,仿佛突然沾上了人间的烟火,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男神。

陈年拿着的是自然的“聚宝盆”。

自然收集它们,是因为喜欢,万物都带着灵性,手指摩挲,浅言细语,它们都会懂。

可陈年不一样,他的指尖划过每一片树叶,总可以讲出一个故事。像是说戏文的先生,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别样的世界。

“喜马拉雅山四千五百米的海拔处有一种植物叫哪哒,根茎粗糙、花开微小,却可以产出这世上最极致的香膏。相传只有付出真心的人,才会在四千米海拔的白雪中寻得一株哪哒草,送给最心爱的女人。”

“如果有机会,去寻找一株哪哒,送给心爱的男人。”娇俏可人的语调,让陈年看向她时,墨黑的双瞳突然多了一抹微亮,却仍是看不出情绪的深邃。

眼前灵动可爱的姑娘,傻乎乎地拨弄着手指,畅想着,若是有一天可以攀上喜马拉雅山的高巅,定要取一株哪哒归来献给她最爱的男人。

“我们会不会分离?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吧?”

——许自然,2008年6月

她跟陈年的关系因为那些在旁人眼里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亲近了起来。

只是大多数时候依旧是自然在说,陈年在听。偶尔陈年会指着几片被自然用颜料水浸泡的五颜六色的树叶,教她如何辨别平基槭树叶、悬铃木树叶和枫树叶。

陈年过往单调乏味的生活因为自然的出现,被颠翻倒转,换了个模样。

她总是会跑到陈年的班门口,探着头,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甩一甩的,“我找陈年。”她有各种门票,远古时期的化石展会,植物园最新栽种的热带物种,偶尔还有国际教授 的各类讲座。

陈年大多会应下。毕竟都是他喜欢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再后来,自然耍赖皮似的开始带来各种电影票,陈年如果摇头,自然便会抓起他的衣角,一双大眼睛盈盈闪着的都是渴求的目光。

陈年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哪里来得这么大的韧性,从一年的盛夏追到了另一年的夏天,有时候看着眼前她留下的大盒子也会回想,好像第一次,有一个人如此长久地陪伴着他。她的碎碎念,她的仰头大笑,她小心翼翼询问自己喜好的模样,还有她第一次红了眼眶的酸涩。

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晚,自然出现在了陈年家的楼下。

第一次化妆的她,显得那么滑稽可笑。一张脸被抹得惨白,红唇却艳丽浓郁。她像是舞台上笨拙摇晃的小丑,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放置。

陈年皱了皱眉,一言不发。这样的沉默让自然的心发出了钝钝地疼,长久以来她都在演着一个人的独角戏,而陈年仿佛捂不热的石头,冥顽不灵。

“陈年,说不定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话一开口,自然就红了眼眶,怎么都忍不住将要落下的泪水。十八岁的她,总觉得高考一别就是永生,却不知,她跟陈年的距离,总是被越拉越远。

“我们拉钩,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

哭花了妆的自然真的很丑,可陈年却突然举起了右手,大拇指轻轻划过她眼下的泪珠,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因为常年摩挲树叶纸张,手指粗糙,可这都不能阻挡自然睁大的眼睛和扑通扑通不受控制的心跳。

路灯朦胧,灯火映射,陈年被晕在这鹅黄色暖融融的光中,笨拙地伸出了右手的小指,“拉钩。”

大拇指按下的那一刻,仿佛按上了自然余生所有的心悸,没有回应又如何,距离很远又如何,她始终愿意相信,她在再努力一点,终会感化这颗石头。

“想和你住在漏雨的公寓,一起接雨和拖地,翻躺在大大的双人床上,拥抱睡去。”

——许自然,2010年8月

说好的一起北上,陈年却突然南下,去了那个多雨炎热的城市。他们的距离延长了2294公里。

自然是在她父母签订离婚协议书的那天奔赴陈年的城市的。

那一天,她在家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照例递过来大大的盒子,里面是分门别类打理好的稀奇物种,来自世界各地。

自然知道这个盒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出自那个女人之手,很多年前就出现的,终于要变成她后妈的女人。

多么好笑的循环,那女人用这些东西来讨好她,而她则用它来讨好陈年。

自然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疯狂地想念陈年,这个寡言沉默的男生,从这一刻开始,成了她心里唯一的寄托。

高大的校门口,阳光刺目,她拖着贴得花花绿绿的白箱子,随便拉过一个人就问:“请问你知道生命科学学院在哪吗?”

