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乡愁
2016-05-14赵捍卫
赵捍卫
一、千年等一回
录音机是过去的时髦玩意儿。少时,家里有一台,是远在河南的大伯探亲送回的。儿时的我不知为什么有一个河南的大伯,更不会思考大伯为什么把如此贵重的物品送回家乡,只管尽兴听歌,特别是白蛇传主题曲《千年等一回》,总会倒带回放。对于我,不单是因为曲子动听,另一原因是磁带由大伯从河南随机带回,里面除了一些豫曲外,这首歌是唯一的流行歌曲。少年时代的我,对民族文化知之甚少,时下火热流行曲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听着听着,我们习惯地聊起大伯,一度滋生期待他早点回乡探亲的愿望。
随着年岁增长,我渐渐明白大伯落户河南的来龙去脉。我的家乡在湖北房县的一个偏僻小山村,这里生活过一代又一代贫苦出身的祖辈们。在食不果腹的艰苦年代,自幼体弱的大伯为了有一条出路,十七岁便应征入伍。像风吹走的花籽,大伯复原后分配在河南确山工作,并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娶妻生子,落地生根。
一年秋天,大伯和大妈终于又回到家乡。大伯个头不高,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走路一步一动的样子一看就是老兵,虽然铿锵有力,但有些古板。微胖的大妈衣装朴素,在母亲和婶婶们的簇拥下缓缓而来,脸上洋溢着祥和的笑容。奶奶别提有多高兴,她踮着三寸金莲忙里忙外,怎么也坐不住。大伯走遍每一个房间,问长问短嘘寒问暖,然后将相机挂在胸前,吆喝男女老少一起去户外拍照。一时间择菜的,打牌的,全都起身跟随,兴高采烈地朝屋旁的山野蜂拥而来。乡邻也来了,女人们打扮得花红柳绿,怕是把柜底最珍贵的衣裳都翻遍了。
傍晚,夕阳落向对面的山涧,只映得半边天红霞飞舞。全家人忙罢手里的活儿,坐在院子里拉起家常。我打开录音机,清凉的乐声缓缓流淌,从屋里向外蔓延开来。
大伯带回了许多新的磁带,有歌曲的、朗诵的,也有相声的、戏曲的。这些录制着各种形态的艺术产品,在那个我对文化尚不开窍的时代,无时不刻充溢着我的精神粮仓。可无论何时,我总是把那盘录有《千年等一回》的磁带放在最安全的位置。
后来,那台录音机在时光的雕琢中慢慢变旧,灰尘和磨损摧残着它的功能,直到因为主要原件的损坏而无法修复。但我一直珍藏,连同那些废旧的磁带。与此同时,大伯和大妈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老去,回家探亲的次数逐渐减少。触摸着书柜上保护完好的录音机,耳畔又响起《千年等一回》的歌声。我想,如果时光能像一台录音机,可以倒带回放,那该多好。
二、家书
大伯和父亲在奶奶的诸多子女中排行靠前,按照长子为父的旧俗,大伯参军后,留守老屋的重任自然落在父亲肩头。大概源于此故,大伯对家乡的牵挂随着年纪增长日渐浓烈,尽管千里相隔,但和父亲的联络甚为密切,距离从未阻断兄弟的手足之情。
也许,在大伯的内心,老屋永远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温床,更是他一生中魂牵梦萦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大伯从来不曾用话语直接表达思乡之情,也许,当兵出身的他是一个不善表达情感的人。可是每年冬天,父亲都会收到来自大伯的一封家书,连同一些包裹和寄款。宽敞的屋里,光影斑驳,窗棱几净。奶奶招呼全家老小围着温暖的火盆,父亲从里屋取出眼镜,用粗糙的大手不太灵便地拆开信封,坐下来开始念读信里的内容。可能是父亲识字有限,也可能是大伯字拙,父亲时常念得啃啃巴巴,但尽力一字不落,情至深处饱含热泪。
除了寄信,大伯每年尽早规划,挤出时间直接返乡回家。关于大伯和父亲的探亲历程,讲起来是颇有故事的。一年,大妈身体微恙,父亲独自一人前去探望,大伯一家乐开了花,决定给老家每人带份礼物回去,恨不得上天摘星星捞月亮。我少年顽皮,大伯在地摊上为我买了一把铜制玩具手枪。在火车站候车时,父亲摸出衣兜里的手枪,出于好奇不慎扣了扳机。随着“砰”一声,警报立刻响起,几名警察应声而来,强抓硬扭把父亲带到审讯室。大伯在一旁慌了神,忙做解释,几费周折才平息此事。周围传出众人嘲笑的声音,大伯异常气愤,却无力辩驳。在大伯看来,父亲把一生献给了土地和贫穷,自然免不了对城市和社会的无知,听到别人对父亲的嘲笑,既气愤有无可奈何。
