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饶岁月
2016-05-14刘荒田
刘荒田
不错,岁月不饶人,永远!我们来个针尖对麦芒——不饶岁月!其实,人就是岁月,岁月就是人,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岁月在我们的躯体,我们的渐变就是岁月的嬗递。面对气势汹汹的岁月,我们曾经低声下气,哀求它网开一面,把白发、皱纹、老年斑统统放过,以染发水、面霜和拉皮手术为价码。然而,没有作用。时间绝对能够打败我们,然而,一场一点儿也不对称的永恒的战争,难道非屈膝不可?不!
不饶岁月,因为我们有傲视它的资本。首先,岁月并非仅仅呈现在钟表上、挂历上、时报广场的倒数上。若无春花秋叶、日出月落、节气季候,岁月固然了无痕迹;更重要的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亿万个时间的载体,所呈现的岁月无一相同。有了我们,才有了时间形而下的繁复和形而上的深邃。而最需要和岁月就“谁饶谁”谈判的晚年,乃是人生的精华和总结。岁月仰赖我们展示它的结果。其次,时间的长度和密度,在自然界是相对固定的,我们却赋之以弹性。它密如伍子胥过关,一个夜晚造出一头白发可;长成烂柯山的斧头,下一盘棋的工夫,居然烂了斧柄,换了人间也可。它可变为亭子里悠闲的清茶,厨房里煎鱼的慢火。可以小路上牵小狗嗅花香的步履,对应高铁风驰电掣的速度。不错,青壮年时期,光阴鞭打快牛,被“时限”驱赶得气喘吁吁。可是,终于到了晚年这拐点:时间,你得听我调遣!
不饶岁月,因为“老”给了我们底气。岁月一似高原的水土流失,且看美国大峡谷,谷与河的蜿蜒,峰与壁的雄奇,其形成须以百万年为单位的地壳运动,风雨剥蚀。在我们的脸上、手足上,只要数十年便可造就近似的人文景观。淘尽黄沙始到金,我们学会借力使力,让滔滔不绝的时间的流水,把生命的累赘冲洗。对浮名的追逐,对势位的恋栈,对得失的计较,对恩怨的纠结,对肉欲的热衷,就是渐次脱离身体与心灵的沙粒和浮土。看到了吧,时间?我们虽然背驼,灵魂的脊梁却变回笔直,为了终于把欺凌我们大半辈子的“家累”、工作压力摆平。虽然步履缓慢,思想却有了飞翔的翅膀,看清世情,手握不动声色的世故,在你永不停顿地席卷一切,向前奔流之际,我们负手水畔,逆向而行,看你“无情”的外表下,那些洋相,那些荒谬,那些短命的狂妄。我们之中的杰出者,乃是雪山的脊骨,玲珑剔透,坚硬无比,时间对着它徒呼奈何。
不饶岁月,因为我们脚踏实地。且看头发,到了晚年,它悄悄地进行一场伟大的“造山”运动。我们以恬淡、通脱的态度,化解尘世的困扰。我们不复过多地关注“眼前”和“例外”,除非疾病侵凌,而较多地窥探永恒的奥秘。我们反刍足够丰富的记忆,从中爬梳出对未来具有警示或启发性的结论,力求后来者避开我们曾陷的陷阱。我们把日历的“落叶”收集,拿来堆篝火,围着它快乐地唱歌。我们从事慈善,义工,奉献。做一个不留耻辱的人,不拖累别人的人。这么一来,不管我们身高多少,即便长期卧床,生命也有了雪线以上的海拔,白发成为山顶的积雪。这是平庸、卑贱一生的冠冕,而不是缴给命运的降幡。
不饶岁月!拐杖高举是旗旌,轮椅疾行即战车,老年的大军高呼齐整的口号,和时间并肩前行。
(林冬冬摘自《羊城晚报》2016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