那人是陈年的师兄,她直接被带去了生科实验室。自然隔着大大的落地玻璃,看到陈年表情专注,还是那样英挺俊秀,穿着白色的无菌服,让她乱了心跳。

师兄走进去拍了拍陈年的肩膀,又指了指门外的自然。她兴奋地挥动着双手,却看到陈年抬起头来时蹙起的眉。

好像每一次他见她总是这样的表情,没有惊喜没有欢心,仿佛她是一个天大的麻烦,怎么也甩不掉。

自然满带笑意地递过了盒子,陈年只是简单地看了一眼,就随手放在了实验室的储物柜内,孤零零躺在那里。

他把她领去了自己的公寓,校外的一居室,自然抱着她的帆布包坐在沙发上,怯弱弱的开口:“陈年,我爸妈离婚了。”

陈年的背脊僵直了起来,双眸突然闪过一丝的失措和疼惜,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咆哮沸腾,可他仍旧在她抬起头看向他时,恢复了固有的模样。

清冷、淡漠。

可终究是答应了让她住下,连日来孤独凄凉的内心仿佛被燃了火,让自然兴奋地蹦了起来,拥抱住了陈年。

自然就这样在陈年的公寓里住了下来。

陈年的CD架上只有一盘碟片,眼神温柔面容阴郁的男子和倔强俏丽的女孩。

自然蜷缩在沙发里看电影,听着玛蒂尔达面色沉郁地说:“我希望你没有说谎,我希望在你内心深处真的对我没有一丁点儿感觉,你最好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你将会后悔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我爱你,里昂。”

陈年敲打论文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是听过许多遍的熟悉台词,却因为多了一个人,让他想不出接下来的文字,大脑好像被抽空,连角马的属性他都写不出。

这一晚,自然穿了一身新买来的睡衣,白色蕾丝的裙角堪堪盖住臀部,她红着一张脸站在了陈年的面前。

“好看吗?”她问。

她可以看到陈年的双眸暗了下,喉结不自然地滑动。可就在她走上前的那一瞬间,陈年起身,从她身边走了出去,“我忘了我今晚要值班,你自己睡。”

门关上的那一霎那,自然终于忍不住地嚎啕大哭,像是要咳出心肺,泪水倾洒,也抵挡不住内心的痛。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所有的场景都是陈年面无表情的面容。

原来这座温暖的城市也始终捂不热他那颗坚硬的心。

“坦桑尼亚的蚊子比狮子还要恐怖,好希望我可以躲进你的怀抱里,听你给我唱低沉的安眠曲。”

——许自然,2014年7月

那天,陈年将门合上,离开那一刻,她觉得这便是他们之间最遥远的距离。直到他不声不响地独自去了坦桑尼亚,她才恍悟,现在他们之间相隔的不止大半个地球,而是她倾尽全力,都无法走进他的心。

2014年6月,埃博拉病毒席卷了整个非洲,可怕的数据通过新闻联播播出。自然掌心握紧,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一遍遍的摇头,她依然顶着烈日来回奔跑。

达累斯萨拉姆机场,自然用她蹩脚的英语跟当地人焦急地交流,这些黑皮肤大眼睛身材精壮的坦桑尼亚人,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快要哭泣的小姑娘在说些什么。

“你要找陈年?”背后声音响起,自然急切的转头。

一个高挑干练的女子,挽着利落的丸子头,白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西裤,跟陈年看起来那么相像。自然来不及细想,就像是找到了天使,对着她没命地点头。

破旧的越野车在烟尘中前进,行走在动植物保护区崎岖的路上颠簸晃动,她强忍住胃里的翻涌。而旁边的女人面如常色,对于这样的事情仿佛习以为常。

“Sharyn,我第一次发现角马决斗的阵营分裂,这是我们之前没有……”陈年拿着电脑走出,面带喜色,却在看到自然的那一刻话语卡在了嘴边,表情一瞬间崩塌下来。

那是自然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陈年,带着明亮的微笑和生气,与曾经她认识的陈年判若两人。

原来,陈年只有在面对自己时,才没有笑颜。自然的心一瞬间有如冰封,彻底凉了下来。

可她还是扬起了笑脸,“陈年,我来看你了。”

“你们聊,我去看看你的收获。”那叫Sharyn的女人笑着从陈年手里接过电脑,落落地走进了研究室里。

坦桑尼亚的太阳真毒啊,轻轻一照,脸都在发烫,陈年给自然盖上了一顶大大的帽子。

表情凝重,眉头皱紧,他跺着脚不停给当地的大使馆打电话,可一切都是徒劳,在这么危险的时刻,自然根本无法回国,他所在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这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过了今天可能就没有明天……”陈年气急败坏地冲自然大声咆哮,他恨不能立刻把眼前的人送回国内,坦桑尼亚落后的医疗设施和纷乱的人潮,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可自然想都不想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还是熟悉的柠檬味,就像八年前的那个雨天,她怀着少女的心思走在他的身畔,乱了心跳。

