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的战争

罗宇

我的母亲，把我的那一套全学会了，她撒娇，和自己的身体斗气，就等看我投降，等着我去哄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战争是不需要分出胜负的。

我的存在，于母亲而言，似乎一直都是个困惑。她说：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你怎么就是这么个样子呢？你真是让我伤心！她说这话的时候，总是皱着眉，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脸上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二十几年来，每当她气得要打我时，就总是这么句话这么个表情，我觉得，她是真后悔有我这样的一个女儿。

1

印象中，她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和朋友聚会总是带上我。她喜欢把我打扮成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一如她想象中的样子。她教我：见人要叫叔叔阿姨，说话要轻言细语，笑也不能露齿。

我很茫然地点头，可是见了人，任她怎样地诱导，我死活不开口。她的朋友抱了我，恭维她说：你真是好福气，有个这样漂亮的乖女儿。可我不喜欢别人抱，就手脚并用地反抗外加尖利的哭声：阿姨丑，不要阿姨抱！

看到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尴尬，我竟很有些得意。回家的路上，她买了一把鸡毛掸子。从此，家里一直有一把鸡毛掸子。

2

打我的时候，她是下得了狠心的。左手心和屁股，都是下手的好地方，既痛又不至于被人发现。她骂：你还像不像个女孩子，啊？然后抽一下。又骂：你就不能懂事一点，啊？再抽一下。鸡毛掸子又细又硬，抽在身上生疼，我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声哭。她更加生气：你哭什么，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可是抽到后来她也总是哭，说：你真是让我伤心！

可无论我怎么小心，总会犯事：逃课，不交作业，骂老师，打架，考倒数几名。然后一次次地被她从老师那里拎回去，抽得呼天抢地。

我常常纳闷，以前那个说话温言细语的她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残暴呢？那个周末，不想上课了，就和几个男孩子溜出去。他们装出很成熟的样子，掏出几支烟，问我抽不抽，然后就吞云吐雾，呛得满脸通红。我知道抽烟不好，可是又要面子，所以就收下来揣在衣兜里。晚上她洗衣服，发现了衣兜里的烟，脸气成了绛紫色。

照例是打，可下手是从未有过的狠，鞭子铺天盖地落下来。她吼：我生得出你，就打得死你！我跑，她就拽住我束着的头发拖回来。我心里也是止不住的委屈：我没有抽烟，为什么要认错！我倔强地咬住嘴唇，坚决地不哭出声音，我说：你打死我算了！

她反而住了手——许是打累了，陷在沙发里哭，肩膀不停地抽动。我心里却是有了一种胜利的小小的喜悦，也突然发现，原来我已长得比她高，原来她的鬓角，已有了丝丝白发，原来她对于我的成长，已渐渐地无能为力。

3

高中时，和朋友去打了耳洞，是当时很流行的一只耳三个洞。虽然抹了很多的酒精，耳朵还是生生地疼。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看见了，就用筷子叮叮咚咚地敲碗：你看自己还像个学生吗？跟街上的混混有什么区别，啊？我头也不抬：我觉得好看。她鼻子里抽着冷气，轻蔑地笑：人长得丑，耳朵上戴几个圈就美了，啊？

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吗？我气得“啪”地摔了筷子，说不吃了，饿死也不吃了。然后冲进卧室，不忘狠狠地摔上门。

晚上我饿得眼花，碍于面子只好忍着。她哼着歌从我门前过了好几次，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委屈又绝望，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妈。快十一点了，我饿得受不了，只好溜出去找吃的。在桌子最显眼的位置上，有一碗新做的我最爱吃的肉圆子汤。我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去与她和好，她冷冷地不看我：有再大的事，又何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再说，就你，我还不知道，能犟几分钟！

我再次愤怒地摔门离开，半小时后又再次敲响她的门，我哭着说：妈，我耳朵发炎了，肿得好大，你快帮我弄弄。

她叹口气，急急地跑去寻酒精。

4

虽然我很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她的担忧还是永不停歇。周末她老是给我打电话，越来越罗唆：天气凉了，加衣服了没有？午饭吃的什么……那就这样吧。哦！等等，我给你织了件红毛衣，要不要寄过来……那再见了。别挂！还有一件事，你胃不好，记得熬稀饭吃，养胃……

这样的通话，总是要持续一两个小吋，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说：要不，你过来和我一起住？

好！她很快地搬了来，进屋就埋怨我的房子太小，光线不好，冬天晒不到太阳。然后把屋子按她的想法重新布置了一遍，一如小时候把脏兮兮的我打扮成一个娇俏的小公主一样。这个女人，还是任性的。

我早出晚归地上班，并不清楚她是怎样将自己的时间打发掉的。直至一天晚饭时，她故作无意地问我：谈了恋爱没有？我说：没有。她就笑，然后拿出一摞男士的照片。

我气得脸通红，她还相当得意：我托了好几个邻居给你相的亲，不然哪里由得到你来选。哪有这样看不起自己女儿的？我用筷子叮叮咚咚地敲碗：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好吗，啊？非得到处跑。丢了怎么办，啊？我就那么差，非得要你那么丢人地到处为我安排相亲才嫁得出去，啊？老糊涂了你！

她气得“啪”地摔了筷子，说得了便宜还不卖乖，这饭没法吃了，嫌我老，好，饿死算了。她气冲冲地回房间，狠狠地摔门。

我气消一点了，开始后悔，想来她也是真为了我好，再说她是我妈，我不能真饿着了她。我另外做了汤，再敲她的门，里面没有声音。道歉，还是没有声音。拧门把，被反锁了。我慌了，正胡思乱想时，她忽然开了门，眼睛红红的，看得我很是心疼。

她还是不肯出去吃饭，还委屈得很：你饭都不会做，不需要人照顾哦；你在这里一个亲戚一个朋友都没有，出了事谁帮你；还有你这个房子，又小又偏僻还不安全，你一个人的工资什么时候才能换个大一点的啊；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不看着你把生活安排好死都不安心。说着她又哭。

我也心酸了。我都没有留意到，什么时候，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可是我都还能清晰地记得，五岁那年，她带着小公主一样的我去见朋友，穿着摇曳的长裙，提着小小的白色的皮包。也就是那一年，父亲去世了，她拒绝再嫁，带着我艰难地生活。其实，我早已明白，她能给我的不多，所以她用自己的方式，用那么多的鸡毛掸子，一鞭一鞭，督促我好好地成长。我从身后抱住她：妈妈，你还会活很多年的，我要对你好。好了，去吃点饭好不好？她骄傲地笑了，就你，我还不知道，能犟几分钟！再说，我卧室里准备了食物的，早吃过了。她补充一句：和我斗，你什么时候赢过，啊？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母亲，把我的那一套全学会了，她撒娇，和自己的身体斗气，就等看我投降，等着我去哄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战争是不需要分出胜负的。比如她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比如，她们总是牵挂着对方，比如，她们发起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付出或得到对方的爱。

朱学君摘自《交际与口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