由于工作繁忙,大伯在家逗留的时间总是非常有限,每每在意犹未尽时离开,留下的是彼此对来年的期盼。如远方归来的鸿雁,在交通和通讯尚不发达的年代,家书是飞翔在风中的一份牵挂。彼时,一年之中常有大伯与父亲的书信来往,伴着一些从城市寄回的包裹。可偏僻的乡村,邮戳总是不能准时抵达,往往迟滞半月甚至更久。回忆起来,生活中每一个惊喜无不与时间有关,原来等待是天底下一件何其美好的事物。
三、大丽花开满山野
高中的一个假期,我随二哥第一次来到大伯家。清早,大伯在院子一角的石榴树旁来回琢磨,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我走过去,只见一口瓦缸里,长着一株粗壮的石榴树,树上开满了瘦小的红花。大伯回过神来问:“孩儿,若是把这颗石榴树移栽到窗户那边的空地上,怎么样?”我略思片刻说:“这么粗的树,如果移栽到地里,长得会更好。”说干就干,大伯借来工具率先开工,我和二哥陆续赶来。为了保证石榴树安全成活,我们在地上挖出一个很大的深坑,然后集众人之力将瓦缸整体放入坑中,并打破瓦缸取出碎片。大妈喃喃自语述说着往事,原来这株石榴树的幼苗是大伯从老家带来的,那时新婚不久,第一次回家探亲。我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阳光穿过树枝洒落下来,把两位老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由于路途遥远,我与大伯一家总是聚少离多。早年我在广州打工时,一日腰部突然绞疼难忍,经诊断患了结石,医生说需要手术治疗。茫茫人海举目无亲,返回家乡要经过多次转车,我只好登上前往河南确山的列车。下了车已是深夜,大伯戴着一顶鸭舌帽站在风中,周围弥漫着黯淡的夜色。大妈拉着我的胳膊,冰凉的手在寒夜里微微颤抖。
在大伯的联络下,我不久在医院住下。尽管并非大病,可大伯心急如焚,每天都会往主治医师办公室跑许多趟,咨询病理,每每打破砂锅问到底,像一个医学初学者。母亲从遥远的老家赶来,我不久做了碎石手术。迫于未来的压力,未等完全痊愈,我推脱所有人的挽留,开启了求职路上新一段征程。
列车缓缓前行,车厢的喇叭里传出欢快的音乐声。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我不禁回想起早晨的一幕:洁净的晨光下,大妈拿着锄头在墙边的一块空地上忙碌。我问大妈种的是什么,大妈一边播撒花籽一边说:“大丽花、车前草、蚂蚁草……这些花花草草,不仅耐看,还有消炎、祛湿、活血的功能,能治百病,平日种一些,到了秋天就能采摘入药。”临行前,大妈把几包碾制好的草药塞进行李箱,并叮嘱我坚持泡水服用。
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突然听说大伯生病住院的消息。一切来的太快,当我从家乡赶到河南确山,大伯已经安静地走了。听父亲说,大伯临终前,曾用微弱的声音询问老家门前那片空地。我清晰地记得,那片空地里生长着几株高大的槐树,山花烂漫之处有爷爷奶奶的合墓。
按照当地习俗,大伯被火化后安葬于墓地。我站在大伯的墓前,薄雾洇湿了我的双眼。对大伯来说,遥望远方的故乡,这里或许永远是异地他乡。可漫长的岁月,印刻着他在这片热土奉献青春、热情生活的足迹,点点滴滴连接成一条永远回不去的路。于是,他乡也就成了新的原乡。那些生前种种回归故土的愿望,凝聚着如同对我一般温暖的爱,终于化成消逝的乡愁,永远掩埋在异乡的泥土中。
翌年春天,大妈在姐姐们的陪伴下回到老屋,可谁也不曾预料那是她最后一次回家。几年后的一个深秋,疾病无情地夺走了大妈虺隤的生命,两位老人在岁月的深处相会重逢。
落叶缤纷的秋天,我从远方回到久别的家乡,只见老屋一侧,地上爬满车前草、蚂蚁草等形态各异的绿色植物,清风徐来,五彩缤纷的大丽花开满山野。母亲伏下身子在花丛间细心打理,这些花草的种子是她当年从河南确山带回的。山上的秋叶红了,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抖动,偶有一些零落下来,辗转飘飞在丛林的边缘。远远望去,那一片色彩斑斓的原野,和母亲种植的花草连为一体,延绵层叠着春夏秋冬四季的梦幻。