“陈年,我爱你。”

周遭仿佛寂静了下来,坦桑尼亚湛蓝的天空和辽阔广袤的自然保护区,掺杂着狮子的咆哮声以及斑马群迁徙的奔跑声。

陈年的手在自然的背脊后面握了又伸,最终还是环住了怀里的姑娘。在自然看不见的身后,他红了眼眶。

“乞力马扎罗的夜真亮,我的呼吸很慢,多希望这刻你出现,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讨要人工呼吸。”

——许自然,2014年10月

自然来得突然,除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什么都没有准备,就连手机都是无信号的模式,一旦离开科研基地,就会彻底失联。

白天跟着陈年坐在破旧的敞篷吉普车上,从马尼亚拉湖畔墙一般陡峭的火山山体斜线向上爬行,自然紧紧拽着陈年的衣角,一步一步向上。

身后是看不到尽头的红鹤,绵延千里,它们环绕在马尼亚拉湖畔,像是碧绿翡翠外围绕的红宝石,而它们身后的乞力马扎罗山若隐若现,山顶上白雪皑皑。

“每天乞力马扎罗山显现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当地人说,只有虔诚善良的人才可以看到。”

自然回首望向陈年的眼睛,好似一汪深邃的湖水,看不到边界。她最爱的大自然,她最爱的男人,自然突然一个踮脚,吻住了陈年的唇。

“咳咳,”身后Sharyn轻咳。

陈年在原地愣了片刻,看着自然满含期许的双眸,终究是推开了她,转身向前,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这一天,饶是红鹤围绕在自然身边,吓得她汗水浸湿了手掌,陈年也不曾前来过问一句。

可自然还是强撑着笑脸,陈年的冷脸她看了多年,爱他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早已经不想去强求一种结果。

自然是在无意间听到陈年跟Sharyn的对话,这个眼眸中永远带了笑的女人,仿佛只要轻扫一眼,就可以看透自然所有的心思。

“我联系了当地的科考队,明年三月份是最好的时候。”Sharyn干脆利落地声音从房间传来。

陈年沉默了许久,迟迟没有回音。

“我会让阿ben照顾自然,就算是你想带她,没有三个月的专业训练,她也上不了喜马拉雅山。”

喜马拉雅山,这个词被她轻描淡写的说出,自然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下,泪水一点点漫过脸颊,心脏有一个地方绞尽的疼。喜马拉雅山啊,那是她跟陈年第一次勾起手指许下的诺言,哪哒花开的日子里,他们要比一比,谁可以找到这株象征着真心的植物。

自然从基地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张字条,她找到了专业的登山队,要去攀登乞力马扎罗山。想要拿到喜马拉雅山的登山资格,必须要有这个经历。

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的自然,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她跟着登山团队,从1700米的海拔开始攀爬,一路沉默。4700米的临时驻扎营。气温骤降,粒雪砸下,每一颗都敲击着面庞。自然的呼吸已经在缓慢的变弱,哪怕躺在营地里休息,也只觉得口腔中充斥了浓郁的血气,引得胃内作呕。

黑人领队问她要不要下山,她却猛力地摇了摇头,只有最后的一千米,若是就此放弃,她就没有了陪陈年攀登喜马拉雅的资格。

这场爱情里,她本就是弱势的存在,她不愿丧失掉一切可能的机会。

到达山顶时,自然不敢哭,冰冷的烈风吹击着面庞,稍有水珠就会凝结成冰。脑海中全部都是陈年的面庞,他的冷漠,他的寡言,还有蜗居在他小公寓那晚,她夜半惊醒时,恰好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窗外月光正好,那刻她似乎在他无言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难辨的情绪。

她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公立医院里住了一周的时间,直到整个人恢复健康,才回到恩戈罗的研究基地,而陈年只是微微对她点一个头,就好像她只是出去喂食动物,一会儿就回来的模样。

自然的心比登顶的那一夜还要寒冷,原来她的失踪,在他的世界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我比你先找到了哪哒花,是不是意味着,我比你爱的虔诚。”

——许自然,2015年3月

因为那张登山证,Sharyn最终还是点头,让自然以科考队员的身份跟随他们登山。

到达加德满都时,是尼泊尔一年里最美的季节。河水泛着蓝,阳光肆溢。这一天的自然在热闹的市区中,拉着陈年拍了他们俩唯一一张合影。唇红齿白眉目带笑的女生和高大英挺的男人。路过的一位妇人笑得慈祥,从手编篮中取了一朵红艳的花,插到了自然的头上。

娑罗双树,半枯半荣,娑罗花开,盛者必衰。陈年那时从未想过,这花语却是正中,应了两人的命数。

自然跟着整个部队一路向上,看着陈年在团队中的魄力和才华,一旁的Sharyn为他做着数据分析,两个人搭配默契。

是真的很配,哪怕嫉妒的血液已经在全身沸腾,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一个词语叫做“般配”。就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她自以为是的命中注定,其实不过是命途相反的两人,若不是她拼尽全力去拉扯,想必早已经断了联系。

在下山的途中。自然突然拽了拽陈年的衣角,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我想找哪哒花。”

他们脱离了大部队,带好了物资,在距离下一个营地三小时的地方,穿进了大雪覆盖、植被交错的小路里。

风暴来得比预想中早了许久,必须佩戴氧气瓶才可以在风雪中保持呼吸。陈年的那瓶,刚刚用尽。自然因为高原反应,必须时刻吸氧,而她背包里的那瓶,只能够一个人用。

还好,总有一个人是可以活下去的。

她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突然看到了冰雪之上的红色花苞,零星点点,毫不起眼。可某一个声音却督促她赶忙扒开厚重的白雪,一颗纤细的哪哒花果然出现在了眼前。

好丑啊,她突然笑着轻叹。哪里有她想象中的极致美艳,这个被她当做信仰的花朵。可她仍旧把它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十七岁那年的自然笑着说:“如果有机会,去寻找一株哪哒,送给心爱的男人。”

二十五岁的自然,手握着哪哒花,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在这空旷无边的雪域中,遥远的回声传来,是她清脆明亮的一声陈年。

她看到陈年回了头,挺立在雪山之巅上,耀眼而刺目的雪光,她看不清陈年的面容,却知道,这还是她爱的那个人,纹丝未变。

玛蒂尔达对着莱昂说:“I want love or death。”

“背我下山吧。”自然从背囊中取出了一瓶氧气,她告诉陈年,她是以防万一携带的。

她攀上了陈年的背脊,穿着厚重登山服的两人,隔着冰冷的氧气罩,哪里有她梦中常常幻想的温暖甜蜜。

漫天的大雪飘落,自然的呼吸越来越弱,脑海中像是电影放映,细数着帧数,黑白的画面,黑白的青春。

“陈年,我们拉钩,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

十八岁时哭花了脸的女孩,以为那样短暂的分别就会是永生。却不知道,这人生一个转弯,就会迎来真正的永别。

“陈年,遇到你,我很幸运。”

陈年第二次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出现,是在自然的葬礼上。她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是八岁时看到的样子,挽着手臂,只是一身素黑。

十七年前的夏天,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而那也是他跟自然的第一次相遇。西瓜头的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眼睛滴溜溜地转,说起话来清脆悦耳。可她跟陈年说话时却带了哭腔。

“可不可以不要让你妈妈抢走我爸爸,求求你,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泪珠在眼眶内滚动,却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

八岁大小的年龄,谁会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长,谁又会知道,恨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可陈年却真的找到了他的母亲,让她离自然的父亲远一点。

一巴掌甩过去时,陈年脑海中映出的是那个女孩晶莹的双眸。

他是在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才知道,那女孩是自然,准备了笨拙表白的他,张皇失措地更改了志愿,去了离她最远的城市,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自然,他怕自然在知道原来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后,真的会憎恨他一辈子。

既然会这样,那就以朋友的身份陪着她,伴着她。

她从恩戈罗研究基地消失的那一天,他发狂一般冲了出去。他选择了最早上山的团队,甚至搜遍了整个摩西小镇的酒馆,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上山,找到她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可陈年还是决然地攀爬而上,若是她遇到危险,他绝不独自存活。然而阴错阳差,他们终究是生生的错过,看到她完好无缺的回来时,陈年仿佛脱掉了整个魂气,瘫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而他在自然碑前放置的那束哪哒花,比她发现的还要早上许多,然而自然至死都不知道,这个男人曾经用他最真的心,为他最心爱的女人,寻得了一株哪哒。

陈年走出公墓时,只觉得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几天未睡,眼前是刺眼的白光,好像回到了在喜马拉雅山上的那一天,自然摊开的手掌里,是一朵暗红的哪哒花。

那是她爱他,全部的真心。

而陈年不知道,在自然交给他的那本日记的封皮上写着一句话:我恨她,但我爱你。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